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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影評|《失去的女兒》:拼貼的過往回憶、詩意的內心語言、以及女性知識份子的兩難

2022/03/02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失去的女兒》(The Lost Daughter, 2021)是由瑪姬.葛倫霍(Maggie Gyllenhaal)所編劇與導演,改編自義大利小說家 Elena Ferrante 的同名小說,講述一個比較文學教授在海邊度假時的內心膠著。這是一部很美也很詩意的電影,許多導演想呈現的意念,不是透過角色的語言,而是意象與象徵。
導演葛倫霍與主角柯爾曼
《失去的女兒》主要的角色有三:過去成謎的 48 歲女教授麗妲是由奧莉維亞.柯爾曼(Olivia Coleman)所飾演,麗妲回憶中的年輕自己是由潔西.伯克利(Jessie Buckley)所飾演,而麗妲一直偷偷觀察的美麗母親則是由達珂塔.強生(Dakota Johnson)所飾演。
導演葛倫霍演而優則導,過去大家對於她最熟悉的電影,應該是在 2008 年《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的高譚市檢察官瑞秋,也就是蝙蝠俠的青梅竹馬,最後在小丑設下的「選擇圈套」不幸被犧牲。葛倫霍有位著名的弟弟,就是曾在《斷背山》獲得多項提名與男配角獎的傑克葛倫霍。這對葛倫霍姐弟曾在 2001 年的《怵目驚魂 28 天》同台演出,兩人恰巧就是扮演同一家人的姐弟。《失去的女兒》是梅姬第一部自編自導自製的電影,已經在 2021 的威尼斯影展獲得最佳劇本獎,也獲得金球獎的最佳導演提名。
謎樣教授的心靈旅程
《失去的女兒》的故事是由深夜開始。一位穿著全身白衣的女性,來到安靜的海邊,踉踉蹌蹌蹣跚步行,最後跌坐在礫岸、失去意識、任由海水沖濕,讓我們不禁擔心這位女性是否會就此昏迷著涼而死去。故事就此開啟一個謎題,而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就是要揭開這位教授的神秘之謎。
很快地,我們就被牽引至一位帶著墨鏡且歡樂駕駛一輛汽車前往海邊的獨身女性,顯然她已經開車許久,因為來到海邊民宿時,已經接近天黑,接待她的是一位民宿老員工(在《西方極樂園》飾演神秘黑衣男子的艾德.哈里斯)。他一邊幫她開啟冷氣,一邊簡單地介紹環境,像是桌上有一盆水果,還有海邊有個每隔幾分鐘就會有燈光射進房間的燈塔。
老員工萊爾(Lyle)在準備離開房間之前,客套地詢問女性是否是位作家,還是位老師?女教授都沒否定,但是回應「我是教授」,還點了兩次頭再次確認,之後,還大方表示想要給萊爾小費。於此,我們已經可以發現這是位高自尊的女性,有點自認與眾不同的高階知識分子。如此,我們也能理解為何後來她總會霸氣地拒絕海灘上其他旅客的請求。
在這短短不過五分鐘的開場,《失去的女兒》已經置入故事中最重要的意象與象徵──高傲謎樣的教授、連結女兒童年的柳橙、代表不願面對自我的黑夜、以及照亮內心深淵的燈塔。由此,我們也可以預期,整個故事將會是挖掘孤高女教授過往秘密的心靈之旅。
教授內心與外在的落差
來到海邊度假的教授,是為了撰寫一本書──後來我們會發現,這是本已經寫了好幾年卻寫不出來的計畫(自我期許與目標達成的差距)。這是個陽光燦爛、藍天白雲且安靜溫暖的義大利南方渡假村,教授自在地悠游徜徉於深藍海洋,浸泡在無人之境的愉悅與自滿。
不過,她的自我浪漫很快就被一班十數人的典型義大利家族給破壞。這個家族總是大聲喧嘩、恣意奔跑,打擾教授喜愛享受的平靜。教授尤其不喜歡其中一位懷孕中的強勢女性,但是卻對其中另一位年輕媽媽著迷,總是暗中窺伺這位母親的生活點滴,發現這位母親與她自己有著雷同的育兒心情──困擾、不自願、厭煩、不得已。
故事剛開始,原本我們與教授的心情一樣,以為這是趟寧靜安詳的海邊度假之旅,不過,當教授在小樹林中被一顆松果狠狠砸中,在後背留下一個流血的傷口之後,藏在教授心底的舊傷,才一一浮現。而電影本身,也漸漸由清朗轉為驚悚。有趣的是,直到此時,我們都還不知道教授的名字,直到她討厭的懷孕太太遞給她一塊蛋糕時,她的名字才被道出:麗妲。
不快樂的母親
相較於樂在懷孕的強勢母親,這位已經有個三歲女兒的年輕母親妮娜(Nina, 達珂塔.強生飾演)其實一直受到好動女兒的打擾而顯得消沈無奈且意興闌珊。從妮娜的反應,教授開始回憶起自己還在博士候選人時期的育兒歲月(由伯克利詮釋)。
年輕時期的麗妲充滿鬥志,論文受到景仰的教授欣賞,讓她更是意得志滿,這是女性在學術道路上的絢爛,距離學者身份已經不遠,更別說是夢想中的著作等身。
但是,婚姻與育兒肯定是學術路上的巨大障礙與阻撓,麗妲糾結在想要當個慈愛媽媽、也想成為學術佼佼者的多重焦慮中;與此同時,平淡的婚姻與惱人的育兒,相對於景仰教授的讚賞,漸漸變得無足輕重,麗妲想逃離婚姻與家庭的渴望,很快就被學術成就與景仰教授的青睞之情而迅速滋養。
有次,在山中旅人的來訪時,女兒不經意念著一段麗妲時常掛在嘴邊的詩句「冰冷變形的翅膀,沿著我的身體掉落」(Chill of the crooked wing / Falls down along my body.),餐桌陷入一陣沉默,因為這是麗妲真實的心聲,她的學術之夢正一片片地隨著育兒與家庭而剝落碎裂。為了挽救夢想,麗妲最後決定追求澎湃於心的愛情與學術成就,無情地撇下兩個女兒與跪地求情的先生。
宛若回憶鏡子的妮娜
沉浸於學術成就的麗妲,肯定早已將這些回憶都壓制於心底,但是這趟海邊之旅,卻不斷招喚著這些壓藏二十年的回憶。
在海邊書寫時,麗妲不禁望著妮娜與她的女兒愛琳娜(Elena),兩人之間有親愛也有不和諧的互動,這一切都不禁勾起麗妲曾經與兩個女兒在一起的歡樂與焦慮。沙灘上的麗妲,總會不經意地盯著妮娜與她的女兒,而妮娜則是瞧著自己的女兒愛不釋手地玩弄著玩具娃娃。麗妲由妮娜身上回憶起身為母職的幸福與不安,同時觀察母職到底是愉悅滿足還是壓力苦惱。與此同時,妮娜則是由自己的女兒身上,觀察小女孩對於保護小孩與照顧兒女的想像。
麗妲觀察到,妮娜雖然偶而沉浸有女的幸福,卻也同時對於育兒沒有耐心且感到焦慮,如同自己的過往。甚且,麗妲也觀察到,妮娜有個傾心的外遇對象。於是,麗妲開始將自己與妮娜投射重疊,認為妮娜肯定與她相仿,渴望離開婚姻與育兒的枷鎖。因此,雖然對於這整個家族萬分不滿,麗妲還是想要拉攏妮娜,並且幫助她逃離婚姻桎梏。
「失去的女兒」
只是,麗妲錯估形勢,她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與妮娜之間,已經因為糾纏於育兒的煩惱而產生共感與同理,也以為自己曾經贈送妮娜一支能夠穩固大草帽的別針,而與妮娜之間產生同舟共濟的深刻友誼。殊不知,麗妲曾經不明所以地偷竊且藏匿愛琳娜的玩具娃娃,此舉將會深刻破壞兩人之間的情誼,一刀切斷麗妲的鏡像之鍊。
麗妲匿藏娃娃,由娃娃身上連結過往的所有回憶,包括她的母親曾經送給她一個雷同的娃娃,名叫米娜,她也將這個小米娜送給自己的女兒。麗妲給娃娃梳洗穿衣,回憶在離婚後漸漸失去的兩個女兒,她深感愧疚,透過把玩玩具傳達遲來的母愛。只是,悲慘的是,此時在沙灘上的妮娜卻因為愛琳娜而極為惱火,因為失去玩具的愛琳娜一直吵鬧起歡。妮娜正在失去原本能在沙灘上自得其樂的穩定孩子。
這是一連串的「失去女兒」,高傲的麗妲雖然不願承認,但是在她內心深處始終藏著遺憾與懊悔,自責自己曾經拋棄兩個幼小女兒。如今,兩個女兒早已長大成人,有了學術成就的麗妲卻沒有勇氣與她們聯繫。失去女兒的麗妲透過愛琳娜的小娃娃,躲在自己房間回憶過去種種,嘗試以疼愛娃娃彌補內心的遺憾。
女人的腹部
麗妲令人不解地偷偷藏匿玩具娃娃之後,有日將娃娃洗淨,還驚悚地擠出一隻恐怖噁心的黑色生物,宛若《異形:聖約》(Alien: Covenant, 2014)中的黑色外星生物,象徵埋藏在麗妲內心深處,自己不願承認且不可告人的慾望與懊悔。
麗妲由玩具娃娃的腹部擠出一隻黑色水蛇,讓我們不禁聯想,在麗妲內心,女人的腹部似乎不是孕育生命的搖籃,而是帶來厄運與驚恐的黑潭,呼應年輕時期的麗妲所鍾情的詩句「冰冷變形的翅膀,沿著我的身體掉落」,這是取自英國詩人奧登(W. H. Auden, 1907-73)在〈危機〉(Crisis, 1939)的詩句,講述二次大戰剛開始,法西斯主義的納粹入侵波蘭所帶來的威脅與恐懼。
荒謬的是,與此同時,沙灘上懷孕的媽媽(自己的腹部中有孩子),不僅正在過生日(從她的母親腹部出生)、受到家人的祝福與擁戴,還因為子宮中的孩子感到幸福歡樂。同樣是腹部,之於麗妲是恐怖經驗,卻是眼前這位女性幸福的來源。
最後,就在妮娜得知麗妲偷竊且匿藏娃娃之後,出於憤恨馬上抽出麗妲贈送且象徵友誼的髮簪,直接穿刺進入麗妲的腹部。這是諷刺的一插,既是告訴麗妲妮娜並非她所想像,妮娜並非她朋友也無須她的幫助,也是直接穿插麗妲的人生問題──無法與女兒在內心和解。
髮簪、黑夜與燈塔
在妮娜拿髮簪戳進麗妲的腹部後,麗妲徹底崩潰。原來她所認知的世界,與現實差距甚遠,麗妲以孤傲與尊嚴將自己牢牢地包裹在自以為是的想像安全網,卻不知這個自以為是的自尊是多麼脆弱單薄的防護,一組喧鬧的家庭就能將之戳破傾倒。
妮娜不只戳破麗妲的想像、謊言、信任、友誼,也戳破麗妲的自尊與認知。羞辱與喪氣讓麗妲必須選擇在當晚迅速離去,而這場夜晚的逃離剛好呼應電影開頭的夜晚之謎。
當時,麗妲來到渡假村的時候,已是夜晚,她看著桌上的一盤水果,隨手拿起一顆橘子,內側已經發霉。這是個象徵──金玉其外、敗絮其內──也就是麗妲不安的內在與人生寫照,孤高的教授相對於自責的母親。
原來就是因為心底的這個秘密,讓麗妲不喜歡每隔幾分鐘就會射進房間的燈光。燈塔讓她侷促不安,因為燈塔是座能夠射入心靈的夜間明燈,也是幽暗與迷霧裡的指引。來到海邊的麗妲在萊爾離開之後,必須馬上關上窗簾,因為她還沒有準備好要透視與回顧自己內心的自責與自艾。
鏡頭的語言
為了創造不安的侷促感受,導演葛倫霍運用的是近距與晃動的鏡頭語言。這種鏡頭貼近角色的近距,創造出四種效果:
  1. 記憶的片段:每當麗妲回憶起年輕時期的育兒經驗,鏡頭總會近距地聚焦在年輕麗妲與兩個女兒,創造無法看清全貌的畫面,以及記憶片段的感受。於是,我們是透過鏡頭與麗妲一邊回憶與一邊心理治療。
  2. 主觀的視角與偏見:鏡頭幾乎都是以麗妲的角度,觀看與觀察周邊人際的動靜。這是麗妲主觀視角的故事,由麗妲敘述她所認識到的民宿、海邊家族、妮娜、以及自己的回憶。當這些鏡頭都以近距描述麗妲的狹隘視野時,也暗示麗妲見解的侷限與偏見。例如,懷孕的女性可能並非心懷惡意,麗妲對於她的厭惡應該只是出於自己的偏見(懷孕的女性還曾經幫她被松果撞破的傷口擦藥)。
  3. 不可靠的敘事者:當麗妲表明自己是位教授時,我們會誤以為他是個可靠的敘述者,因為教授所代表的知識與理性。但是,麗妲藏匿娃娃的謊言,以及尷尬的社交與互動,讓我們無法完全信任這位教授的說詞,甚至會發現她的假設與想像有可能只是她的一面之詞。
  4. 驚悚效果:因為貼身與近身的晃動鏡頭,讓觀看中的我們處在一種無法了解全貌且看不清現實的提心吊膽中,經過大量的晃動與不清狀況之下,在鏡頭之外的觀眾,就會因為疑惑與擔憂,而產生驚悚之感。
陽光與橘子皮
《失去的女兒》有著對稱且詩意的意象安排,像是白天與黑夜、發霉的橘子與不要剝斷皮的橘子,而這些對稱剛好也能在電影的開始與結尾相互呼應。
在故事一開始的第一分鐘,我們看到的是在黑夜海灘跌坐昏去的女性,而最後則是這位女性因為清晨的陽光與海浪的輕拍而逐漸甦醒,好險。
麗妲摸摸自己的肚皮(腹部),然後回想起與兩個孩子討論肚臍的趣事。接著,麗妲與兩個孩子通電話。孩子跟麗妲說,都一直無法聯繫而擔心她是不是還活著。麗妲開心地告訴女兒,自己還活者,滿臉帶著安慰的笑容。
忽然間,她的手上意外出現一顆新鮮的橘子,她一邊與孩子聊天,一邊像是女兒幼時那樣地給兩個孩子剝橘子,是那種一點都不能斷掉的一條長長蛇皮。
在燦爛陽光下,麗妲一邊開懷笑著,一邊剝著橘皮,開心與女兒聊天。這是麗妲與自己內心糾結的和解,她肚子裡的那條黑色蟲子(呼應娃娃嘴巴吐出的那條黑蟲),再經過妮娜的一針刺穿,已被破解流出,成了手上陽光般的橘子皮小蛇。
陽光下的麗妲的心底不再為膠著的母職與事業所擾,孩子們的認同與歡笑,已治癒開她的自責愧疚。果然,之前在黑夜中的燈塔,在無情透視她的心靈之後,也為她展開新的道路。走出過去的黑暗,麗妲又回到光明。死過一回,麗妲又重生了。
女性知識分子的兩難
《失去的女兒》的電影是根據義大利的同名小說改編,原著是由 Elena Ferrante 所撰,這位在 2016 年獲選為《時代雜誌》的年度一百大重要人物的義大利小說家,曾經撰寫多部小說,善於處理女性、家庭、情感、孤獨與失去,也獲得多項寫作獎。
這部小說以一位大學女教授為主角,呈現女性知識分子的兩難,身處資本與父權兩種主流價值,既渴望擁有自己的事業與財富,也期待能夠安然陪伴兒女成長,一個是家庭之外的追求,另一種又是家庭內部的穩定,幾乎難以兩全其美。
不過,在《失去的女兒》,當麗妲給兩個女兒打電話時,終於讓麗妲與自己和解。電話中的兩個女兒還是吱吱喳喳很開心,顯然,麗妲並沒有因為專注事業而失去兩個女兒。或許《失去的女兒》想說的是,雖然女性很難任性地想要同時兼顧事業與家庭,但是倘若真的失衡,也不會真的失去。母女之間的愛,始終與看不見的臍帶緊緊聯繫,這也是為何電影最後麗妲的回憶,是與兩個女兒討論肚臍,還有那永遠都剝不斷的橘子皮。
全文劇照提供:Netfl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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