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快飛、火車快飛,穿過高山渡過小溪,不知跑了幾百里;
快到家裡,快到家裡,看見媽媽真歡喜。
80年代,台北市的北平東路旁還有著長長的鐵道,那是台鐵縱貫線的一部分。除了鐵路,那裡還有著我幼稚園的生活點滴。
今日的市民大道、林森北路口,此處曾有縱貫線台北段穿越整個大台北地區
外公和外婆搬家至台北內湖前,在林森北路(行政院附近)住過一段時間。幼稚園時,外公跟外婆時常帶著我一起沿著鐵路散步。其中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北平東路、林森北路口的行人天橋。我們經常待在上面等著、聽平交道的警示音響起,放下長長的、黑黃相間的車輛擋桿,看著火車以莊嚴堅毅的姿態通過。
和許多小男孩一樣,我也喜歡火車,總會帶著興奮的神情從天橋上望著來往的列車;我可以辨識各式各樣的火車,無論是銀色車身、有著橘色和黃色色帶的自強號,或是由動力機車拖行的莒光號,以及它淺藍色和藍色相間的兄弟復興號,抑或是深藍色車身、白色色帶的平快皆如數家珍。
喔,還有黑色、一節又一節的貨運列車;載運煤礦、碎石的斗車,載運木材、石材的板車,以及應該是載運油料的油罐車。除了天橋下通行的列車,天橋旁的華山車站周邊(現今希望廣場),總是停放許多車廂,天橋上時常可以見到貨運列車的調度作業,提供年幼的我大量的觀察素材。
每次看完火車,我會畫出一張又一張和火車相關的圖畫,想像著有一天我不再是個旁觀者,而是成為火車快飛兒歌中描寫的旅行者(這個願望在準備上小學時達成,我和父親一起享受了一趟父子倆人的鐵路之旅,非常貼切的符合這首兒歌的敘述)。
這是我至今仍清楚記得的、少數幼年時期的記憶:一段只有快樂的回憶。
北平東路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圍起了長長的、淺綠色的鐵皮波浪板圍籬,台北市開始了一系列鐵路地下化的工程。當鐵路地下化完工啟用,路上再也見不到火車快飛的景象時,我正好進入叛逆期──對我的家人而言,我以實際的行動精準的詮釋了何謂叛逆期。
我無法記得成長過程中的每一件事,但是我記得長輩們對我的照顧和關愛,對於有如體制內脫彊野馬的我,他們不曾鬆開過緊緊抓牢的手,沒讓我就此成為斷了線的風箏。
我曾是家中承載著期待的孫兒,但國中時,我成為最令人頭痛、總是帶來擔心煩惱的孩子。我是家中唯一曾對爺爺怒言相向、大聲嚷嚷的孩子;我也曾和外公對罵大吵、甩門離去──當時我不認為有必要、也不曾為這些行為道歉。
然而他們總是以最大的包容回應我:爺爺以慣常的敦厚語調寫了一封信給我,鼓勵我用功、希望我不要誤入歧途。外公到學校向校長情商將我轉班、並拜託新班級的導師給我一個機會、請求老師好好照顧我。
進入高中時,我已收起青春的叛逆,圍在北平東路旁的鐵皮圍籬也不見了,「市民大道」成為我們所熟悉的現在式。青春期成長的快速,就如台北市的快速變遷一樣;可惜的是,我還來不及適應新的開始,外公就過去了。
外公於我就讀大學時過世,從此陪伴外婆就醫便成為我的任務,市民大道也成為從內湖住家前往台大醫院的必經之道。每回車行至市民大道、林森北路口時,我總會想起過去的這段記憶。
當我一年年的長大、更成熟一點點,我知道他們也一年年的更衰弱一些些,牽著外婆的手,看著她已經花白卻堅持一定要染黑的頭髮。我意識到有一天她終將過去,去到外公那裡,那些我曾經熟悉的一切也終將成為回憶。
外婆於2019年過世,過世的那一晚如同尋常日子:陪外婆吃晚餐。那一晚,外婆在我離開返家前特別叮囑我,要我好好照顧家人。
深夜,我接到母親的電話,外婆走了。
看著外婆安詳的躺著,我感謝造物主對她的仁慈,讓她走得沒有太多痛苦。我相信她會把我的改變一一說給爺爺和外公聽;我想,這或許能讓他們放心,彌補當年我沒說出口的那句抱歉。
那封爺爺用毛筆寫給我的信已經不在,外公拜託老師的身影也成為過去。我或許未曾達成家人對我的期望;但感謝上帝,我並沒有成為他們所擔心的模樣。
從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身上,我明白那些已經失去的、或是將會失去的不僅是成為回憶:它們都提醒著我,我所擁有的是何等寶貴、重要的祝福。
雖然小學畢業前因為父母離異,我失去了家庭;但也正因著失去,我真正得著了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