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人:王禹雯 /投稿類型:文學創作
「有身體好好。*」我反覆想起那句話。
初讀的時候並不懂,與自己相處的時間越久,才日漸嚐出文字裡的五味雜陳:有時候身體像是一種詛咒,卻又是某些時刻我們與世界相接的、唯一的依靠。
裙子和我有一種費解的關係。也許很多女生都有屬於自己與裙子複雜糾纏 的故事,我想。
大概到小學中期以前,我們家都是用底片相機拍照,因此書房裡有一個抽屜專門存放為數眾多的相本。一本相本通常是一次旅行,有些參雜節日飯局與聚會;也有幾本是我爸媽結婚以前,我媽在國外生活的紀錄;我剛出生時,他 們帶我到紐西蘭住了兩年的相片也裝成一本。
在書房變成倉庫以前,我媽有時候會坐在裡面看一個下午的舊照片。 我上國中後的某天,靠過去看,發現幼稚園的我穿著各式各樣漂亮的洋 裝。我現在回想那些相片,不太能夠相信自己過去的神情——年幼的我穿著各 色的裙子,或坐或站,眼神與笑容真誠,一點也不畏懼鏡頭。長大以後,我已 經完全不記得只將相機視作一隻眼睛去對望、純粹地,那是什麼感覺。
我們認知到凝視後,凝視就無所不在了。
應該是從國小開始,我變得排斥裙子。我們國小的制服是運動服,其實照 理來說沒有痛恨制服裙的理由。
便服日才是問題。
「比較」似乎是某種原始的天性,在心智未成熟的孩童與青少年身上越能 夠見到血淋淋的競爭。成績、玩具、旅行次數都能是比較項目,當然穿著的衣 服也是。同學們會毫不猶豫地暢談誰穿來的衣服最漂亮,誰的髒舊發黃像是沒 洗過,而誰又是過於打扮顯得彆扭。
其實衣服好不好看是其次,主要看的是,你和衣服是否相襯。小孩的世界 很鮮明,一個人被貼了標籤就撕不下來了;我是活潑好動的,甚至有些趨向陽 剛的氣質,因此裙子自然而然成為我的拒絕往來戶。當時的我沒有任何想法, 就只是照著群體的意向去塑造一個自我形象,覺得自己就是那樣的人。
而三四年級時有一個同班的女孩,她會拉小提琴,戴著秀氣的眼鏡、便服 日會穿很有氣質的裙子,成績很好,很多女生和很多男生都喜歡她。看著她有 時候我會想,我不能也成為那樣的女生嗎?那時家裡的舊鋼琴剛送走,我埋怨 我媽不讓我學鋼琴,但心裡大概也知道就是沒辦法——即使學了鋼琴,我也不 會變成那樣的女生。
那時候我無法確定是自己賤斥裙子,還是我被裙子賤斥了。
這種對於陰柔的矛盾心思一直持續到國中。
其實升上高中之際,奠基於動漫的想像、我內心對於制服裙的隱隱期待已 經幾乎超越了抗拒。當時因為沒考上制服很好看的松山,還感到有點懊惱。 但是到後來,制服好不好看還是不重要,因為同一件制服穿在長得不一樣 的人身上,就是不同。差異並不一定會直接被言說,但在校園生活的每一個細 節中都有著縫隙,使人無時無刻不察覺到自己的怪異與不合時宜;那些裂隙不 能深入,一旦下探,就會碰觸到青少年導源於無知的、龐大而醜陋的惡意。 我因為遷就胸圍而將襯衫買大、袖長直接切到手肘,搭配無論上捲或下拉 都找不到合適長度的百褶裙,看起來整個人寬肩後背而沒有腰線,鈕扣總是緊 繃,從什麼角度看腿都很粗。那個輪廓裡的我塞不進任何正常的尺規裡,我和 我的身體都是。
那時候我沒有辦法照全身鏡。於是制服我只穿了一年,後來都穿運動服。 即使我現在知道單一版型的制服不可能適合每一個身體,心中或許還是有 一部分留存著那種羞愧。
但昨天早上我拉開窗簾讓陽光灑進來,照著鏡子,覺得自己很美。 有時候我會這樣。多數我感到安心的時刻,其實多半沒有意識到自己有身 體,而我強烈地感受到身體的存在時,通常都是負面的意識。少數時候,我看 著鏡子裡的自己會覺得好好看喔,發自內心地。
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無法停止地對自己的身體感到羞恥。我們畏懼 展現真實的線條與紋理,處處遮掩,所羞恥的是身體,還是與身體緊緊相連的 自我?為何對自己說一句「有身體好好」,或是滿心微笑地與鏡中的自己對視, 離我們的日常如此遙遠?
僅僅是身體存在的各種樣貌,即是美好的體現——我是這樣想的,即使必 須長久地抵抗深入骨髓的恐懼與厭棄,也想好好地看著自己。或許有一天我回 望所有的目光,能像是很久以前一樣,只看見一雙沒有倒影的真誠眼睛,屬於 我自己。也或許不能。
但無論如何,身體都是我真實的存在。
我想關於我的一切,身體都知道*。
*出自我鍾愛的短篇小說,朱天文〈炎夏之都〉。
*日本小說家吉本芭娜娜有一本短篇集《身體都知道》,譯者為陳寶蓮。本書的 故事們收錄許多女人與身體的片刻對話,讀來溫熱、踏實,也是我很喜歡的一 本書。
寫於 2021.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