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謊言被拆穿時

說謊的時候，如果鼻子真的會變長，人們也許會選擇說真話或保持沉默。

正因爲皮諾丘只是童話，所以謊言從來沒有消失。謊言似真實偽，混淆聽者的判斷，企圖操控利己或損他的結果。謊言大者可以竊國，小謊就算沒有帶來任何實質損害，依然飽受撻伐，世所不容，正因爲說謊的行爲玩弄他人認知，被玩弄的人被當成傻子，豈能不憤怒傷心失望。

但這世界從來不缺的，不正是謊言嗎。

說謊的故事，有的突梯滑稽，有的祕藏洋蔥，不過毋庸置疑的是，說謊恆是文學戲劇最佳素材，永遠不過時。

以法斯塔夫為例，他是一個「吹牛軍人」，沙場上的功勳都是膨風來的。在莎士比亞創造的人物中，這位為老不尊、毫無榮譽道德的反派角色，卻是最讓人難忘的莎劇經典，他帶著青年王子混跡酒館，吹牛說謊信手捻來。但他卻那麼活潑有趣，觀眾一聽他開口就撫掌大笑，完全沒有人會有道德被冒犯的不適，分析起來，法斯塔夫之所以深入人心，正因爲他的無賴。

所謂無賴，就是沒有傷害他人的意圖，純是虛榮與自卑的混合產物。貪生怕死怎麼了，貪圖逸樂怎麼了，ㄧ事無成怎麼了，他就是個活生生的市井小民，說謊只是他的即興創作，哪一次不贏來滿堂喝采？莎士比亞如果只寫王子從放浪到成為明君，這種正大光明，歌功頌德的戲劇還能流傳至今嗎？

人性，正因爲不完美，而令人感到真實。說謊凸顯了真實；ㄧ如痛苦凸顯希望，死亡凸顯活著。

愛爾蘭劇作家辛約翰（John M. Synge, 1871-1907)的經典「西部痞子英雄」，以ㄧ個謊言創造出「充滿樂趣，刻劃人生」的天才之作。這部完全顛覆道德的喜劇，只讀劇本就讓我跌倒笑到不行，真正在舞台搬演，真的會讓人忘記煩惱俗務吧。

這部三幕劇，ㄧ開場的某夜晚，痞子英雄來到西部鄉村，走進一個小酒館。他ㄧ身狼狽，本不受關注。在他謊稱用斧頭砍死了自己老爸後，情勢逆轉，酒館老闆女兒和一名寡婦，開始對他另眼相看，甚至爭風吃醋。鄉下人茶餘飯後的話題，都在討論這位「英雄」，覺得英雄駕臨小村蓬篳生輝。第一幕結束在英雄的這段獨白：

床舖好軟好乾淨，我多幸運啊！終於，終於交了好運，兩個好女人為我爭風吃醋，今天晚上我突然覺得自己好笨，幾年前早該宰了我老子。

第二幕開始，村姑們ㄧ邊做早餐給英雄吃，ㄧ邊聽他講述殺父過程，大家聽得如癡如醉。其中傻丫頭莎拉甚至聞英雄的靴子，還像個無腦粉一樣穿上他的靴子，舉杯致意 ，高聲歡呼：

來吧！敬西部英雄一杯，還有敬海盜，神父，私釀酒者，騙子，嗜酒的條子，以及貪贓枉法的陪審團員。

沒想到，英雄的父親並沒有死，還尋到小酒館裡。第三幕當謊言拆穿時，西部英雄打回原形，村民難掩內心失望，紛紛指責他不該說謊。英雄有道歉嗎？覺得羞愧難當嗎？

並沒有。

他說了一段很有趣的話：

閉嘴！今天你們只因我的謊言就當我是大人物，現在你們讓我覺得寂寞不是件好事，但跟一群笨蛋在一起或許更糟。

shut your yelling, for if you’re after making a mighty man of me this day by the power of a lie, you’re setting me now to think if it’s a poor thing to be lonesome, it’s worse maybe to go mixing with the fools of earth.

謊言現形記，出醜的，不見得只是說謊的人。

最近時事有感。一位好心的喜劇演員拍影片為外送員打氣並隨機給小費。影片最後出現一位中年大叔，他說起自己悲慘的故事，疲憊的家庭負擔，衰退的健康，聞者莫不一掬同情的淚。當豐厚小費以聖誕禮物意義給予時，一個人間處處有溫情的故事被完美演繹了。

如果這是一部電影，觀眾看完得到一個好故事，是皆大歡喜的結局。可惜的是，這是一個企畫過的，在真實生活裡，以真人真事隨機取材的影片。作為影片創作者，也許真的相信自己那麼幸運，剛好得到如此戲劇化的人生故事，也許有過一絲懷疑，但影片內容豐富有創意能吸引流量更重要，從天而降的外送員，為這部影片帶來了感動與驚喜，豈可錯過。

原創的出發點是善意與感動，影片裡的外送員也因為善意與感恩，而在鏡頭前面不由自主回饋給他們一個他們期待已久的故事。

如果故事到這裡就好了。就像以前那樣的電視節目「阿亮的尋人啟事」。問題就是現在是ㄧ個什麼也藏不住的時代。外送員虛構重塑了自己的人生故事，這是一個毫無無惡意的謊言，一個說了很多年來自欺以求安定自身失落的謊。喜劇演員身為一位創意工作者，如果不是剝削消費別人的不幸來成就影片企畫初衷的善良，那麼，當謊言被拆穿時，不才是真正的戲劇反轉，真實的故事才顯露出來嗎？

或許，真實與愛，善良一樣，都太沉重了，喜劇演員原本就只想給觀眾一個廉價的感動。思及此處，「寧可寂寞也不願與笨蛋為伍」此金句浮現腦海，當今世界早已顛倒，寂寞是最大罪惡，人群聚在一起的笑聲，才是主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