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中,不管哪一國的記錄中,都有著叛臣大傳這個分類。
魏書在第二十八,以淮南三叛的領袖為主角,附帶鍾會鄧艾。
蜀書在第十,由劉備的兩個乾兒子開頭,終於魏延楊儀。
即使沒有一起看過蜀書篇章的朋友,只要對三國稍有了解,就會發現一個事實。
這些人雖然都被以「叛國罪」行刑,但其實有很多人並不是那麼罪證確鑿。
其中以蜀書最為誇張,真正做出危害國家行為的,頂多就是李嚴劉封的「不支援」前線作戰。
事實上,大多禍國殃民的奸臣,陳壽根本不會為他們立傳。
叛臣大傳真正的作用,在於把這些人的事蹟列出來,以為後世公斷。
吳書十九的叛臣傳,共有五人。
諸葛恪。
滕胤。
孫峻。
孫綝。
濮陽興。
諸葛恪是諸葛瑾的兒子,更是東吳二代皇帝的輔政大臣。
然而,最終因為興兵敗戰,被另一個輔政者孫峻,陷罪殺害。
「孫峻因民之多怨,衆之所嫌,構恪欲為變,與亮謀,置酒請恪。」
這邊的「亮」,當然是指東吳二代皇帝孫亮。
諸葛亮死掉的時候,孫亮都還沒出生咧。
這表示孫峻設計暗殺諸葛恪,得到了皇帝的許可。
民之多怨這種,本身就是喇叭話。
我舉個不中聽的例子:請問同婚在台灣,是民之多怨還是民之多願?
而就算民之多怨,矛頭指向總統?行政院長?立法委員?釋憲大法官?
真正讓孫亮相信,孫峻告發諸葛恪的罪名為真,關鍵在「眾之所嫌」。
總歸一句話,諸葛恪的人緣不好。
諸葛恪少有才名,素富急智。
不管是孫權、張昭,或是蜀漢的費禕出題考他,都沒能難得倒。
孫權最出名的就是牽了一頭驢,上書「諸葛子瑜」來嘲笑諸葛瑾。
而諸葛恪則提筆改成「諸葛子瑜之驢」。
他日,孫權又問:「諸葛瑾跟諸葛亮,誰比較賢明?」
諸葛恪答:「我爸,因為我爸知道要選你當老闆,當然比叔叔更聰明。」
孫權大笑,又說:「你如果能讓張昭老師喝酒,就算你贏。」
張昭當時已經半醉,一律推辭,也跟諸葛恪說:「你強敬酒,不是對待老人家應有的禮節。」
諸葛恪答:「姜子牙九十歲仍征戰沙場,都不說他自己老了。軍旅比酒食更重要,在軍九十不老,先生豈是老人家?」
張昭一個舌頭打結,只好喝了。
其他還有諸多案例,就不一一列出了。
孫權因此決定啟用這個小子,當時原本掌管軍糧的節度官過世,孫權便任命諸葛恪接任。
然而這種每天算數字批文書的工作,諸葛恪很不喜歡。
遠在西蜀的諸葛亮,聽說了這件事,就寫了一封信給陸遜:「我哥老了,小恪欠管教,讓他管軍糧實在很危險。想請您幫忙轉告孫大大,把小恪調走吧。」
當時吳蜀同盟,頭號敵人是魏。
要是吳國兵糧調度出了問題,諸葛亮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所以勸說有理。
但致書陸遜就很有趣了。
不過這裡不要旁生枝節,我們繼續看下去……
陸遜轉達孫權,像這種機變之人,實屬將才,不應該做行政工作,該當領兵。
吳蜀兩大名相的意見,就此改變了諸葛恪的人生。
家長諸葛瑾表示:「要死了你們,這小子一定會害死我全家啊。」
成為將領之後的諸葛恪,一再建議自請討伐丹楊山越。
丹楊郡,位在江東領土幾乎可以說是正中的位置,但並不是四通八達。
主要能居住跟管理的地方,就是現今的鄱陽縣。
鄱陽縣緊鄰鄱陽湖水域,可通長江。
過去漢朝對江東的管制,主要也就是從這邊進入而已。
然而,除去鄱陽水域的盆地之外,丹楊郡跟吳郡會稽郡之間,滿布山脈。
僅有幾個山路上的大城,作為管理依據。
孫權後來把東邊鄱陽切出、西邊新都也切出,各自獨立一郡,丹楊就這麼變成了爹不疼娘不愛的山越大本營。
由於福建的山,是產鐵的,所以這裡的古住民,本身具有打造兵器的能力。
講原住民可能會誤以為都是山裡的蠻子,其實這邊就是古越國。
也有是「山越」一詞原本的定義。
丹楊,對當時的東吳政權來說,就是這麼一個化外之地。
所有的江東將臣,一律都不想碰這個地方。
那孫權怎麼想呢?
孫權忙死了好嗎?
那一年,諸葛亮孔明先生發動了他人生最後的北伐。
孫權應許聯盟召喚,跟著派出三路伐魏。
同時間,荊州潘濬也正在忙著討伐武陵蠻。
你要打三小山越?沒兵啦。
不過三路伐魏終究是無功而返,回來看看這個屁孩依舊興致勃勃,孫權就大手一揮,給了他三百兵加鼓吹隊,「想當丹楊太守就去吧你。」
說是說屁孩,這一年,諸葛恪也三十二歲了。
正好是諸葛亮星落五丈原的時刻。
而諸葛恪崛起。
諸葛恪採用的,並不是入山剿匪,而是修營對峙。
最重要的,是他探明匪寇的田地,趁收割時去搶糧。
慢慢的把山裡人都逼出來投降。
其實這裡就已經表明了諸葛恪的特質。
懂兵法,且他的兵法不是單純的戰術,而是春秋戰國時代的古兵法「統御管理之術」。
但是他做事情,就是一個「雖千萬人吾往矣」。
關於這個部分,就說到開頭,叛臣大傳的特性。
一般列傳,人物的一生,陳壽都會記錄有一致性的行事風格。
但諸葛恪卻留下了「一意孤行」跟「迎合他人」的兩種行事。
魏延雖然驕矜,陳壽也明白寫了「不便背叛」。
基本上,諸葛恪就是由陸遜所推薦扶植起來的小將。
而諸葛恪也知道,陸遜對他的作風並不滿意,所以坐大之後,仍是配合陸遜喜歡的風格。
但等到上大將軍二代目的呂岱,諸葛恪就直接給人家頂回去。
此事陳壽未記,由裴松之補註。
陳壽的角度,多少有點諸葛恪會迎合上級的感覺,包括孫權叫他要好好教育自己的兒子,結果諸葛恪直接把兒子殺了。
同樣在這個面向上,築東興大堤的功勞,看起來也僅僅是諸葛恪拿著孫權的雞毛當令箭而已。
照這樣說起來,一個不聽人意見,只會拍上面馬屁的諸葛恪,根本就死有餘辜吧?
難怪最後會大敗被鬥爭殺掉。
可陳壽老師就是這麼搞鬼搞怪的,偷偷來了一記回馬槍。
諸將或難之曰:「今引軍深入,疆埸之民,必相率遠遁,恐兵勞而功少,不如止圍新城。新城困,救必至,至而圖之,乃可大獲。」恪從其計。
沒錯,一意孤行的諸葛恪最終聽從了諸將的意見。
招致了東吳,或者說他自己最大的慘敗。
其實諸葛恪這個人,屬於設定了目標一定要達成。
但只要跟他的目標不相違背,他會聽別人的話。
更準確一點說,他很容易被「激」。
撇開其他枝節劇情,諸葛恪「眾之所嫌」的根源,已經很明顯了。
隨著打不下合肥新城,這些開始建議諸葛恪圍城的人,自然是越來越抖。
期間更有朱異被奪兵權,一旦回到江東,諸葛恪不大肆懲處才有鬼咧。
這個時候,家裡頭的另一個頂尖大臣,要求調查合肥新城之戰的經過……諸葛恪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也是合情合理又合乎邏輯的事情。
陳壽實也特別在諸葛恪傳的最後,節錄了諸葛恪好友聶先生的一封信。
「當人彊盛,河山可拔,一朝羸縮,人情萬端,言之悲歎。」
諸葛恪是怎麼強盛起來的?
當年他以三百兵力平定山越,為國家增加稅收與兵力。
後鎮守盧江皖城,也有襲擾移民之功。
但僅僅這樣的功勞,是不可能讓他登上大將軍之位的。
沒有父死子繼這種事情啦。(諸葛瑾時為大將軍)
事實上,諸葛恪本來是太子孫登的四友之一。
在領了上面兩功之後,又被派去攻打六安。
六安是什麼地方?合肥城西。
《魏書滿寵傳》
青龍元年,寵上疏曰:「合肥城南臨江湖,北遠壽春,賊攻圍之,得據水為勢;官兵救之,當先破賊大輩,然後圍乃得解。賊往甚易,而兵往救之甚難,宜移城內之兵,其西三十里,有奇險可依,更立城以固守,此為引賊平地而掎其歸路,於計為便。」
六安就是合肥新城一帶。
曹丕過世後,濡須塢壞掉了,孫權打算築東興堤作為防備。
後來不修,其實就是因為孫權軍打上去了。
看得出來,孫權軍在這個時候的水軍船隻技術,比起建安年間提高了不少。
依水而戰的合肥古城,在戰爭中的優勢逐漸衰退。
故滿寵提議改建六安的合肥新城,以為對抗。
孫權在孔明五丈原之戰的時候,打過一次合肥新城。
前一年也打過一次。
兩次都是無功而返,次次都有全琮。
諸葛恪這次出兵,沒有任何的功過記錄,只知道旁邊全琮在芍陂又損失了十幾個武將。
而荊州線方面,諸葛瑾取下了柤中,朱然則圍困樊城。
後來朱然被來支援的司馬懿逼退。
一年多後,孫權再發兵六安,就只有諸葛恪獨挑大梁,且紮紮實實的破了魏軍一營,並將六安百姓帶回江東。
其實我們不難猜想,在上一次的六安之戰,肯定是諸葛恪表現的比連敗將軍全琮更好。
並非無跡可循,張昭傳就有提到,諸葛恪的好朋友顧譚,跟諸葛恪的直屬武將顧承在此役建功。
「為魯王霸友黨所譖,與顧譚、承俱以芍陂論功事。」
也就在那一年,諸葛瑾跟太子孫登過世。
孫登的遺書上,很是跟父親又推薦了諸葛恪一把。
諸葛瑾的兒子。
比全琮還能領兵打仗。
孫登遺言應該重用。
諸葛恪就是這樣憑著世家、實力與皇恩,登上了大將軍之位。
他是一個奸臣嗎?絕對不是。
但他算不算一個禍國殃民的權臣?
在普遍的概念中,諸葛恪就是這樣一個權臣。
後來孫氏宗室權臣被誅,諸葛恪得到了平反。
所有當年被牽連的人,如果還活著,都得到了赦免。
但有人說應該要為諸葛恪立碑,以證當年功績時,皇帝孫休又反對了。
宏觀來說,諸葛恪的東興堤復甦計畫,跟東關之戰,為東吳這個王朝爭取了四十年的生命。
如果要照孫休所說:「士卒傷損,無尺寸之功,不可謂能。」
整個三國最大的無能者大概就是曹操、諸葛亮……
還有你爸孫權啦。
諸葛恪傳,可說是叛臣大傳中最詳盡,最反覆的一篇。
我這裡也只是大概聊聊,讓大家對諸葛恪有點基本的認識。
等說到東吳二代皇帝,孫亮時期。
諸葛恪的登場機會還有很多。
也會看到他更多不同的面貌。
最後,再說一句。
在中國歷史上,叛亂罪本身就是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東西。
漢初劉邦消滅的異姓王,哪個不是領叛亂罪的大招牌?
在獨裁專制政權底下,因為叛亂罪而喪生的人們。
都值得我們細細去檢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