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如常在九點整將湯匙伸進糖罐,撈出方糖加到冒著熱氣的咖啡裡。不多不少兩顆方糖。那是他自小看著父親的習慣,不知不覺也成了自己的習慣;儘管遙遠的回憶中,父親在早晨喝那兩顆方糖的咖啡,不例外都會吐吐舌頭喊苦,男人不知道,他是明知那是對他而言是苦的還喝,還是永遠忘記自己得再多加一顆。
他才剛放進第一顆,方糖正在黑濁的液體裡載浮載沉,桌上的話機就響了,他熟練地一手接起電話一手放下湯匙,不待他出聲,聽慣十年的急促聲就從話機裡竄出:
「喂,五百臺得在下禮拜一到首爾去,但上禮拜工廠說他沒收到你們的訊息,快點確認完把訊息寄出去,禮拜二才到的話,我們下次的訂單直接少一半,知道了嗎?」
「知道了,大姊,我會去通知的,五百臺,下周一,首爾。」雖然話機那頭在剛講到『知道』時就掛斷了,但男人還是慢條斯理地說完,因為後半他不是說給她聽的;他掛下業務的電話,同時另一手敲了敲正前方的隔板。
一臉歉意的青年從隔板另一邊探出頭。「大哥,對不起,我發現是我寫信時帶錯收件者了。」
男人忍住不嘆出氣:「那麻煩你跟收到信的人澄清一下,工廠那邊我來聯絡。」開啟另一封新郵件,快速地簡述了情況,確認了一遍收件者後送出。
未等,通訊軟體跳出那自信的商務照頭像,是老闆的傳訊:「十點有個會跟我一起去見客戶。優先。」
男人翻看行事曆,十點預計是另一組客人的會議,但只是聽取他們的需求,於是他站起身,向著還啃著饅頭的青年說:「待會十點的會議我無法參加了,得請你自己去談了,有任何問題隨時傳訊息給我,不要馬上答應任何事,不.要.知道嗎?」
「我、我知道了。」青年神情緊張地放下饅頭,點擊滑鼠,但像是一下就發現了自己點錯了什麼而慌張地敲打起鍵盤。
男人披上外套,看到老闆從辦公室大步走出,自己也跟上前,經過青年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想自己還是青年那年紀時,他也是一樣地畏首畏尾,瞻前顧後這句話他還得五六年才能參透,甚至到現在他也不太能掌握。
儘管如此,看著那樣的青年,他還是難免會感到焦急,講話前能不能再多想一下話語會得到什麼回應,是否能在腦中想像到一個與人流暢溝通的畫面;簡報前能不能把握到在另一端的聽眾的情緒,而不是只顧著要把稿子一字不漏地唸完。雖然可以想像得到老闆的答案,但他仍有點想問老闆是不是多年前,或甚至現在其實也仍是這樣看待自己,而身在他的立場又可以做些什麼幫助青年。
他沒問出口,因為他是回答老闆問題的那一方。開發期間到什麼時候、為什麼延誤怎麼解決、客戶對樣品的反應如何。從電梯到計程車上一個一個問題冒出,其實這些都匯總在男人每天的例報中,但老闆就像只是確認男人的確知道這些事以及處理方式,然後點出其中的不足或錯誤,給出直接而不拐彎抹角的指示,男人從沒聽過他用過一句比喻或暗示,那些對他來說都是浪費時間。
在客戶公司簡報的同時,手機已在西裝外套裡震動個不停。會議在老闆的中延續往好的方向前進,簡報完的男人到廁所喘口氣同時打開手機,有近百條的留言。工程師和設計師意見不合吵了起來、工廠機器發生狀況而停線、採購那端卻誤下訂了大量不必要的材料、業務大姊通知她那邊的菜鳥接下了超過平均產能的訂單來問能要不要硬扛、不知為何理應只要聽取需求的青年被客戶電到需要同事陪同道歉。
「請你列出你跟客戶的對話過程,把自覺不對勁的地方列出來,別難過了,既然發生了也只能改進解決。」他先打了電話給青年,聽著低弱而明顯哭過的鼻腔,他維持著理性給出指示。
跟客戶開會完,老闆熱烈地請了他們上餐廳吃午餐,男人也沒有理由拒絕。一邊評估各種事件的重要程度,剖析著各種處理方式,努力不對每件事情丟出在明天例會時討論的結論;一邊還在評估如何調整時程才能滿足老闆向客戶許下的承諾,同時與客戶陪笑。
下午他與老闆分開,在前去工廠了解狀況的路上,請業務提供更詳細的資料,評估採購的訂單是否剛好可用,同時尋找在工廠排除狀況前可替代的生產地,產能是呼吸,每一分停下都會逐漸窒息,過多也會中毒;之後買了些下午茶回到公司請客,排解設計師與工程師之間不會有結論的紛爭,由他依個人的喜好來決定給出仲裁。結束後與青年到公司咖啡廳聽取他與客戶鬧翻的過程,找出因為對客戶所說的一切與問題,他只會說好,而未能給出建議或者後續的應對,他一一指出青年日後的改善要點,青年埋著頭邊滴下眼淚邊寫筆記。
他可以的,只要交給時間與經驗慢慢抹去他的優柔寡斷,如方糖會逐漸消溶於難以忍受的苦澀,找到屬於自己的甜度,他可以找到眾人都接受的答案,
男人帶著青年再次向客戶致歉與再次梳理需求後趕了青年回家,自己再次回到座位上整理所需文件時已是晚上九點,分不清盤踞在胃部的是疲勞、飢餓還是壓力。他緩慢地伸展身軀揉揉眼想讓疲倦湧洩,聽到老闆由遠而近的聲音:「偶而放個假吧。生活還是要顧。」
「......我會安排的。」老闆拍了拍他的肩拎著公事包離去。頭也不回的樣子映襯著他的果敢決斷,而且永遠可以比男人看得更廣、更遠。
男人愣了半晌,生活是什麼?接著又為自己怎麼會想到這個問題又愣了半晌,他知道老闆的生活除了俐落的工作,還懂得享受世俗的一切樂趣,房子車子女人大海。但這時他腦裡浮現的是乾淨柔軟的床鋪,床頭甜度適中的咖啡,也許還有本書籤永遠夾在同一頁的書。他在沒有聲響的屋裡,只有窗外和旭的陽光逐漸西移轉暗,而他躺在床上仍為所有的事排著先後順序與解方。
現在的他自認無法變成像老闆一樣,希望青年也不會變成自己。然而說到底,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控制自己變得像誰,直到回過頭才發現自己變成了誰。
男人再次端起那早上自接電話起就沒動過的咖啡,冷咖啡入口時,他為苦澀皺眉,想起了還是沒加的那顆方糖。他瞥向那沒放回糖罐的湯勺,那顆方糖已理所當然地被螞蟻搬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