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科幻劇場】食物丸

爸爸看到女兒穿上校服匆匆跑出房間，直奔大門，叫了起來：「喂喂，吃了早餐沒有？」

女兒「嘖」了聲，伴隨一聲歎息，彷彿有千萬個不願意，還是乖乖折返，回到客廳，右手撿起枱上小盒盛着的一顆丸狀東西，拋進口中，左手握着水杯，大口大口的把水灌下去。爸爸滿意地點頭，但看到女兒再次跑到大門時，想起甚麼，又叫了起來。

「又怎麼了？我快遲到！」女兒回過頭來，露出一副很厭煩的表情。「今晚回來吃飯嗎？」女兒續以差勁的語氣回答：「應該會吧。」

她說罷拉開大門，臨行前拋下一句：「都甚麼年代，還講『吃飯』！」然後「啪」的一聲把門狠狠地關上。

其實爸爸是有回應的。「青春期就不用吃飯嗎？」不過這句話是對着空氣說的。

媽媽這才從「廚房」走出來，覺得寶貝女說得有理，「你知道她說甚麼吧！」現代家居，沒人做菜，「廚房」大多只剩下裝飾的作用，但大部分家居仍然保留「廚房」，其最大的功能，就是容納那部不算小巧的家用製丸機。

「我明啊。」爸爸盯着智能餐桌的屏幕，閱讀新聞報道，「但正如我們仍然稱呼寫作為寫作，那不代表我們還是用寫的。」媽媽懶得跟他辯論，想着，你不用年輕人的語言，又怎樣跟他們溝通呢？

「喂喂，媽媽。」爸爸忽然抬頭，望着坐在智能餐桌另一端，跟他一樣盯着桌面屏幕的她，說：「既然女兒今晚回來吃飯，不如我們做菜吧！」媽媽反了反白眼，「我不要，又不是你做菜，那麼討厭的幹活，我才不會做。」

她想了一下，又道：「更重要的是，現在你到市場買回來的食物，無論是肉類蔬菜還是水果，營養價值存疑就不用說，來源不明更是一個大問題，你不會不知道現在的污染有多厲害，農作物實在不能再碰了。這也是我們花那麼多錢都要購買製丸機的原因。」

製丸機不僅能把食物製成丸狀，方便食用，還有檢測營養的功能，更能清除毒素，至於不足夠的營養素，甚至能化學合成出來，於是人們吞服一顆丸，已差不多足夠一天營養所需。

爸爸兩手一攤，「天天吃丸，好悶啊！」媽媽雙手叉腰：「你別要學着爺爺嫲嫲那一輩人才會說的話好不好？我們都是食物丸年代誕生的一代啊。就算是爺爺嫲嫲，他們年輕時不也開始接觸各種各樣的膠囊藥丸嗎？我記得他們說過，從前甚麼靈芝丸、維他命丸、精華素等等，都被製成一顆顆藥丸。也就是說，最有營養價值的保健產品，都是丸狀物，他們單靠食物已不能攝取足夠營養。」

她沒完沒了：「地球長期受到嚴重污染，過去幾十年，農作物、農產品等等大大失收兼有毒害，人工化的食物丸變得愈來愈普及，十多年前研發出來的家用製丸機，真是本世紀最偉大發明，我們不必到餐廳和商店才吃得到，足不出戶也能自製食物丸，只是味道款式沒那麼多而已。」

媽媽這時把一顆丸拋到口中，她早已練得不喝水也能把丸吞下的「絕技」，爸爸卻辦不到，吃一顆小小的食物丸，得耗掉一大瓶水。「你吃甚麼？」媽媽說：「咖啡丸，你不喜歡的了，所以沒有預你一份。」爸爸不服輸，「我只是不愛咖啡味道，咖啡因還是需要的，製丸機不是有除掉味道，甚至加配其他味道的功能嗎？」

他一邊說一邊走到廚房去，媽媽在他背後唸他：「都不明你，除掉咖啡味，為甚麼還要吃咖啡丸！」爸爸聽得見，「你有甚麼了不起，你吃的咖啡丸，咖啡味道不也是合成出來嗎！」媽媽真的不想爭辯，低頭看桌面屏幕。

晚上六時，女兒回家了。「走，我們出外吃飯！」爸爸發號施令，大踏步出發，女兒望着媽媽，媽媽搖搖頭，敬以一記無奈的表情。他們仨一起走到街上，轉過幾個街口，來到一個重門深鎖的店子前。

爸爸張大嘴巴：「咦，這家餐廳呢？結業了？」女兒歎了一口氣，「上月不是告訴過你，這一區最後一家仍會做菜的餐廳終於結業了。其實已算很厲害，都堅持到這個年代。現在還有誰要懷這種舊？還有誰不愛吃快速、有效率又健康的食物丸？」

爸爸失望極了，「那麼這一區還有甚麼餐廳？」女兒氣定神閒：「請放心，這一區有十多家食物丸餐廳。」聽見食物丸，爸爸沒了神采，「有……中式的嗎？」

女兒大叫：「甚麼中式西式呀，餐廳就是甚麼款式都有，食物丸而已，按個掣就能把味道調校出來。不過如果你真的對味道那麼有要求，我知道有一家調配味道特別出色。來，跟我走。」

媽媽比爸爸快走一步，跟在女兒身後，本來一直帶路的爸爸，卻沒精打采的溜後，聽兩母女聊。「真有你的，連哪家餐廳更出色都知道。誰帶你去？」「不告訴你，哈哈哈！」

高級餐廳裏，爸爸看着餐牌──蒜蓉芝士焗波士頓龍蝦、清蒸龍躉、香烤西冷牛扒、韓式炒雜菜，都很吸引，花多眼亂，女兒的確好介紹。

「不如就全都點來吃吧？請放心，我們會調校一人分量，而且這裏是人頭收費，不計算食物丸數量的。」穿着筆挺西裝的侍應好像看穿他的心事，女兒第一個讚好。「請問要『分開來』還是『一起來』？」媽媽和女兒很快就決定了，爸爸不執輸，舉舉手：「我跟女兒一樣『分開來』吧。」

侍應很快就捧來三個碟子，分別擺放到三人的桌前，爸爸看到他的碟子上盛着四顆食物丸，有大有小，分別是橙色、白色、啡色和綠色，有圓圓的，有方方的，而啡色那一顆，像極了朱古力。

女兒急不及待地把橙色的一顆吞服，「嘩，好好味，龍蝦的鮮味很突出，我甚至感受到那爽脆的肉質！」媽媽笑了，「不懂裝懂，你有吃過真龍蝦嗎？」女兒反駁：「都甚麼年代，還說甚麼真的假的，食物丸不就是真的嗎？」

爸爸把橙色丸吃掉，卻一點龍蝦味道都吃不出來──他年輕時可是真的吃過龍蝦，雖然也只得一次而已。但他沒有說話。

媽媽的碟上只得一顆食物丸，比父女兩人碟上的食物丸都要大顆──她是請侍應「一起來」的。她輕鬆把丸子拋進口中，「我吃飽了，你們快點吧，不要浪費時間！」

爸爸跟女兒對望，雙雙露出不情願的表情，然後還是把三顆丸一併吞服，媽媽繼續嘮叨：「反正都是吃進肚子去，真不明白你們為甚麼總是要『分開來』……」

（原文刊於2018年11月7日《星島日報》副刊，本文為修訂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