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各位朋友有沒有看過一部紀錄片
《海的彼端》,那是講述在日本琉球八重山群島——主要是石垣島——所生活的一群台灣人的身世故事。八重山群島,是日本最靠近台灣的國土,地理位置比起日本本土,其實更靠近台灣,加上琉球群島的歷史背景,使得這裡有著與日本相異甚大的風土民情。日治時代後期,在總督府及各界的推動下,有許多台灣人渡海到石垣島墾殖,從事鳳梨等作物種植,也開啟八重山群島的經濟發展。
然而由於戰後衍生而來的諸多問題,八重山的台灣人,面臨著身分認同的轉換,甚至失去國籍的
外交問題,縱使這些當地台灣人日後都歸化為日本國籍,屬於台灣人的文化與記憶,仍然延續在這些島民的身上。在紀錄片裡,我們看見了八重山台灣移民的辛酸與無奈,為了生存而遠赴異鄉,並在歷史悲劇中落地生根,逐漸在自我與子孫的身上,疊加了台灣與日本的雙重印記。
那樣的離鄉背井,出海一去即無退路,在今天的我們恐怕難以想像,遠渡重洋之後的日子是茫茫未知,或許也將是生離死別的悲涼。若是要因此離別心愛的人,又會是何種依依難捨呢?
在新寶島康樂隊的《UP UP》專輯裡,有一首陳昇與趙詠華合唱的台語歌〈OKINAWA Blues〉,就將這種離別的苦與等待的悲,幻化為淒美柔情的歌,教人聽了也斷腸:
因為是以八重山為背景,想當然爾地,前奏以沖繩民謠樂器三味線為基底,搭配吉他與爵士鼓,營造出相當濃厚的在地氣息,也利用三味線這種樂器的特性,賦予淡淡的哀愁調性。
整首〈OKINAWA Blues〉的歌詞以台語寫成,並且幾乎都是以非常嚴謹的七字調格律來展開,只在副歌等少數句子稍有變化。這種七字調,呼應了古典台語詩的「2-2-3」結構,並且以台語韻腳來押韻,令人聽起來非常協調,帶有古典的內斂韻味。
然而這樣的韻味,並非為了古典格律而生。整首歌聽下來,我們無法掌握太詳細的故事敘事,只能感受韻律所帶來哀怨與離愁,帶有宿命一般的怨懟情緒。因為,這正是訴說著數十年前,遠渡重洋前往八重山墾殖的台灣人心聲:
天光無眠夜半愁 看見月娘也披紗
孤單一人到八重山 恨枝無葉是按怎
乾是當時愛賭氣 紅紅花蕊扶桑花
船要開去船要開 舊情綿綿斷腸詩
乾有影應到人在說 為君溫酒 酒變薄
也不過是淡淡的愛情味 為怎樣阮捧就會醉
這些歌詞裡,透露著兩種氣氛。一種是「夜半愁」、「舊情綿綿」般思念、捨不得分別的離愁,另一種則是如「孤單一人到八重山」、「紅紅花蕊扶桑花」等,異鄉未知的陌生感。搭配上陳昇與趙詠華男女聲音對唱,我們很容易聯想到,這是女子送別心愛男人前往異鄉的別離情境,縱有萬般不捨,也只能黯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同時,這位女子也在內心裡,暗暗埋怨著即將斷線未知的愛情,一如變淡的溫酒,終究無法留住心愛的伊人。然而在這位男子心中,恐怕也是惶恐與不安,在茫然的前程與愛人之間,徬徨無所依循:
船要開去船要開 船兒你要去哪裡
開去夢中看到伊 叫伊不要把我忘記
船要開去船要開 船兒你要去哪裡
開去南島的故鄉 送去阮的斷腸詩
這段副歌以「船」為主要意象,呼應了前往八重山的茫茫前程,船兒不知開向何方,也希望在夢中與愛人再相會。但兩人彼此都明白,此行一去,恐怕再無回頭路,只能在心中暗自悲傷,寫一首送給遠方的斷腸詩。
整首歌的開頭與結尾,唱著同一段歌詞:「天光無眠夜半愁,看見月娘也披紗。孤單一人到八重山,恨枝無葉是按怎。」不同的是,開頭只有趙詠華獨唱,結尾則是男女兩人合唱,縱使歌詞仍是孤獨與哀愁,至少在最後,歌曲賦予了比較溫暖的重疊心意,也至少讓此般分離還有著期待相逢的時刻。
然而「恨枝無葉」,卻也是歷史無情的宿命,遠度開墾的台灣人,多半無緣功成名就落葉歸根,荒島艱辛的環境,使得八重山的台灣人必須在險峻的歲月中努力生存下來,復以複雜難解的政治操弄,當再度返回故鄉時,多以兩鬢斑白,而景物全非。這首〈OKINAWA Blues〉歌裡的男女若真有其人,恐怕此生難以再相見,斷腸詩也早已成了訣別賦,教人無限唏噓。
有別於新寶島康樂隊許多受人喜愛,甚或嬉笑怒罵風格強烈的歌曲,這首〈KINAWA Blues〉,編曲柔和哀怨,歌詞的意境營造也頗具巧思,在古典氣息與當代敘事之間,找到了十分協調的平衡點,陳昇也收斂起狂放的嗓音,搭配趙詠華婉轉嘹亮的聲線,呈現出婉約情緒的台語情歌新樣貌。
八重山台灣人的故事,是一段悠長的歲月命題,或許這首〈OKINAWA Blues〉,可以幫助更多人理解這些並不遙遠,卻又逐漸為人所淡忘的歷史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