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歌情事|族群的對話與共生:〈秋月仔〉與〈穗花〉的國台語混雜

2021/12/13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在21世紀的今天,討論或區分所謂「本省」、「外省」人,似乎顯得不合時宜,確實在整體社會氛圍中,省籍情結與對立衝突,早已是漸趨平息的過去式,然而這不代表國共內戰的遺緒早已撫平,差異已然消失。在我稱之為「鄉愁二部曲」的兩張專輯——《歸鄉》與《南機場人》裡,仍有許多直接描寫外省老兵「老芋仔」的故事,他們之間,有些人與時代格格不入地咆哮著,或是與本地女人結婚,這些時代下的小人物,看似獨特,其實就是生活在你我周遭的鄰居或親友,而他們也正是傷痕歷史的最直接見證者。
當然族群對立總有消弭的一天,最容易看見的方式便是通婚,陳昇本人也是這類跨族群婚姻的一員,在他身上見證了兩個家族的對話與融合。[1]外省老兵與台籍女子的婚姻,在戰後台灣屢見不鮮,也因此促成更多彼此的認識與相互認同。《南機場人》裡的〈秋月仔〉,有著一種無言的悲劇故事。
〈秋月仔〉是從一位台籍女子的角度,訴說其哀怨而又堅強的一生。秋月仔是一名嫁給外省男子的美麗女孩,然而不久之後她的丈夫卻消失不見,留下她獨自面對生活的種種,隨著歲月流逝而逐漸看透生命的孤獨本質。這首歌在演唱時,刻意混和著國、台語兩種語言,國語的部分也刻意用台語腔調來唱,十足就是秋月仔本人的獨白:
落在哪裡啊 就往哪裡栽 她的男人在星夜出門沒有再回來
留下了一屋子菊花 和玫瑰一樣秋月仔
兩鬢已斑白的時候我明白 命運無法預支未來
不用太歡喜 也不要哭出來 命運是一個人跳的舞曲
兩鬢已斑白的時候明白 命運無法預支的未來
不用歡喜 也不要悲哀 生活是鹹酸苦甜 遇到外省仔豬
從哪裡來 就往哪裡去 送別的隊伍奏著漠然進行曲
(台語演唱歌詞以粗體字標註)
外省豬」在這首歌裡,不是老芋仔的自嘲,而是台籍妻子憤恨卻也無奈的他稱,這位男人「在星夜出門沒有再回來」,是離家出走、遭逢不測,或是在禁錮年代難以言說的白色恐怖逮捕,在歌裡並沒有交代,只徒留妻子對著命運哀嘆。整首歌詞呈現出悲傷卻又堅毅自強的台灣女性形象,猶如許多獨撐全家生計的政治受難者妻女,讓人看見堅忍不拔的生命力量。
這首描寫台灣女子故事的歌,放在以外省族群為主體的《南機場人》裡或許顯得突兀,卻更能彰顯出時代悲劇下跨越族群、語言的偉大愛情,同樣是許多跨族群婚姻家庭中的典型形象,令人為之動容。
同時,在歌曲詮釋時使用國台語夾雜的表現方式,也是用以呈現這類婚姻關係中語言的互相交融與滲透,縱使無法全盤理解並流暢使用,兩種語言併用早已是台灣社會的尋常現象,透過這樣的歌曲安排,呈現出此一真實卻被忽略的現狀。
這樣的歌詞編排,用來描寫這類本省/外省婚姻的故事,確有一番微言妙喻,將不同出身、不同思維與不同語言的兩人,透過婚姻關係串連成命運共同體,從衝突到融合,說的既是愛情,也是台灣族群與社會的象徵。在這一層意義上,《歸鄉》裡的〈穗花〉,或許是最能傳達此種浪漫與淒美的表現方式:
青春不值幾兩銀 仰頭就忘記 風中的稻花都頭低低 沒人應該是孤單
夜夜他鄉想到 何時再相遇 別再等待你快走開 風中琴聲violin
我要教你說台語 說我常會想到你 誰是微風是稻米 初戀悲情的HAMONI
我要跟你說台語 求你不要再哭泣 別了故鄉我的愛 稻子跟風不能在一起
青春不值幾兩銀 仰頭放忘記 真像稻米它在嘆息 微風到底你要去哪裡 去哪裡
(台語演唱歌詞以粗體字標註)
這首歌詞裡的愛情,既柔情且蒼涼,因為歌中相戀的兩人終究未能相守到老,猶如歌中「稻米」與「微風」的比喻,根植於土壤的稻子遇上飄忽來去的微風,只能相戀不能相守,註定了悲劇性的分離。歌裡的稻米象徵本省籍女子,而微風則直指短暫停留,隨部隊移防遷徙的外省士兵,而歌詞結構則像是兩人的對唱,「我要教你說台語」與「我要跟你說台語」的角色互換,訴說著兩人為了愛情而彼此學習、尊重的互動關係。巧妙的是,這兩句用台語唱起來,「教」與「跟」卻幾乎是一樣的發音,也混淆了省籍分別的界線。
由於陳昇使用了交錯的國台語,便讓人不得不聯想起有關國族、省籍的暗喻,而非單純的初戀情歌。這首歌所要表達的,或許正是本省、外省族群應當相互學習、彼此接納的期許,如同相戀的兩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緊密相伴;然而,也正因為存在著本質的差異,命運註定兩個族群的人難以真正跨越歧異的鴻溝,只能等待時間去縫合。歌曲最後,稻米對微風的嘆息與質問,如同台灣社會的族群問題,可能永遠無法解答,只能讓答案留在風中。
風中的稻花都頭低低,沒人應該是孤單。作者自攝。
其實陳昇的歌中,不論是個人專輯或「新寶島康樂隊」的歌曲,都不乏這類混用國台語,甚至多國語言的組成,用來表現族群對話或多元文化,也多能收到音樂上的趣味與複雜性效果。但在「鄉愁二部曲」中的這些歌,藉由語言的交疊混用,呈現著省籍問題帶給台灣社會諸多複雜的困境,卻也能從中找到和諧共處的解答。正如陳昇在他個人婚姻關係中的狀態,以及創作歌曲一本初心的信念,都是企圖縫合這被撕裂的島嶼,運用歌曲與其故事內容,讓省籍問題留在過去,讓新的共同體在我們這一代確立。

[1] 陳昇自述:「我老婆一天到晚罵我,她是純外省人,沒嫁給我之前,一句台語都不會。」李岳,〈中年男子的純情告白:陳昇╳吳天章〉,《PAR表演藝術雜誌》,2014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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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如此的艱難,那麼就來聽歌吧!陳昇的歌曲陪伴我們超過30年,每個人的記憶中,都應該有一首昇歌,收容了不同時刻的感動、悲傷、開懷、歡樂與嬉笑怒罵。這個專題試著將陳昇的歌曲加以整理介紹,訴說每首昇歌背後深刻或不為人知的故事。斟一杯酒吧,讓我們把悲傷留給自己,讓昇歌走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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