讀完《沙漏之家》,是清晨五點。一個醒不來的秋晨,陰鬱而瑟然。但心裡有一些什麼,緩緩流洩著,像沙漏一樣。
《沙漏之家》是楊瀅靜的第一本小說,她自言小說比詩早出發,卻稍晚面世。全書十三則短篇,以各式視角切入「家庭」關係,在細軟如沙的絮語裡,解構虛浮的幻象。無論是與小說同名的〈沙漏之家〉,或是以女教師為主角的〈女校〉,楊瀅靜在不同的短篇裡,透視各種關係而呈現的時光切片,都一一抵達我們漸黯的心緒。在這些透視的關係裡,「家庭」重新被定義。正如同多元社會紛雜的面貌,雖然表象不一且眾聲喧嘩,但「家」裡的每個人,都渴望被愛。
〈沙漏之家〉美香以未亡人的身分開篇,在她的回憶裡,逐漸建構原生家庭的樣貌。原本象徵和樂家庭的沙漏項鍊,卻不斷計數著他們的不幸。美香逃避碎裂的日常,卻迎向更巨大的破碎。面對漢強的死亡,她所有無法達成的想望,如沙流逝:「另一個世界不需要沙漏,時間是生者的事。」亡者已矣,而留下的孩子卻成為美香與父母和解的契機。雖然「家庭」永遠不是最簡單的選項,但美香仍然冀望幸福:「他們在空闊的那一頭,輪流把眼睛湊近洞口偷窺,視線通過管道,對著沙漏的另一邊目不轉睛,在那裡一家三口正幸福的熟睡著。」
〈過山洞〉一篇的女主角英,與火車上的過客,相約每過一次山洞,就分享一件心事,像是百物語一般,點一百支蠟燭,說完一百個故事之後,怪物就會在燭光熄滅處出現。這真假難辨的心事,背後隱藏的是婚姻生活的怪物。如同她對丈夫隱瞞的一切。而幽暗的山洞時光,有如張愛玲的〈封鎖〉,可以擺落日常秩序,真實活出自己的樣子—男人可以放開不忠妻子的手,英也能為不孕放肆哭一場。
如此鮮明的山洞意象,也出現在〈翻譯者〉裡:「有時候,我覺得人生好像一列火車,在山洞與山洞之間穿梭。」在家庭與語境之間,主角只是一名「翻譯者」:「而我只能從山洞到山洞,黑暗到黑暗,全然沉沒到全然沉默。我的火車一職在兩個山洞間循環反覆。」
〈女校〉的主角是女校的教師,在交往近十年的男友劈腿後,「我心裡的樹拔了一半,根鬚露在外面,我想著原本根深蒂固的地方全都拔掉,那麼留下來的空洞有多大呢。」如此心不在焉的愛情,終究在她的生活裡退位,而那龐然的空缺,是再也填不滿的虛空:「但我心裡明白,這次雖然跟需重新攏進洞口,卻已不長在土裡,始終懸著一種離開的姿態。」在學校與感情兩相夾擊之下,心力交瘁的她「身體裡躲了一個漏斗,感覺自己好像一個沒有底盤的沙漏,時間一點一滴的,漏光就沒有了。」
而女校的同事譚譚與學生,一次一次從瀕危之境打撈她,無論是關懷的問候,或是突兀的告白,那些讓她血脈重新活絡的日常,又再次將她攜回人間。她在鏡像之間,從十六歲穿梭到三十六歲:「走在隨時有花綻放的校園中,我和我的過去現在未來,生活在同一個時空裡,每天每天,我的三種狀態粽會在某一個時間點相遇然後交錯。」
楊瀅靜在每一個短篇內,巧妙連結意象與情境,不僅善待每個人物,在彼端時空安好生活,也讓我們的情緒列隊如車廂,穿透我們生活最幽微的沉默處。看似拖沓的困境,也在每一個故事山洞,悄然緩解,如流沙滴漏,欺近下一個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