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灑著青雲,暖風隨地面而起,在廣闊無際的一片綠油油草地裡,有著一個古老農莊,農莊只有一樓和地下室,前半段是作業區,後半段是住宅寢室,建築上全是用木材建造的,左邊是果園,右邊有一座父親親手打造的風車,我常常站在那兒,看著風吹動它的樣子看上好幾個小時。農莊裡有幾十位工人,一些負責重植香草,要隨時關注土壤質地與保持排水良好,在冬季時香草總是長得特別好,他們會將它們進行複雜的加工動作,並且製成香料,可以加在拿鐵、茶類、白蘭地、精緻食品裡,增添很棒的香氣,也因此,工廠的單子越接越多,當我三歲時,已經不得不幫忙做這些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的事。
除了少量生產香草,也經營小型葡萄園、生產一些柳丁和酪梨,工人採集葡萄後,會將一半打成天然葡萄汁,趁它還新鮮時直接往城裡送,通常會在一般早餐店以稍高價位販賣,畢竟是純果汁;一半釀葡萄酒,他們會在農莊小屋第一間地下室裡,一整排整齊的像牙齒的擺在櫃子上;柳丁也是以果汁販賣,而酪梨往常是給異國料理餐廳做使用。蔬果類以根莖類為主,胡蘿蔔、馬鈴薯和地瓜,眼前擺著這些食物,就算有時我肚子餓了,農莊主人――我父親,仍不准我偷吃任何一口,他要求產品不能有任何一點瑕疵。農莊很大,優點是:精緻農業都發展優良,人工採集與維護是最令人喜歡的;缺點呢,則是無法在每個角落照料到每、一、個、人。
我父親,雖然是農莊裡的大老闆,他的事業全獻給這地方,卻從我生下來開始,細心地陪在我身邊,盡力而為,為我犧牲了許多能休息的時間,給我強烈且偉大的父愛。母親則不然,她對我非常嚴格,說話也不好聲好氣的,只會用嚴厲的口吻對我說話,不准我進廚房,不准我隨意進出工廠,只要被她發現,她就會冷冷地對我說:你――給我滾出去。
「好的,父親,或許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滿三歲那年,父親開始拿一些農莊裡生產的農作物、蔬果到我床邊,不停對我灌輸有關這些植物種植方面的知識。
「乖兒子,你真優秀,頭腦也靈活,爸爸有你,就是我一生最大的榮幸。」父親總是摸著我的頭,溫柔地說。他會為我蓋上被子,並且坐在床緣,唸一則很棒的童話故事給我聽,然後在我額頭輕輕一吻,要我一夜好眠,再熄燈。
父親是個高大壯碩的男人,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當他望向一望無際的草原時,我會在他眼裡看見無限未來。父親在我的童年,注入了無微不至的愛,他會將我的雙腿架在他厚實肩膀上,在果園裡遊走,我會順手偷摘幾顆已經成熟的葡萄。每當他誇獎我時,心上就感到一陣熱烈地澎湃。
母親有著一頭濃密的長黑髮,顴骨稍微凸出,小巧的嘴巴,是個冷豔又無情的女人,同時也是農莊裡的主管,她總是忙著與商人談生意,她會用嚴厲的口吻命令員工,又會與生意人談天說笑。
我老是害怕母親,她對我總是特別嚴格,而且說起話來咄咄逼人,不怎麼討人喜歡,也因此我不常於接近她,我與她之間總像隔著一道高牆,有時當她瞪著我時我甚至會認為她恨我。她最常對我說的話無非就是:你――該睡了。或許是這樣,但她仍是我的母親,我仍尊敬她,她仍偉大。雖然有那麼幾次,在深夜時,我幻想這個世界只有我和父親兩個人,就連夢裡也不曾出現母親,就算這樣,那也只是幾次而已,在夢裡她仍是那副模樣,沒有任何一絲改變。
我沒有上學(母親說原因是學校離我家太遠太遠了),但在父親的教導下學會很多日常生活知識,也懂得如何栽培農作物和果園保養,我當然曉得,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曉得――父親多麼希望我能繼成家業,繼承這個大農莊,繼續將我們的手工產業發揚光大。而我也正好喜歡這些事物,努力讓自己每天都能學到新知識,或多或少,總是會有所收穫。
我常趁著午休時間,推開柵欄,溜出去,躺在草原上,欣賞每朵輕飄飄的雲。也會到果園去,摘幾顆柳丁藏在口袋,似乎每次都會被發現,父親不會毒打我一頓,他只會摸摸我的頭說:下次不行了。有時我會爬到樹上,晃著雙腳,晃著晃著就睡著了,有好幾次因此摔下來,不過幸好都是皮肉傷,因為我總是挑矮樹爬。我老是想知道,這個大農莊方圓一百哩外,到底是什麼樣的世界。
到了六歲時,總覺得身邊泛著空虛,除了父母親,什麼人也沒說過話,我的世界被封閉,封閉在有著春風徐徐吹的草原裡,封閉在有一陣陣果香和大樹的果園裡,封閉在父親的懷裡。我想,我最想要做的事,大概是交一個朋友吧,就只是這樣而已。就算如此,我無法開口與父親提起這件事,深怕傷了他的心,他總是告訴我,我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燈火,我也老是向他發著誓:我哪裡也不會去。要是父親全心全意愛著我一個人,那我怎麼捨得要求他,他給我的不夠多呢?
「兒子,在家要聽母親的話,要按時吃飯,要按時睡覺,睡著時,記得夢到爸爸。」
父親開始不停外出,他會去遠方與一些大老闆談生意,一個禮拜都不會在家,家裡只會留下一點機器的運作聲。除了母親的三餐叮嚀和睡前指示,我不與誰說話,應該是說,沒人能與我說話。有時母親忙著,也會忘了我是否吃飯,是否乖乖上床睡覺。更糟的情況就只是一整天下來,待在寢室,縮在床角,望著緊閉的窗戶,期盼父親趕快回家。
意外的話,睡前母親會來敲敲寢室的門,快步走進來,問說:「你一整天都待在這裡,哪裡也沒去嗎?」
「是啊。」我說,這時她就會露出疲倦的面容看著我。
「肚子餓的話,冰箱裡有東西,切記,別逗留,回來睡覺。」我會稍稍點頭,然後她快步而出,關上門。
在遠處,見到父親的吉普車向這裡駛來,我會興奮地大叫,並且用最快的速度奔向父親,等他一下車,我會緊緊抱住他不放,告訴他,這些日子,我好想你。他會從車裡提出一大堆玩具、糖果餅乾與平常沒見過的食物,我又會再次開心地大叫。
「兒子,讓我告訴你這個禮拜我做了什麼很棒的事,你也得告訴我你在家有沒有乖乖聽話。」
「我很聽話。」
「好棒,我兒子就是如此乖巧,全天下有哪個小孩比得上我兒子呢?」
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告訴父親,你出差的這些日子,我一個人窩在寢室,不吃不喝也不睡,只枯枯地盼著你回來,到我身邊,讀童話故事給我聽,我會在夢鄉見到你,在夢裡,你仍會握住我冰冷的小手說:「兒子,不用怕,爸爸會永遠陪在你身邊。」我會稍微聳聳肩,然後等你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吻,熄燈,我又進入另一個夢鄉。
在父親第七次出差時,家裡有客人來訪,說是父親的遠房親戚,一個粗獷又具有男子氣概的男人――手上還提著我最愛的糖果餅乾,要我稱他叔叔,一開始母親表現的有些茫然,她說她從沒聽父親提過有關他的遠房親戚,也向他問了父親的許多事,才因此認定他是他的親戚,我想都已經說是遠房親戚了,父親大概也不會多提。
「這是你們的兒子?」
「喂,向叔叔打聲招呼啊!」母親不以為意地拉了拉我的耳朵。
「長得可真精緻,沒想到還能在這種偏僻的農莊裡看見五官這麼漂亮的孩子。」
「你過獎了,沒這回事,喂!還不快跟叔叔道謝。」
我咕噥說聲謝謝。
「長得跟他父親還挺像的,只是比他父親精緻多了,我想多半也有遺傳你的美貌吧,夫人?」
「你真的過獎了。」我似乎看見母親的兩頰泛起一小陣紅暈。
「沒別的意思,這孩子真是神賜給你們的禮物。話說,他人呢?我這一趟過來就是想見見他的。」
「這實在很抱歉,他出差去了,一個星期後才會回來,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向你傳話給他,或是帶你認識這個地方。」
這個叔叔在我們家待上一整個下午,母親帶他參觀整個農莊,並且告訴他許多我們運作和管理的方式,他似乎很開心能獲得這麼多知識。他在客廳與母親談天時,我待在那裡,喝著母親泡的茶,一句話也不說,有時扭扭身子,晃晃腳,發著呆,才猛然發覺我害怕與人相處,因為他正是我除了員工,頭一次見到父母親以外的人,當他在問我話時,我總是支支吾吾的,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要不就是聲音小到聽不見,像在喃喃自語。
「這孩子叫什麼名字?看起來一副很內向的樣子。」那個叔叔專注地看著我,並且對母親說。
「賽布,他只是沒見過世面罷了。」母親喝了一口茶。
我小小扭動身子。
「小賽布,你在這個農莊都在做什麼呀?抓蝴蝶嗎?在大草地裡亂跑?還是在臥房裡玩玩具?」他靠向我,然後用溫柔的語氣對我說。
我迷茫地搖搖不斷低下的頭。
「真是不好意思,他就是這樣,沒禮貌。你――回房裡去。」
「怎麼會不好意思,以後我會經常來拜訪的。」
他在離開前,還給了我一包巧克力球,然後摸摸我的頭,說下次會再來,要我敞開心胸,跟他當好朋友。這時我眼睛為之一亮,心上某個部份被打開了,朋友,這不就是我期待以久的事情嗎?該不會叔叔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朋友吧,突然感到心頭溫暖,那天我在寢室裡吃著巧克力球,並且想著下次叔叔拜訪時我要向他說什麼,說我會趁著午休時偷溜出去的事情,或是我總在房裡看著看不懂的童話故事書。
父親,我實在很想告訴你,你不在的這個星期,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