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女優》動畫電影心得&劇情解析─千年追尋盡頭竟是無果輪迴？

數年前曾於課堂上發表的作業，先前亦有撰寫過今敏導演《藍色恐懼》的心得感想，所以來回顧一下另一部很喜歡的作品。因為涉及劇透，建議看過的朋友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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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優，即是日本語彙中女演員的意思。

　　演員能演出過去到現在甚至未來的任何一個角色，只消賦予，就能進入到任何人之中；所謂的千年，正是主角藤原千代子藉由演員的身分，以自己演藝的一生，橫跨了千年去追尋一個所愛之人的故事。

　　今敏導演擅長以虛實交錯的手法，將觀眾帶入一個魔幻的世界。在那裡，時間的界線是模糊的、可以不斷跳接上悠遠的過去，或者是訪問的現代，甚至是遙遙的未來。導演在轉場設計得連貫流暢而毫不拖沓，這是最令人驚嘆的部分，我們甚至能跟著立花社長與跟班虎吉的腳步，一步步去看主角的心路歷程，卻不顯得突兀，反而極其自然地置身其中，並且在看兩人逗趣的表現，減緩了不少劇情的沉重之處，這是難得之處。

　　從電影裏頭的各項元素能看到導演的細膩安排，每一樣物件都有其象徵的意義，就連角色也是。儘管並不多位演員，卻在每次擔綱不同的角色時，恰如其分地演譯各自的定位，連角色都能成為象徵，這是相當厲害的地方。

　　來說說可以自影片中觀察到的象徵意義。

　　首先是鑰匙，從頭到尾都提示著這是一把能夠開啟重要東西的鑰匙，一開始是所愛的男人遺失的，主角藉由這把鑰匙，時時刻刻都能提醒自己的目的為何，因此鑰匙所象徵的是：追尋目標的指針。

　　於是當主角遺失鑰匙的時候，她便顯得迷茫失措，甚至在中間與自己並不愛的男人結婚，當戳破了騙局之後，鑰匙又重新將她帶到原本的方向；再次失去鑰匙的同時，千代子也就此從影壇消失，暫時結束了遙不可及的追求。在最後主角也對訪問的立花社長說，這把重新得回的鑰匙，開啟了她對於這段過往的塵封記憶，同時也是開啟她追逐旅程的重要關鍵。

　　至於鑰匙所隱藏的重要東西為何？我想這並不是重點。

　　再來是蓮花。數次在轉場中出現，從一開始立花社長所在的公司名稱，甚至是特意提到主角後花園所養的蓮花快要開了，尤其在最後幾幕，主角快要逝世時，帶到了蓮花盛開的場景，都一再指向這部片的核心，也就是蓮花的花語，主角最為「純真」的愛戀。

　　為何會說作為電影主軸的這段愛戀是純真的呢？因為它從變質過：既沒有追上所愛之人的一天，也就不會有後續的事情發生，更不可能經歷凋零或者是腐敗，這段戀情始終都是純淨美好的、存在於想像當中，有著無限的可能；一直都是看不見底的追尋，於是仍處開花階段的花苞，既不綻放也沒有一個定論，所有的一切便是耐人尋味。

　　就像是一朵純潔的蓮花，醞釀了千年的等待，始終令人屏息。

　　而蓮花，我想也是屬於主角的象徵，就像最後一幕升向宇宙那句：「或許我喜歡的是，一直在追尋他的自己。」是對於這番極力追逐的無悔，對於這段旅程的義無反顧，一個最為純粹的渴求，在無止盡的奔跑中呈現。(儘管我認為這句台詞講出來有點敗筆了，畢竟光看前面的鋪陳就能明白這個心境，甚至有種模糊而美好的想像，明白地說出來就戳破了窗紙，但也能更清楚作者想表達的就是了。)

　　再說紡車輪與第二片詛咒公主的老婆婆。這段我認為是個相當棒的隱喻象徵，車輪本身就有輪迴的意象存在，諭示了主角的愛戀是沒有盡頭的輪迴，無論有沒有實際喝下那杯千年長壽茶，她都早已深深地陷入。

　　再來，那個老婆婆在之後的拍戲過程中都有出現，不斷地告訴主角，她恨她，同時也深深愛著她。而自最前頭所提到的，老婆婆在主角出生前就對她瞭若指掌，不管這是否為那部年代劇中的角色設定，但我想這也指涉了主角藤原千代子本身──誰能清楚明白出生前的自己是怎麼樣的？也就只有上一世的自己了。這個老婆婆即是主角，是因看清這般追尋無望、而憎恨自己為何困在如此迴圈中的自己(或許也是後來所提到的，對於自己已經年邁、容顏改換而不敢去見對方的羞憤)，同時也是在最後、深深地喜歡著追尋那人而放棄脫離輪迴的自己。

　　可以說，這一整段都在暗示著主角的宿命：無法自那熊熊灼滾的戀火中脫身，自甘留在輪迴裡，不停追尋那個身影，而無以放棄的想望。老婆婆的出現，始終都是在主角對此有所懷疑之際，提醒著她的命運，也許更是必然無法遺忘。

　　劇情上特有的輪迴式設計，也恰好呼應了導演處理片段的手法。正是因為有這般概念存在，令整部影片顯得圓融而完滿，不管哪一個片段都是各自獨立卻也互相影響的，甚至本片探討的主題，或許就在這輪迴的「千年」本身。

　　不過蓮花跟車輪，本身都是相當佛教的意象，若將愛戀比喻為執著，而主角便是深深陷入我執之中的每一個人，具有日式古典的精神存在。儘管故事可能並非在探究這件事情，但總覺得如此解讀相當值得玩味。

　　再回到一些意象方面的探究，我認為門也是一個有趣的象徵。門多次擔任著轉場切換的作用，而有門的場景，基本上鑰匙也會跟著一起出現，甚至成為轉場前的必要物件，門與鑰匙便是一個成對的象徵。在時序接近近代的那部片之中(或許是大正？)，主角所藏匿的對象最後跟著有刀痕的警官，一起消失在關起的門後，此時，掛在胸前的鑰匙無法成為打開那扇能夠見到所愛之人的門的關鍵，暗示著主角所冀求的永遠不會實現。同時，這一段也呼應著後面，年輕的立花社長自捎來書信的刀痕警官那兒，得知實際上主角所追尋的對象早已在審問中死去，千代子追逐的是個永遠消失的人；因為她的鑰匙，從未找到匹配的門扉，自然無以開啟最重要的東西。

　　片中數度出現的電影海報亦是一個高明的元素。除了表現出主角曾是紅極一時的女演員，暗示拍攝過的電影內容外，還擔任著轉場銜接的重要指標，讓導演能夠極其自然地切換場景，達到一種在真實與虛幻間游移的效果，讓場景既是演員千代子所演，而她的真實人生亦如演出的戲劇那樣波折不斷，隨著虎吉那片刻不離手的掌上攝影機，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便真實呈現。

　　而拍攝的電影年代，很巧妙地自戰國時代橫跨到遙遠的、人類可以登上月球的未來，正是藉此加強了觀眾對於「千年」的這個大幅度跨代的印象；在人的一生中不可能全部經歷的種種歷史事件，都能藉由電影的拍攝來輕易穿越，我認為這是創作者最足以自豪誇耀的地方，因為只有他們才辦得到，這或許也是導演偷偷融入在其中的一點小心思。

　　而仔細一對照，主角所參與的電影，無一不是日本影史上具有代表性的題材，時代劇的悲歡離合、抗戰所使用的宣傳片，甚至連哥吉拉本身也是代表日本戰後特攝片的興起，可以說這是導演安排上的巧思，讓所有電影既能推進劇情，又有微縮的發展史觀展現。

　　值得一提的是，每部電影的劇情，都暗示著悲劇的收尾。像是一開始自傳式的學生時代、到滿州國(中日戰爭)的護士時代，無法找到出征的愛人、跳回戰國的公主最後與王爺生死相隔、化身成武士卻沒能找到被敵軍俘虜的主公、身為藝妓而被迫與所愛的人分開、好不容易在二戰砲火下生存下來的女學生，卻再也找不著思念之人的身影、對抗巨大怪獸，登上月球卻還不足夠，打算在無垠宇宙間尋找那人的千代子博士……諸如此橋段，無一不是上演著與摯愛分隔的劇碼，更加深了這段戀情勢必不成的命定性。

　　至於同樣具有轉場銜接功用的奔跑鏡頭，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就像紡車的絲線綿延不絕，主角也是不停地在各個場景間賣力奔跑，到後面千代子跑到北海道的那段，更是重複不斷出現過去奔跑的片段插敘剪接，像是要把所有「她」所經歷的軌跡，在最後一刻匯聚貫串成為達到終點前的一哩路。

　　可以說，奔跑足以稱作是整部片的主要軸心也不為過，畢竟這趟長遠的追逐路途即是重點，目的反而並不是目的，過程才是最主要的核心。

　　儘管最後從空茫一片的未完成畫作中，我們可以知道那雪地上的足跡將會永無止盡，如此地奔跑只會持續下去，沒有終點。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地震的意象。地震通常在主角生命中發生重大事故時出現，像是千代子出生時便是在東京大地震的情況下，往後她的生命歷程中不斷以地震的形式暗示宣告她的身邊即將發生大事，甚至連答應立花社長訪談時，社長身邊也是發生了數次地震，諭示著兩人的相逢又會帶來命運中的極大變動──即是取回了鑰匙、追憶初心。

　　而主角在失去目標(鑰匙)的兩次，都伴隨著地震(列車遭受攻擊也算是地震的一種表現形態)，可以說地震的寓意即是遭逢重大轉變，身不由己，就連最終的死亡都以地震為徵兆。

　　再來談談月亮。自古以來，月亮被賦予許多的意象，在這部作品裡，我認為月亮所象徵的是幾件事情，從最表層的思念，到月有陰晴圓缺的輪迴循環，以及藉由主角追尋之人所言，十四夜的月亮是最美好的，因為永遠能期待明日是最美。

　　輪迴的概念既貫串整體，自不必多說，但對於十四夜到滿月之間的解析，我認為這段也是緊扣著整部作品的核心：正是因為充滿著對於未來的冀求，期待明日將會是美好的滿月，所以我們可以不放棄希望、繼續去追求和平，或者是深愛的人，盼望重逢的那一日，正如圓滿而無暇的月圓一般。

　　儘管種種的悲劇是源自於這般天真的想像，但也正因如此，我們總會充滿希望去追求更美好的世界，人性的善性惡性在此是一體兩面。而主角的最後一部電影，就是假設飛到了月球上的科幻片，即便最後遇到大地震不得不中斷拍攝，就像還差一點便達到完滿卻只能先行止步的十四夜，諭示著千代子的追逐告了一個段落，但並非就此停止，反而埋了一個很遠的將來會再度啟程的伏筆。(我想最後一段是想像中拍完的畫面，故事裡的電影並沒有實際拍攝完整，但這也不重要了。)

　　若要我說，對於明日會是圓滿的月的美好想像與盼望，正是讓主角能夠持續下去的單純動機。

　　其實還有不少象徵能提的，像是未完成的畫、白雪靄靄的北海道、拆除牆壁的怪手、殘壁上遺留的肖像畫，諸如此類都有象徵意義存在，然而再細提下去會太過瑣碎，因此換個方向，來說說關於故事裡角色的安排。

　　首先是採訪主角的立花社長與跟班虎吉兩人。這兩位其實都屬於一種觀眾的視角，用意是帶領觀眾去融入這個由導演所建造的魔幻時刻。而兩人不同的地方在於，立花社長因為過去的緣分，以及身為千代子頭號粉絲的身分，於是經常於片中片串場，擔任援助的主要角色，就連在現實中，立花社長亦是多次奮不顧身地拯救了主角，甚至是唯一知曉千代子只是在追尋一個虛無的幻影的人，可以說是最為巧妙的一個存在。而跟班虎吉，一直以來跟著社長到各個場景跑，然而社長的服裝會隨時代跟換，虎吉就幾乎是同樣的服飾，顯現出局外人的特性(除了最後一部登上月球的電影中，虎吉換上了太空服，似乎也暗示著他融入了這個故事)，但用以觀察紀錄的攝影機卻從不離手。

　　若是以觀眾的身分套入這兩個人，我們可以發現，虎吉可以說是初次觀賞這部作品的局外人，對故事鋪陳脈絡尚未清晰，但其紀錄的眼(攝影機)卻緊緊跟著劇情在跑，漸漸地明瞭一切；而社長可以說是已經看過數次的影迷，整個融入了故事當中，給予了已有觀賞經驗或是進入劇情狀況的觀眾一個可以上前去跟主角互動、幫助主角的錯覺，這兩個角色在設計上是非常具有巧思的。

　　接著是劇中的重要人物，卻可以說是最不需要刻畫的角色，就是千代子一直以來在追尋的那個男人。儘管有些人會認為，那個時代的人不可能會莫名其妙窩藏逃犯、甚至愛上對方，為了追求而耗費一生，這是比較不合邏輯的(虎吉也提出過這個問題)，所以缺少了現實感──但人有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恨之入骨、愛之深刻，有的時候我們也不清楚自己的情感是因為什麼而生，充滿邏輯的推導並不一定能析明感性；目標是什麼並不重要，甚至可以說這份驅使自己的情感本身，就是追尋的目的。

　　因此這個男人的面貌也不重要了，導演在處理時數度讓男人沒有面目，甚至是千代子擔綱導師時，也在學生的質問之下，崩潰地掩著臉，因為她不記得所愛的人是長什麼模樣，唯一的記憶只有鑰匙以及想要去追逐的念頭，隨著時間愈發明晰，萃取成最為精純的戀愛本身。

　　最後要提出，故事裡最讓我想哭、印象深刻的一幕，是主角坐上太空船，準備飛向浩瀚宇宙的那兩段。那裏真的表現得太好了，能夠透過畫面直接傳遞要去見所愛之人的雀躍與期盼，比起過去好多幕都還來得急切而充滿了愛意，就像即將盛放的花蕾，被定格在最美的那一霎那。而此段在影片中總共出現過三次，第一次是故事開頭、立花社長重看主角年輕時候的電影片段，第二次是主角拍電影的當下，第三次是主角即將逝世時，跳接過去的畫面，讓整部片的首尾連貫了起來，有著更悠遠而深刻的意象，絕非只是單純地來到結局，只因她的追尋始終沒有盡頭，一個千年又將接著一個千年。

　　雖然這部電影的介紹標榜著以愛情為主體，但就像我先前講的，這並不單單是在講述戀愛，而是在描繪追逐那些情感本身的歷程，都將渴念昇華至最為純粹樣貌的每一步。若是當作單純的愛情電影，未免有些可惜，但也未嘗不可，畢竟這整部片就是在講極其簡單的一件事。

　　這是一部相當具有魔幻寫實風格的優秀作品，值得一再反覆品味，裡頭具有相當大量的隱喻及象徵，不只蘊含對於時代的批判與關懷，更有著對於生命與情感的深沉刻劃，今敏導演獨有的魅力於焉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