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五、六年級時我寄住爺爺家,那是台鐵配發的宿舍。連棟的二層樓平房、淺灰色外牆、漆成紅色的木門成為我對「老家」的印象。
高中時,國文課本裡〈失樓臺〉有段文字說著:「從那時起,我愛平面上高高拔起的意象,愛登樓遠望,看長長的地平線,想自己的樓閣。」
那是王鼎鈞先生記憶中的老家,在我的記憶中除了老家,也有那麼一棟樓閣。
戰後的台北市都市計劃,大抵延續日治時期的規劃,向東輻射延伸。若以忠孝東路為橫軸,新生南路作為縱軸觀察,大體而言,新生南路以西的區域為舊台北街區;新生南路以東則為戰後整合規劃、快速開發的區域,即今日我們熟悉的松山區、信義商圈等區域。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確實能在街上找到許多衝突、充滿過度色彩的畫面,只是當時仍是小學生的我,對於台北市的發展演進自然是不理解的,我的認知僅限於對街景的觀察:我知道騎上腳踏車後,向東或向西,所見的景致是截然不同的。
例如,距我所就讀的小學不過一個街區遠的忠孝東路三段,即有著綿延大半個街區、設有電梯和地下停車場的大型集合式住宅(正義國宅);然而,緊鄰著建國高架橋的另一面,則是五層樓公寓和日式平房比鄰而居的混合街區,其範圍向西延伸至齊東街、杭州南路以及徐州路(現今台大法學院、醫學院周邊)一帶。
整齊、高大又壯觀的正義國宅,當年是我生活圈中已知的最大型社區。
爺爺家便位於今日的新生南路、臨沂街口一帶的巷弄中,差不多是日治時期台北市中心的外圍地帶。國小五年級時,為了中學能跨區就讀中正區的公立名校,我和堂哥便一起遷移戶口,寄住在爺爺家,在那裡度過小學生活的最後二年。
老房子的氣味,紗門的嘎吱聲響,屋舍後方連通、長滿苔蘚的防空洞和通整排宿舍的水泥通道上,一個個圓形的化糞池孔洞和水肥車抽取「人造肥料」的畫面;還有來自左鄰右舍的人聲、那卡西音樂聲,以及附近街道的樣貌、氣味,至今仍鮮明的存在我的記憶之中。
當時,出現在我生活圈中的高樓並不多;小學時,樓高21層的中興紡織大樓(現兆豐金融大樓)剛竣工,那時我總覺得這幢潔白明亮、脫離四周天際線拔地而起的大樓,和周圍的景觀顯得突兀、有些格格不入,但卻說不明白。
儘管它並不是我所知的最高建築物,卻令我印象深刻,它正坐落於我所就讀的小學旁,僅一巷之隔,而且我可是「看著它被建造起來」的呢!二十多年過去,我仍清楚記得從教室的窗戶中望去,它那巨大、足以完全遮蔽視線、令人無法迴避的存在感;還有矗然而立、光潔閃亮的身影,和一旁灰暗的老光華橋比肩共存的奇特對比。
同樣印象深刻的是建造時期來往無數的工人(幾年後開始動工的台北捷運前,那亦是我生活所及的「已知最大工程」),以及中午時分,工人成群就地躺臥工地旁午睡,猶如海豹群聚的壯觀畫面。
它就這樣烙印在我的記憶中。
光華橋拆除前,忠孝東路、新生南路口為數不多的照片,也是我最熟悉的畫面
(圖片來源:網路部落客)
從此,中興紡織大樓成為一幅不曾缺席的景致。上學時,我們迎向大樓的正前方走,橫越新生南路、忠孝東路口,沿著大樓前方寬敞的人行道走向學校;放學時,若不是前往忠孝公園(現今的捷運忠孝新生站1號出口)嬉戲,便是往反方向朝忠孝東路、金山南路口前進,往齊東街方向的公園打鬧。
偶爾我們也會穿過中興紡織大樓和學校之間的巷子,繞到大樓後方,前往光華橋下的老光華商場。總之,出了校門或向左、或向右,每當你回頭望,總能見到中興紡織大樓安靜、沉穩的高大身影。
在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它是同學相約的地標,是和你朝夕相處的建築物,和生活融為一體。隨著時間的推移,雖然我們不再抬頭仰望、注視它;它卻早已跳脫有形的建築概念,內化為我們的記憶。爺爺家和中興紡織大樓,就在不知不覺間成為我對這個城市、對於所經歷的時代變遷、對於生活的新與舊之間最鮮明的記憶點,成為我心中的樓閣。
今日的兆豐金融大樓(原中興紡織大樓),光華橋拆除後視野顯得寬敞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