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有劇透*
棄老傳說的由來
電影「楢山節考(ならやまぶしこう)」獲得36屆坎城金棕櫚獎,今村昌平執導,改編自深澤七郎首度發表的短篇小說。
窮困山村中有個習俗,為了少一張吃飯的嘴,將年邁父母背往深山拋棄。
日本平安時代950年成立的≪大和物語≫最早記載,1059年≪更級物語≫,1120年≪今昔物語集≫皆有提及。中國及歐洲都有類似的傳說。
深澤七郎在造訪山梨縣境川村大黑坂,聽到一戶農家的老母親,罹患肝癌的她說:「我想要餓死,以自己的意志赴死。」
他聽到震撼的一番話,小說「楢山節考」寫下老母親阿玲,以及兒子辰平,並賦予母親阿玲耶穌及釋迦的神性。
劇情簡介
偏僻窮困的部落村莊,深冬積雪,耕地貧瘠而糧食短缺,規定必須由長子揹著老去的雙親上山。年邁的阿玲(坂本スミ子 飾)的兒子及孫子成長成人,但她仍有諸多煩惱,為家人操煩。鰥夫長男辰平(緒形拳飾),不忍揹母親前往山裡,一再拖延。次男立助由於沒有女人想靠近,只能半夜跑去找母狗洩慾。
最疼愛的孫子,反而整天樂呵呵嘲笑身體硬朗的阿玲,導致她乾脆狠心敲碎牙齒,在替兩個兒子找到媳婦後,堅持要辰平揹自己上山,為了減少糧食消耗,表示想回到山神身邊。
放任的本我慾望
各式各樣的型態呈現。
有個因體臭而始終無法脫處的男人,以獸姦獲得滿足。
有個村內快死去的男人將病因歸咎作祟,無厘頭的贖罪方式、要求自己妻子和村裡每個男人陪睡。
有個因縱慾下誕生的嬰兒,因為糧食不夠養不起,被隨便掩埋拋棄,因下雨被沖刷到田裡的嬰屍,沒有村人感到訝異悲痛,而是怒氣沖沖質問是哪家的啊?口氣彷彿是「不要亂丟垃圾。」
棄老也棄子,公平而荒謬。
全劇貫穿的鏡頭不斷切換蛇的交媾、吞食、誕生,螳螂的獵捕進食,交錯村人們渴求的性慾及溫飽,人與動物的行為一切都是自然法則。
明示的鏡頭語言,男女滾在原野性愛的畫面,反而不會勾起觀眾的情愫繾綣或享受,反而是像看什麼動物星球頻道的漠然。
縱使知道日本古時村落有「夜爬」習俗,混亂荒誕的性關係,放置在貧困環境而稀鬆平常,客觀抽離,當審視認知失序,是在那樣環境下的正常,仍是害怕到不能自己。
想起另一部封閉山村的漫畫「屍囚獄」但那是女性單方面被壓榨的慘忍病態,描繪凌虐、強姦、屠殺,恐怖程度遠遠超乎鬼怪,龐大的陰影面積,最後的反轉更是震驚淒涼,作者室井まさね冷漠否定粉碎了所有的善意。
自我犧牲的神性
最大還原人性求生及動物性的本質,照亮其中為數不多光輝而格外動人。
阿玲和兒子辰平,母子之間親情的流露溫馨悲憫,她還教導媳婦阿玉捉魚技巧的傳承,並替兒孫操心的四處請託。
阿玲代表秩序及調和,顧全家族顏面,冷靜的去處理各種荒誕事件。告誡媳婦阿玉,可不能聽辰平的話,答應把身體借出一晚,只為幫有體臭,無法脫處的小叔轉大人。
雨宮一家長年偷竊各家糧食,終於引發眾怒。孫子的愛人阿松也是雨宮家的人,儘管阿玲知道她已懷孕,仍不動聲色給了孫媳婦一筐馬鈴薯,要她帶回老家。
阿松高興回雨宮家時,瞬間被村人一網打盡的抓去活埋,夜晚恐怖肅穆,執行時不帶一絲憐憫的殘酷村民有如軍隊集團。
阿玲是個好人。阿松毫不懷疑婆婆看似善意的舉止,實則在權衡輕重下去算計欺騙,騙的也是她最疼愛,卻總愛嘲笑她的孫子。
面對孫子憤怒指責,阿玲淡定說自己決意上山,為了減少糧食消耗,除掉阿松,同時也公平大義的剷除自己。
阿玲並不完美,但全劇中唯獨她不屈服於慾望主使,她身上的神性及自我犧牲。
辰平揹著母親,走過山道崎嶇有如反映至今的生活坎坷困苦,直到終點,眺望屍骸散落。
將老母親帶往山神之處
那些離奇背德的事情,在封閉困苦的山村都似乎理所當然。
與發揚儒家孝道精神不同,反映神道原始崇敬自然的概念,阿玲將恐懼昇華,一心前往山神所在。
重頭戲中的最後一幕,將觀眾情緒逐步推往高處,張力十足的動容。
辰平揹著母親,走過山道崎嶇有如反映至今的生活坎坷困苦,直到終點,眺望屍骸散落。
阿玲指著山壁一角,用力搖著兒子要他放自己下去,辰平遲疑再三終於將她放下,推辭兒子給的飯糰。
他面臨跪著分別抱緊母親的腰痛哭,像是要回到肚子餓吸乳房的嬰兒那樣哭泣。
直到阿玲揮手將他趕走,辰平看到另一家的父親掙扎鬼叫不想上山,兒子被煩得一腳踹下。
「下雪了!」他大喊著:「母親說過,下雪是上楢山的好日子。」
不捨得離別時想多說幾句話的催淚,讓觀眾看著燃起他把母帶回去的微小希望。
面臨截然不同的態度,他感到恍惚之際,山間飄落雪花,辰平驀地想起母親的話,興奮跑回去,看見母親合掌靜坐,頭上積滿雪花、幾隻烏鴉環伺。
「下雪了!」他大喊著:「母親說過,下雪是上山的好日子。」
不捨得離別時想多說幾句話的催淚,讓觀眾看著燃起他把母帶回去的微小希望。
然而對母親來說,為了後代子孫犧牲才能維持尊嚴,無疑是體面的死別,這場雪猶如回應她的心願,阿玲如佛像般、平和地點頭回應,辰平終於釋懷下山。
儘管世代交替少了一張嘴吃飯,但兒子又娶了媳婦仍是沒有太大的改變。最終仍是柴火燜燒、哼著山歌,冬眠的蛇、落雪山村裡暗去。
棄老傳說的背景,對照現今社會問題
故事背景並非指是固定的某座山,以長野縣千曲市群山總稱,當地標高1252公尺的冠著山,又名「姨捨山(おばすてやま)」。
電影及小說改編自民間傳說的「棄老傳說」,主要不需要捨棄父母的契機,分為「難題型」、「記號型」兩類。
前者是兒子不忍心而將父母偷偷藏起,後來鄰國出難題,如果解不出來就要進攻滅國,而年邁老人以智慧出主意為他解決,得到眾人的讚賞,而尊重老人。
後者是在兒子背自己上山時,一路為他折斷樹枝(一說撒米糠)為他做記號,怕他迷路下不了山,就算是自己要被拋棄,仍不忘替兒女著想,他不忍心而將父母帶回去。
還有複合型,在兒子要帶年邁父母上山時,童言無忌的孫子說:「記得把竹椅帶回來,以後我揹你上山時要用。」他才設身處地著想,醒悟不該棄老。
更直觀來說,上述的不該棄老,除了主打孝順、無私奉獻對親情牌,再來是純粹不願意這些倒霉事降臨到自己身上,或是確實證明價值才值得讚揚,始終脫離不了功利及利己主義。但是在這個資訊便捷、飛快更換,自顧不暇的時代,那又該如何解讀反思,以及去珍視面對。
高齡化社會中,福祉設施高壓負荷的工作,就算開出高薪仍是人手短缺,日本人自己本身都不願意做的工作,政府開寬外國人就職簽證的基準,優先以福祉項目為主,現在不少越南的年輕人,來日從事看護工作。
福祉員工必需耐心面對,失智老人家口出惡言謾罵,甚至也會被咬傷,相對也有出現員工情緒失控毆打、謾罵老人對問題嚴重,設施中像是無人問津的密室,本身就如同一座棄老山。
電影「楢山節考」力求真實的苛刻拍攝現場
拍攝地在長野縣小谷村一處的廢村,1981年12月3日開機時環境苛刻,今村導演為追求真實,成立農耕小隊,劇中需要的農田開墾,不使用化學肥料,種出小顆粒成色差的稻穗。
企劃日下部回憶:「導演他當時擔任校長,把自己電影學校的學生叫來,每天給三百日圓的使喚,窩在山裡快三年,現場伙食也很糟糕,那些年輕人太可憐,我好幾次帶了京都最好的牛肉去當地慰勞。」
主演緒形拳特地帶了中學的兩個兒子、幹太和直人,去當地見習三週,扭開水龍頭流出的水是茶褐色,只能用那種水泡澡,兒子都怕生病不該洗。緒形拳告訴他們:「電影就是這麼創作出來的。」
直人第一次體驗拍攝現場,深受今村導演的熱忱打動,後來也在其他製作自告奮勇的幫忙,「回顧今村團隊的親力親為,拍電影原本就是這麼回事。」
電影中出現許多動物,也讓劇組大費周章,能買就買,買不到就自己能抓,必須想辦法讓牠們活到拍攝日登場。除了特別請鷹匠到場,另外把蛇放到冷凍庫冬眠,拿出來後幾天不餵食,把老鼠塗抹奶油,呈現第一幕蛇吞食的光景。
劇中再三出現的動物,是呼應為了生存的棄老主軸,對大自然生態共生,必須抱持的敬畏。
力求真實的懸涯高達十幾公尺,緒形拳和坂本スミ子抱著必死覺悟演出
另外在最後一幕背負母親爬山的地點,準備收集完整人骨三十六跟及獸骨。選在新潟縣系魚川上游懸崖,工作人員開鑿道路,攝影設備卻無法呈現險峻,於是助理導演勸說,「沒什麼效果,要是緒形拳掉下去,你也會完蛋。」今村導演回答:「也對。」(敷衍w)
結果隔天還是毅然進行拍攝。
高達十幾公尺,緒形拳和坂本スミ子抱著必死覺悟演出,兩人好不容易演完抱在一起。結果導演毫不留情的要求再拍一次,因為不夠冒死魄力。
緒形拳在訪談時表示:「我入電影這行比較晚,有趕上拍攝真是太好了,這樣的製作方式,大概已經是最後了吧!」
忠實還原、力求逼真的拍攝環境,將演員的潛力發揮到最大值。
大爆冷門的獲獎
電影趣事是當初完全沒想到會得獎,原本另一部由大島渚導演拍攝的「戦地のメリークリスマス(俘虜)」受到注目看好,同時期的「楢山節考」壓根不受期待。
東映員工沒人想飛國外跑這趟,導演今村昌平甚至暗自抱怨:「坎城影展是有多大來頭,東映送展真是多事啊!我不認為外國人能理解。」
「大島導演拍的就是會得獎啦!我幹嘛還要飛去。」
不過負責企劃的日下部堅持跑這趟,東映社長岡田茂忙著點頭:「可以,那就讓日下一個人去丟臉就好。」沒有派半個人宣發行銷同行。
「你好歹出個交通費啊!」主演坂本スミ子還得主動要求報銷旅費,她跟企劃日下兩人搭乘經濟艙前往坎城,到現場和東映國際部會合。
對比窮酸藉藉無名,當時國際知名度的大島導演,備受關注的作品「俘虜」大篇幅佔據廣報版面,在現場也擺出豪華陣容的宴會宣傳大戰。
怎麼也想不到「楢山節考」最後大爆冷門獲得36屆坎城金棕櫚,社長和導演都沒有來的情況,影展簇擁大肆道賀聲恭喜聲中,企劃日下部非常自豪回答是自己的電影。
後記
最早我看到演員緒形拳,是在1991年「太平記」飾演將軍足利尊氏的父親足利貞氏,回頭看1981年「北齋漫畫」、1983年「楢山節考」覺得好年輕啊!坂本スミ子當初拍攝時還真的狠心削斷四顆牙,完美符合老婦角色。
我原本以為民間就有的棄老傳說,簡單的故事主線,好奇能講什麼呢?
證明優秀的電影的確不簡單,從村民到家庭著手,交織出自私及犧牲反差的愛憎,有為溫飽情慾的苦腦,有為兒孫打點的溫情,演繹整個人心生態。
純樸及無知的一體兩面,日子貧苦造就的殘忍,但也合乎利己生物的延續性。
電影過於還原原始人性,與其說醜惡或難看,不如說是在豐衣足食、禮教馴化的時代,不自覺地深入其中而不寒而慄。
一方面矛盾複雜的心情,背脊發涼仍克制不會想去批判,設想自己若是身處代換那樣的時代及環境,恐懼之餘卻又合乎情理的接受。
村民的氛圍呈現一種不棄老,就是不合規矩,因為大家都是這麼幹的,你搞特殊就是損及大家利益造成負擔,阿玲才會有為辰平著想,另一方面,也是反應大和民族崇敬山林自然,向死而生回歸本質。
距今快四十多年前的電影,幾經時代更迭仍是經典,從螢幕觸及土壤濕氣、男女交歡及動物惡臭,但最後從一路苦難崎嶇的山道,不帶批判的悲憫接近終點,畫面收在平和寧靜的飄落白雪,宛如人世所有的罪障生生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