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說文解字》,禾穀熟也。
我喜歡秋天,一如喜歡向晚。萬物肅殺、草木凋零前,正是橙黃橘綠;揮手白晝、告別天光之際,恰恰彩霞滿天。消逝,總有點不捨,抹不去淡淡憂傷,卻自有緩緩從容處,宜醉宜遊宜睡,最是迷人。
生長島嶼屬亞熱帶,四季不分明,尤其是北台灣。彷彿才作別燠熱悶溼的夏天,就迎來了細雨霏霏的冬季。記憶裡,艷陽天一把花陽傘,東北季風一吹,又是一柄大雨傘。心心念念著惱人的秋風,不肯錯過,卻每每擦身而過。少了驚蟄一聲百花盛開的雀躍,就沒了霜降時節山川寂寥之傷悲。秋水共長天一色,唯有在詩裡尋覓,夢中遐想。
秋天的邂逅
人生短短幾個秋,第一次與秋相遇,美利堅密西根州。世紀末的年華似水流,風一吹,捲起片片落葉。不是枯黃,暑氣尚未遠颺,仍沾著夏日的氣息,微微嫩黃。畫中女子,一頭濃密長髮,一條墨綠長裙,蹬著長筒馬靴,的、的、的地穿梭在陌生的國度、疏離的校園。你費力地想聽懂他們講的每一句話,艱難地想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大致說來,美國人有種天真式的可愛,他們習慣抱以友善的鼔勵與微笑。語言不是唯一的障礙,當初來乍到的興奮之情慢慢褪去,惱人的不是秋風,而是無處可訴說的孤寂。
一個傍晚,暮色漸濃,落葉蕭蕭下,墨西哥室友不在,電話鈴聲響了起來。話筒的另一端,是一個同樣孤獨的靈魂。“我沒有朋友,我不認識任何一個人,我連室友都沒有。” 這個來自黎巴嫩的年青男子,獨自啃嚙著荒涼和寂寞,終於受不了,拿起電話亂撥號,就是想找人說說話。聽他聲音裡滿是沮喪,甚至帶著哭腔,還真怕他一時想不開。助人為快樂之本,我在電話中陪了他一小段時間。幾個禮拜後,他很興奮地同我說,他找到室友、也有了朋友,陽光再度照耀,世界依然美好。他稱我為 “the girl from Taiwan,” 堅持要和我見面親自道謝。我喜歡含蓄蘊藉之美,喜歡留白。他卻誤以為我因長得太醜太自卑而推三阻四,其實是我擔心見了他本人,毀了想像。自忖雖非清秀佳人,還不至於太丟台灣女同胞的臉,拗不過,只好約在人來人往的活動中心見面。若照著好萊塢的套路公式走,接下來不就是一齣甜美浪漫喜劇?那是電影,我也不是三毛。沒有太多驚喜,也無所謂失望,就是兩個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文化的人,曾經相遇。萬千人群,多少人與你擦身而過,各人,終究有各人的路要走。
秋天的童話
秋風瑟瑟天氣涼,一走出Detroit Film Institute,冷得直打哆嗦。電影院離校園十幾分鐘腳程,算不上很安全的一段路。我一味疾走,想趕快進入校園,後頭卻有一個高大的身影緊緊跟著我。著急的是,我走哪他也走哪。巧合,還是故意?我不敢回頭看,腳步卻再也無法加快。感覺無論我走得多快,那人就在一、兩步之遙。整條路上,只有我和他。終於進入校園了,一口氣鬆了下來,自然而然想把身後不知來自何方的神聖瞧個清楚,“It’s so cold.” 這一望,套用古裝偶像劇的描述,絕對是個清秀俊雅的白面書生。只是手上沒有扇子,西裝口袋上別著一朵花。他叫大衛,長得活生生是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雕像走出來,連捲曲的頭髮都差相似。只是,添了點風霜。巧的是,他恰恰在西臘語系教書。整個人和氣質,都非常的西臘。寒風中,月光下,他說了一句如夢似幻的話,紳士優雅地將別在襟上的那朵花,送給了想像的佳人。
這麼好看的男子,這麼漂亮的身姿,就算不送花,也動人心。
“吾末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美色,就是這麼誘惑人。
幾年時間,他就是我的西臘雕像,一個美的存在。但不是所有藝術品,都該落入尋常百姓家。有的就應該永遠供在美術館,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一旦墮入紅塵,就變庸變凡俗。現實,就是這麼殘酷。
校園裡的最大族群,當時屬印度裔無異。不能一竿子打翻一條船人,但他們在華人間,普遍評語不佳。優勢是團結、英語好、會說話,也可以說是巧言如簧或油嘴滑舌。或許是國情文化關係,有些印度男生一進了美國校園,彷彿活成了一片乾柴,亟於尋找任何一把能點燃他們的火。
九月,甫開學,秋陽燦爛,我慣例地在下完課後走進圖書館。才在飲水機喝了幾口水,一抬頭,一個身材高瘦、眉清目秀的印度男生迫不及待地向我表白。大意是,他一看到我,就為我的美色絕倒,情不自禁地跟著我,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認識我,請我一定不能拒絕他。我忍不住大聲笑了起來,幸好水已喝下,這是從哪學來的唯美台詞?真該拍拍他的肩膀,“老兄,醒醒點,我們在大學校園,不是在演電影。” 看在他算得上好看的份上,通了一次電話,約在校園見了一次面,話不投機半句多。當我在電話中拒絕再和他碰面時,他大有此生非卿不可、會一直等下去的態勢。真是能演會說,可惜,我清醒得很,沒時間,沒興緻。不到幾個星期,碰到他和一歐美女生並肩而行。我笑了笑,“good for you.” 恭禧他,找到夢中的絕色美人和新獵物。
秋天的童話,不在男歡女愛,不在情意綿綿,而在密西根北邊,楓葉重重又叠叠。遠山近樹,一片灼灼然,造物主大筆一揮,黃金雨、紅葉風,恣意揮灑地燃燒。燃燒吧,秋裡一把火,燒得深紅出淺黃,無處竄。腳下落葉沙沙作響,閒雲潭影日悠悠,林子裡漾著秋的氣息。一入其境,人世間就是,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秋天的果子
若你到這英國小城來,一定要去 Common走一遭。 365公頃的園地,草原,溼地,湖泊,池塘,天鵝優雅,小松鼠蹦蹦跳,野鴨不成對成雙。八、九月,一場雨,幾陣風,秋意,就來了。樹上果子簌簌落,松子、粟子、橡果子,暢快又瀟灑。園裡長長兩排百年大橡樹,一開始結果子,處處果實壘壘,看得人好不心花怒放。最高興的莫過於溜來躥去的小松鼠,永遠不愁沒食物好過冬。
寶寶兩歲時,一顆橡果子就可以玩個十幾二十分鐘,真是甜。無非就是丟出去,再把它撿回來,再丟出去、撿回來。地上果子太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同一顆?寶寶不在意,媽咪也不留意。有一次,媽咪倒得留意了。也是寶寶兩、三歲時,撿了根小樹枝,玩得不亦樂乎,還珍而重之地說要帶回去。我把它放在推車底座,推著寶寶回去。推啊推地,樹枝不知何時悄悄溜走了。小孩子對玩具有時有種莫名的執拗,怕她想玩時要不到而哭哭鬧鬧,就趕快從道旁隨便撿了根長短差相似的,等寶寶問起時就拿給她。寶寶看著手上的樹枝,轉來弄去,面露狐疑地問,“這是剛才那根樹枝嗎?” 媽咪欺寶寶年紀小,自然一口咬定 “是啊,是啊,就是這根啊。” 等寶寶够大了,能理解了,媽咪拿出來說時不忘附上:小孩子還小時能騙盡量騙,這叫危險處理,等他們長大了,還能搬出來回味一番。
有時,媽咪也帶著寶寶撿橡果子,或在Common,或在大學校園。有雙喜臨門,有三顆永結同心,還撿過四美同歡。一大把一大把,揮來灑去,秋色,就是這麼富足豐饒。
寶寶未滿三歲就會騎腳踏車,不是天縱英明,是練出來的。未上小學前,媽咪幾乎天天帶她去Common 溜躂。從 Little Common 穿過地下道,才是別有洞天的 Common。那情景猶如《桃花源記》裡所述,“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捨船,從口入。…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芳草、綠樹、大草原,還有八棵高聳入雲的老松樹。一次,樹下走過時,一顆松子咚的一聲,恰好落在我面前。“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不禁向寶寶誇耀媽咪有多幸運,樹上的松子才會不偏不倚地來和我打招呼。寶寶似懂非懂,看媽咪高興,也笑得甜甜又開心。不幾天,寶寶停著小腳踏車在樹下等媽咪,一顆、兩顆、三顆、四顆、五顆…松子,咚咚咚地落在寶寶面前。這下,寶寶簡直雀躍興奮地炸開花。小嘴巴巴啦巴啦地,翻來覆去幾句話說不清。其實就是想說,上次一顆松子落在媽咪面前,媽咪就得意洋洋地炫耀個不停。你看,現在可是一顆接一顆松子落在寶寶面前,這才是真正的松子奇緣。從今以後,莫再和寶寶提你那一丁點的松子事。與寶寶相較,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小松鼠愛啃松子,媽咪和寶寶愛撿松子。松子,看著就是一種浪漫。漂亮的松子須形狀完好,色澤亮麗,彷彿染著一層秋色。寶寶開始對觸摸、品嚐感興趣時,媽咪撿拾了不少松子,用洗碗精泡過洗過乾了之後,再拿給她玩,就不怕她往嘴裡放。隨著寶寶開始走路、會騎腳踏車,家裡的松子愈來愈多,總也捨不得丟掉這份浪漫。後來發現夏天花園裡蚊蠅擾人時,可把松子放在陶製花盆裡燒,就能把這些個不受歡迎的小生物驅逐出境。燒松子,像是浪漫,也像是不浪漫。
Common裡還有好幾棵栗子樹,有一棵可說和寶寶一起抽高長大。寶寶還坐在推車時,栗子樹不過約三米。歲月逝,忽若飛,寶寶已亭亭玉立,栗子樹也長到十幾米了。有一天,寶寶和媽咪忽然發現,買菜路上一戶人家有一棵栗子樹,樹上果實豐碩,樹下這裡那裡,一顆顆晶瑩透亮的栗子。因是別人前院,就讓寶寶去敲敲門,問問可否進到院子裡撿栗子?主人欣然同意。撿了幾次後,他們乾脆把收集起來的栗子一大落一大落地堆在花壇上,讓我們方便拿,也供愛栗者隨意取。媽咪試了幾種烹煮方法,得出在栗子上頭切個十字,再隔水蒸,最是香糯甜口。是切個十字,不是劃個十字,挺費力的。週末,寶寶會一個個栗子切好十字後,請爸爸幫她放到鍋子裡蒸。一次,媽咪不知何故把寶寶駡哭了。寶寶坐在階梯上,梨花帶雨,怨而不怒地說,“寶寶明天不做 chestnuts 給媽咪吃了。” 我一聽,氣也消,心也軟了。那年,寶寶小四,還會委曲巴巴地說,“人家還是個小孩子。” 現今,連稱 young lady也不行,得正名為 lady。直到小五、小六,都還會推著絨毛小動物,回家找 “阿嬤,阿嬤。” 現今,只要不吼吼叫叫,就是人間好時節。
秋天留不住
小城的秋色,自然比不上密西根北邊的層層楓樹林。校園裡,小溪畔,仍有幾棵參天楓樹。風一吹,深紅淺黃紛紛下。小徑,流水,石階,草地上,舖著層層落葉。寶寶年幼時,喜歡把落葉往溪裡扔,稍大了,小手巧,會把花花草草斷枝殘葉做成藝術作品。一小片竹林子,竹節處那片片乾枯的葉子摘下來,巧手一折一弄,就是一葉扁舟,美極了。不記得那一年,或是媽咪突發奇想,或是在那讀到的情思,敎寶寶撿拾漂亮的葉子,放在一葉葉扁舟裡,讓它順水流。如此,來年的楓葉,就會一樣的漂亮。
白雲悠悠,溪水淙淙,帶走片片楓葉,也帶走當時年紀小。不知寶寶是否還記得這美麗的儀式?不能問,一問,不是她什麼都知道,就是沒興趣。天使的臉孔,魔鬼的氣場。童年會遠颺,青春的狂飇,年少的輕狂,終會慢慢沉澱。若人生如四季,寶寶正奼紫嫣紅,媽咪已是秋來秋去秋滿懷。美人會遲暮,楓葉綠了又轉紅,冉冉秋光,終是留不住。
李煜《謝新恩》冉冉秋光留不住,滿階紅葉暮。又是過重陽,臺榭登臨處,茱萸香墜。紫菊氣,飄庭戶,晚煙籠細雨。雍雍新雁咽寒聲,愁恨年年長相似。
劉禹錫《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