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俞雯
文字編輯:林紀甄、林佳瑩
隨著時代演進,國家與國家之間的距離,因為科技帶來的便利逐漸縮小,也使台灣成為一個多元民族融合的社會。近年來,台灣的社會與經濟安定,以及多元民族的包容性,使許多外籍人士選擇透過工作或者是婚姻來台發展,成為這塊土地上的新住民。時至今日,根據移民署資料[1]統計新住民人口比例已佔台灣總人口的2.4℅。另外,從內政部資料[2]中可推估,新住民二代的人口數高達40餘萬人,他們已經成為台灣民族中重要的一部分。而在這之中,他們又對自己的身分,有什麼樣的看法與體會呢?本期「走揣」,我們採訪了五位新住民二代,其中四位的母親為越南籍,一位為中國籍。我們將以受訪者的分享為基礎,帶大家認識你所不知道的新二代。
與她的親密接觸
如何去詮釋一個新二代成長的樣貌?在兩個不同國家的交織或碰撞下,會產生什麼樣的經歷?或許奇幻,或許戲劇又或許平凡,接下來讓我們來看看新二代們的生活速寫……。
當新二代的母親離鄉背井來台灣,她們要融入台灣社會的第一道檻,便是語言。不管是想要與外界接觸、擴展自己的生活圈,或是走入家庭中,與配偶的親屬建立緊密連結,語言首當其衝地成為她們必須突破的一面鐵壁。而這些新住民母親剛來到台灣,所面對的語言困境,在新二代孩子們的視角中,會有怎麼樣的呈現呢?
「從小,媽媽就跟著我們上輔導班。」許多新二代們一定都有著同樣的經驗。母親就像新生兒一般,從零開始接受另一塊土地的洗禮。近年來,雖有很多地方政府為了讓新住民能夠更快的融入台灣社會,而開設了專門的語言課程。然根據筆者接觸過的新住民而言,極少有人是參加過這種課程的。受訪者們的母親之中,也僅有一位參加過這類型的輔導課。為什麼明明有語言資源,卻推廣的並不普及呢?又母親們在學習語言這方面,有遇到哪些困難呢?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我們會在下文提到。
在沒有課程的協助下,有些新住民學習語言的方式就非常的「台味」。小文的母親來自中國,她向我們分享,母親雖然在華語溝通方面沒有什麼問題,但因為父親的家庭是來自台灣較鄉下的地方,家裡又是做買賣生意,日常生活以及與客戶的應對都是以台語為主,使母親一開始感覺充滿挑戰。後來,母親聽了姊妹們的建議,透過「八點檔」來學習台語。所以在小文小時候,《愛》、《娘家》、《夜市人生》等等電視劇就如同她的睡前故事一般,母親看一遍就對著她講一遍,她也就聽著母親蹩腳的台語入睡。
儘管在語言上過關了,但對其他來自越南的母親們來說,文字顯然是比對話還要困難的問題。對此,阿華與阿賢就著有同樣的困擾,他們在與母親使用通訊軟體時,因為母親看不懂漢字,所以只能透過通話的方式進行。然而,總有不能通話的時候,這時就只能將「貼圖」的功能最大化,將其用得淋漓盡致。其實除了語言以外,新二代在母親身上也看到了與台灣不同的文化。
新二代從小接收兩個不同國家的文化,在這種雙重的文化灌溉下,對兩邊的差異性也更加的敏感。舉家庭結構的部分而言,傳統的越南民族是以女性當家為主,這與台灣傳統的男人為一家之主不同。從與受訪者的對談中,筆者也發現越南與台灣的價值觀有些出入。像是阿豪覺得台灣人往往延遲享受,習慣在生活上先苦後甘;而越南人則是享受當下,有著即時享樂的觀念。阿豪的外婆認為能夠衣食無缺就是他們所追求的生活,不像台灣大部分家長要求小孩要不斷的超越自己,在越南外婆的想法中,她希望「足夠」就好。這兩種價值觀來自於各自國家獨特的文化歷史脈絡,雖然相差甚遠,但並沒有孰優孰劣。
母親在台灣這個社會的適應與學習過程也成了新二代們成長經歷中的獨特風景。當新二代們開始嘗試進一步了解母親的原生國家文化,兩種不同文化的衝擊與融合,使他們與母親在心靈上有更加緊密的連結。這是兩個文化的對話,也是他們與母親的親密接觸。
那些流言蜚語
持續關注新住民議題的學者夏曉鵑,在
〈從「外籍新娘」到「新住民」走了多久?〉[3]中寫道,新住民過往一直是被視為「低劣他者」,且「外籍新娘」這個稱呼背後,其實隱含著歧視的意味。為改善此問題,夏曉鵑在因緣際會下,促成了婦女新知基金會主辦「『請教我﹍』讓新移民女性說自己徵文活動」。後來陸陸續續有新住民相關協會在積極推動正名運動。到了2012年,移民署署長在新住民座談會表示,今後改將外籍配偶稱之為「新住民」。
在過去,新住民總是被投以異樣眼光,大眾對於新住民的存在還侷限於負面刻板印象與不真實的指控。對此,阿豪深有體會,他分享道,台灣的家人都不希望母親學習台灣語言,因為過往台灣媒體的報導與街坊鄰居的言論,都對新住民學習語言有負面觀感,阿豪的家人就因此認為,如果母親學習了華語,就會學壞甚至會跟人跑走。其母親在無形之中,被這樣的一道枷鎖給束縛,好似變成了這個家庭的附屬品,就連阿豪對台灣的家人說出想要學習母親原生國家語言時,雖然他們沒有強烈反對,但仍然表現出不用學習落後國家語言的態度。
不會有人願意看自己的母親被人輕視,但是輕視她的人卻又是我的親人,這種矛盾的心理,在心中也成了一個疙瘩。
「買來的」、「會跟人跑走」甚至是「落後國家」,這些長久以來被扣在新住民身上的一系列負面印象,也在新二代成長過程中造成了一定的影響。母親來自中國的小文說,從小看著母親被叫「大陸妹」,還因為母親與父親的年紀差距太大,甚至有叔叔伯伯戲稱父親「養了兩個女兒」,這種話語在年幼的小文心中,產生了很大的抗拒心理卻又無能為力。
除了台灣社會對新住民的負面印象,這樣的歧視也多半會延續到新二代身上。阿豪就曾經被學校老師嫌棄「發展遲緩」;穿著越南傳統服飾到學校,卻被老師譏笑「像狗戴的帽子」。阿賢也從小被認為新二代好像比較笨,無法跟上同學們的進度。李美賢、闕河嘉的研究報告中指出,在2005至2007這個區段,媒體對於新二代運用的顯著詞彙多是與「問題」和「輔導」相關,在這個時期的新二代總是與遲緩兒議題有所連結,他們被社會形塑為需要被加以協助輔導的對象。[4]
看見東南亞的時刻
近年來,隨著台灣政府推動新南向政策,人才交流是此計畫的工作主軸之一。這也使新住民二代的優勢開始浮出水面,政府陸陸續續推行以新住民為對象的計畫,以培養新住民子女為主要方針,使其成為南向主力軍。
母親為越南籍的四位受訪者都有明顯感受到這一個機會。阿豪就有參加移民署主辦「新住民海外培力計畫」的經驗。透過培力計畫,他回到了母親的家鄉開始研究越南文化,發現越南在殖民脈絡下與咖啡產業的連結,使得咖啡文化深植於越南人的生活,幾乎每餐都要喝咖啡。政府推動新住民計畫不僅培養了南向人才,也使新二代重新認識了母親的原生國家,達到了正向的效果。
此外,受訪者們也提及東南亞國家在近幾年快速的成長與蛻變。阿豪表示,在參加海外培力計畫時,發現越南已經跟自己從前看到的不同了,有些城市越來越發達;阿華也覺得甚至有些方面,越南比台灣進步很多,可以看見東南亞國家逐漸起飛;而阿嘉家裡的人也因為感受到了新南向的商機,非常贊同阿嘉學習越南語。
現今的台灣雖然開始對新住民二代重點培養,本來被視為落後的國家也得到了重視,但阿豪指出,台灣應該對新住民展開「轉型正義」。夏曉鵑也在
《新二代留聲機》專欄提到:「2002年被教育部擔憂『人口素質』的國小入學生,2016年當他們20歲成年時,卻突然被視為人才、『新南向種子』。」
[5]這讓她感到十分的荒謬諷刺。新住民與新二代曾經受過的輕視與偏見不能隱藏,過往附加於他們身上的低劣印象,也應受到正義與彌補,無論是新住民友善機制或新南向政策,都應更加尊重新住民與新二代的主體性。
尋找認同與歸屬
新二代在現今社會上常是隱形的存在,身邊可能會有一兩個新二代的朋友,但多是在某一個閒聊的片段才發現原來他是新二代,有些新二代甚至閉口不提自己新住民子女的身分,他們可能完全沒有機會接觸母親原生國家的文化,不管是身體或是心理的距離都是遙遠的,對他們而言那是一個陌生的國家,使他們對新二代這個身分沒有什麼感覺。阿華提到,只有在國小老師要登記母親國籍時,才感覺到自己的特殊身分,直到長大後政府舉辦許多關於新二代的推廣活動,讓她有更多接觸母親原生國家的機會,對這個身分產生新的體會。
小文的經歷特別吸引了我們的注意。他成長至今,曾有一段期間定居在母親的原生國家。後來,他慢慢察覺了兩地文化差異,以及生活習慣上的不同。在中國時,他感覺台灣更讓他有歸屬感。這時的他,對中國是十分抗拒的,總覺得自己與那個地方格格不入。然而,回來台灣後,又時不時懷念過去在中國的點點滴滴,才驚覺他並不是完全對那個地方沒有認同感。小文一度感到混淆與困惑,思考到底自己是屬於哪裡?
直到一天,他看到了一句話—「有幸福的地方就是家鄉」。一語點醒了夢中人,誰說家鄉只能有一個呢?只要能感受到溫暖、歸屬的地方就能成為家鄉。
阿豪在訪談中也分享了一個有關越南家人的故事。他的外婆在他準備離開越南時叫住了他,握著他的手,並將自己手上的戒指摘下來戴在阿豪的手上,不斷的叮囑阿豪以後一定要再回來。外婆相信這枚戒指會把他帶回越南,讓他記住在越南,還有一個家。
新二代這個身分在不同人身上會有不同的詮釋。對未曾到過母親原生國家的新二代來說,他們生於台灣、長於台灣,「新二代」只是一個混血兒的身分。但也有像小文一樣曾經對身分感到迷惘,在兩個家鄉的歸屬感中拉扯。還有許多新二代只是沒有機會去了解自己的另一個家鄉,去感受來自遠方的溫度。
新二代的N種樣貌
透過新二代的眼睛,我們看見母親們在社會上的拉扯與困境,不管是語言還是文化,都是需要跨越的一大挑戰;我們看見台灣社會對新住民與新二代觀感的轉變,從負面印象到新南向政策的人才培養,這其中的落差十分明顯;我們還看到新二代們對自己身分的徬徨與接受。
網路上有許多關於新二代的文章,常常會提到新二代悲慘的成長經歷,在我們不了解新二代的情況下看到這些文章,會認為新二代都曾受過社會上的霸凌與壓迫,但是在訪談中我們發現,其實每一位新二代都有不一樣的成長經驗,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曾因為新二代身分而遭遇挫折。受訪者皆表示生活與教育場域中除了個別的長輩,同儕朋友之間的相處其實並沒有讓自己特別的感受到新二代這個身分,大家也不會對自己的這個身分有不一樣的眼光或是對待。
新二代的樣貌不應該被任何一篇報導採訪所定義。我們所訪問的五位新二代就展現出完全不同的生活經驗,有的看到了台灣家庭與新住民母親之間的拉扯與妥協;有的感受到了身為新二代的優勢,對自己的與眾不同感到自豪;有的不停在台灣與母親原生國家之間游移不定,最後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身份詮釋......。
雖然有著同樣的身份,但是每一位新二代都是不同的個體,他們的故事等著自己去創造。
[1] 中華民國內政部移民署全球資訊網,110年8月外籍配偶人數與大陸-含港澳-配偶人數按證件分。
[2]中華民國內政部戶政司全球資訊網,110年8月縣市出生按身分及生母生父原屬國籍(按登記)(9701) 。
[3]夏曉鵑,〈從「外籍新娘」到「新住民」走了多久?〉,獨立評論@天下,2018.01.31,取自 https://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65/article/6576。
[4]李美賢、闕河嘉,〈台灣「東南亞新二代」的形象建構〉,《傳播、文化與政治》,第七期,2018.6,頁153-159。
[5]夏曉鵑,〈聽見新南向主旋律外的聲音〉,《新二代留聲機》,獨立評論@天下,2021.06.21,取自https://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531/article/1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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