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前,先克服性別與物質的困境──讀吳爾芙《自己的房間》

2021/12/3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二零二二
  讀了兩次維吉尼亞·吳爾芙《自己的房間》,仍然無法不被她雜亂又絮絮叨叨的口吻影響。如果想找人一起尖酸厭男,這本書著實是良伴。如果覺得這本書重點凌亂,you are not alone。但如果想簡潔快速地得到什麼結論嘛,真心建議讀這篇文章就好了。
  本書緣起於吳爾芙要以女性和小說為題演講,整本書就是她鉅細靡遺的左思右想,最終她向女性寫作者提出了十分具體的建議:
假如女性要寫小說,要寫詩,就有必要一年要有五百英鎊的進帳,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附鎖。

你有自己的房間嗎?

  其重要性十分容易理解。若女性連自己的房間都沒有,幾乎等於時時刻刻都與別人共處,等於時時刻刻都在其他人(常常是男性)身邊扮演著特定的腳色,而且幾乎總是依附於男性:妻子、情人、母親、僕人、照顧者。擁有自己的房間,除了在空間上隔離干擾,也是心態腳色上的隔絕。一般人工作時想要有個不受打擾、能思考的空間,聽起來十分合理吧?只是歷史上,曾經女性要擁有自己的房間是極端困難的。
  但等等,這在今日真的就比較容易嗎?我正身在自己的房間裡,卻已經很久無法這樣專注。故然在這寸土寸金的鬼城,房間也不是憑空可得,我想更關鍵的在於是否能真的隔絕自己。現世我們有了手機、有了網路,就算身在自己的房間裡,真的能逃離工作、逃離他人、逃離盤旋在腦中的待辦事項嗎?
  所以,「附鎖。」吳爾芙特別強調了這一句。我需要的不只是物理上的鎖,大腦裡也需要上一道鎖。

書寫中的正直

小說家的「正直」,說的是他自信所寫的一切皆屬可信。
  有個我喜歡的概念,是吳爾芙強調書寫中的正直(integrity)。什麼樣的小說可以經歷時間洗禮被流傳下來?「這裡說的正直,和老實付帳或是臨難毋茍免的高尚情操完全沒有關係。小說家的『正直』,說的是他自信所寫的一切皆屬可信。」(p.162)
  這個正直,應該類似於我心目中的「真實」吧—只有當書寫的核心是真實的,才可能寫出有意義的東西,讓儘管素不相識的人也能驚嘆:對,這就是我感覺到的!她把它寫出來了!若是純然虛構、閃躲遮掩、顧左右而言他,這樣的文字像是帶領人到了古老神聖的密室前,卻沒帶到對鑰匙,徒然讓人失望而已。
  但其實吳爾芙想說的好像又不只是這樣。要達成這樣的正直,作者必須要能避免無意間歪曲自己筆下的人物。她以《簡愛》為例,說明夏綠蒂·伯朗特在小說裡夾帶了她個人的委屈、偷渡了她「理所該得卻遙不可及的生命體驗」,充斥憤怒,讓她的作品「再精彩也因之而痛苦痙攣」(p.164)。

性別困境

  這本書有非常大的偏幅在描寫女性的困境。並不是說吳爾芙描述的壓迫在現代就不存在,我完全共感吳面對生活中各角落對女性不平的憤怒,只是那早已經不是新鮮事了。社會上到處充滿著偏見歧視,無論是對性別、對膚色、對種族、對國籍。剛讀完此書時我想著,一百年後的現在,性別之間的不平衡應該有比較緩和了吧?至少男女都可以走進圖書館了吧?吳爾芙描述的許多女性困境,現在看起來著實荒謬了。但幾周後爆發蕾神事件,各種驚世駭俗的評論讓人又不得不承認:關於性別,我們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持續討論。
  接下來就是這本書讓人十分混亂的部分了。

要怎麼樣寫得不帶性別?

任何人提筆寫作要是以個人的性別為念,必敗。當個純粹、徹底的男性或女性,必敗;若要寫作,一定要當個「男性女子」或「女性男子」才行。(p.220)
  ...啥???
  吳爾芙對性別的認知與我差很多。心智分成男女兩邊?莎士比亞是「女性男子」?這樣的論點在現代絕對是大有問題的。但體諒吳爾芙生在那麼久遠的年代(原著出於1929年),而且顯然她鄙視科學,我也懶得為她解釋什麼是荷爾蒙、什麼是腦神經、左右腦從來都不是分開工作這類科普了。但跳過這一串亂七八糟不合邏輯的推論之後,吳爾芙歸結出了在現世仍可能適用的建議:書寫時得跳脫自己的性別。只是這個性別也許可以改為框架會更貼切。說什麼「男性需寫得像女性」,「女性需寫得像男性」,這種話就真的太莫名其妙了。她所謂的男性書寫是什麼?女性書寫又是啥?揣摩了半天,我只能說就是要大家不要侷限在自己的格局內吧。或是需要理清不自覺的性別偏見,才不會寫出讓另一性無法接受的作品(這樣讀者可能就瞬間少了一半呢!)。但吳爾芙卻也在書裡露了餡,她自己根本就對性別非常有偏見啊。
  在這個願意寫字的人類都像稀有動物的年代(說不定懂寫code的人都要比懂寫字的人多了),我們還能分別什麼男性書寫、女性書寫嗎?我怎麼覺得人應該是被分成兩類,不是男性女性,而是能讀寫文字的那一性,跟早已遺忘(或從沒學過)文字的那一性?
  所以我們書寫時到底該跳脫什麼?我想應該是說要跳脫自己本身的困境吧。困境可能因於性別,但也可能來自其他;把自己的怨念與狹隘,諸如求愛不得、被男性壓迫、貧困潦倒...諸如此類壓在寫作者身上畸形的、不健康的束縛拿掉。否則會一不小心就在書寫出露出了這樣的馬腳,而因此毀了一部原本可以完美的作品。
  但我忍不住想反問,真的有可能寫得不帶半點作者自己的影子嗎?不可能吧。也許吳爾芙是針對小說做出這樣的定論?她理想的書寫,如同書中p.154稱許珍·奧斯汀《傲慢與偏見》:
不帶一絲憤恨 、不見一毫怨尤 、不露一點恐懼 、不做一點抗議 、不寫一句說教。
  說到底,這跟書寫正直是連帶的事。真實的書寫勢必會帶入寫作者自身的感受與經驗。束縛並不是專在書寫時才拿掉,而需要真正從自身解開。該做的,是先把自己找回安寧的棲所,站穩腳步,把自身主觀客觀的感受與經歷釐清後,才可能讓正直的自己寫出正直的文字。

弄一間自己的房間,才能活在現實,擁有精神抖擻的生命  

  幸好最後吳爾芙替自己像是野獸派畫作一樣的論述做了個還算客觀的結論。讀者可以不同意她,這樣是好的;甚至可以因此更努力書寫。因為我們需要的正是不斷地書寫累積,一代代傳承下來才有可能沉積出經典。她要女性去「寫各式各類的書,使出渾身解數弄到錢去旅行,去閒晃,去思索世界的未來或是世界的過去。」因為「作家的職責就是去找出現實,蒐集現實,傳達給其他人。」因為,「讀這樣的書似乎是在對我們的感官做了一次白內障摘除手術:之後觀看的眼光會變得更熱切,世界似乎掀掉了屏蔽,散發更灼熱的生命力。」...「所以,我要各位去賺錢,去弄一間自己的房間,其實便是要各位活在顯現的現實裡,無論各位是不是表達的出來,各位擁有的都是精神抖擻的生命。」(p.232)
  回到最初,女性仍舊得先在物質上得到餘裕,才有可能開始寫作。有了自己的房間後,還要能夠踏出自己的房間,去看看世界本來的面目,才能更了解自己在這個世界,而不只是在這個社會裡的位置。
我們的關係是在我們和現實世界的關係當中,而不僅是我們和男男女女的世界的關係。
  願大家都能在自已的房間裡找到內心的正直。
《自己的房間》
維吉尼亞·吳爾芙著,宋偉航譯。2017初版,漫遊者文化。(A room of one's own. Virginia Woo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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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從書裡找到世界,長大後從世界回頭梳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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