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時,札維耶.多藍感慨道,自己曾是那封閉絕望、求助無門的小男孩,年少時代常常獨自躲在房裡,拚命從無數同志故事中尋找人生的解答。假使十五歲時有部像《親愛的初戀》一類的故事出現,而今他的人生也會徹底不同。或許,如此念頭間接催生了 2019 年問世、近日才於台灣上映的《麥特與麥斯》。
但顯然不只如此。正片播放之前,片頭低調放上獻給「Eliza, Francis, Joel and Luca」,依序為《浪蕩沙灘》的美國導演伊萊莎.希特曼(Eliza Hittman)、《春光之境》的英國導演法蘭西斯.李(Francis Lee)、《被抹去的男孩》的澳洲導演喬爾・埃哲頓(Joel Edgerton)以及《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義大利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四位創作者近年來拍出了各自的同志成長電影,深刻影響相隔數千里之外的多藍,承先啟後連成一首長長的歌謠,有痛苦,有掙扎,有觸動,有救贖,陪伴彼此熬過無數階段,綿延無盡。
「這部電影不是關於同志,而是生活;對我而言,這也不是同志愛情故事,就是愛情。」
每個人無時無刻都得面對自己的戰場,不同年齡、階段、性別、性向、身份遭逢到的多重困境,表面看起來各個不同,本質卻極其相似,不出關於愛恨,關於缺憾,關於迷惘與失落。而這就是一個平凡男孩回望青春的真誠視線:些許苦澀,些許憐惜,更藏著屬於此位才氣過人的導演年歲漸長後的成熟、幽默與適可而止。
多藍堆疊人物的能力愈來愈迅速精準,在一群幹話連篇、有時過於粗暴直接的男性群體之中,這群多年好友的交情可見一斑,對在坐每個人瞭若指掌,你一言我一語便帶出的立體性格。而麥特與麥斯並非主導一切的核心人物,時常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靜靜聆聽,偶爾插嘴一兩句話,一群人自在於湖畔小屋把酒言歡。
因為一場臨時起意的賭注,兩人必須為朋友妹妹的短片拍攝吻戲,偏偏暗地裡戲假情真,使得多年來曖昧不明的情愫浮上檯面,就像兩人中間的無形腳架,將畫面一分為二,紮紮實實拉開了兩顆心的距離。
故事滿是細節,麥特的個性偏向一板一眼,不叛逆不反骨,也習慣不示弱不低頭,明顯被社會禮教和規範牽制,與父母關係良好,女友美麗聰明,且擁有一份體面的工作,走在世俗認定的正軌上;反觀身段柔軟的麥斯,害羞內向,有些彆扭,大概是這群好友中經濟狀況較差的,更遑論那支離破碎、缺乏溫暖的家庭。但他們言語所無法形容的內在親密連結,是麥特的母親、女友皆已察覺,是這群好友瞭然於胸的;只有麥斯可以在麥特失去理智時,一句話按住他的情緒,也只有麥特可以一句話長驅直入刺到麥斯的痛處。
真實的愛,是一切昭然若揭,同時難以啟齒;是有人抱你過緊,同時傷你過深。
麥斯對彼此的理解不亞於對自我的認識,顯而不彰,所以當眾人一臉錯愕在湖畔望向大清早氣喘吁吁的麥特時,唯獨他以忐忑又溫柔的眼神,凝視著這位注定迷失方向的大男孩。
多藍游刃有餘地細膩刻畫了兩人的情感軌跡,麥斯平時穿著紅色系的上衣,麥特大半習慣藍色系,偏偏在拍攝吻戲的時候,做了一個明顯的色彩調換,象徵麥特不得不開始正視自身內在變化。相較於麥斯,麥特此刻經歷的掙扎與拉扯更為複雜,他既像渾然不覺,又似下意識逃避,變得自我封閉,陰晴不定。此份迷惘來自身分與性向認同的擺盪,不安全感來自多年摯友即將遠離自己的生活,最後一根稻草則來自雙唇交疊的難分難捨。
「到了人生某個時間點,你必須決定自己想當什麼樣的人」,《月光下的藍色男孩》這一句台詞,就是麥特真正的課題。
因此,下意識拉遠與哥兒們的距離,難以融入,離別致詞又講得吞吞吐吐,毫無誠意;避免參與麥斯出席的聚會,卻暗自渴望上演一場不期而遇。兩人皆心知肚明,不由自主跨出那一步後,誰也無法回歸、無法安於當初不含任何雜質的友誼狀態。
羅蘭巴特曾提到,「我愛你」或種種表達愛的行為,都只是期望得到回應的上文,麥斯的痛苦、脆弱、不捨與包容處處展現於此。在麥特主動和好的時候,他先化解僵局,在麥特情不自禁的時候,他選擇接受一切,在麥特於緊要關頭踩剎車的時候,他毫不猶豫舉起雙手,卻再也看不清這份感情以後會變成什麼模樣。
雷雨交加先聲奪人一幕,相信令所有觀眾印象深刻,多藍情緒掌握恰到好處,多一分太浮誇,少一分不到位。〈Song for Zula〉的琴聲旋律漸強,十指交錯若隱若現,那與世隔絕的忘情擁吻瞬間,彷彿煙霧瀰漫下的炙熱火光,震耳欲聾中的無聲喧囂,狂風驟雨外的暗潮洶湧,夾雜低到塵埃裡的卑微與默不作聲,他們遠在認識愛情之前就已找到了彼此,近似愛慾,又似友誼,像是從破了洞的塑膠布窺視,模糊不清卻始終強烈鮮明。
為何一封推薦信可以等了又等,三催四請,仍遲遲沒有下文?為何時間不停流逝,連最後一個周末也不聞不問?在麥斯泣不成聲底下才發覺,好好道別,面對未知,也是成長的一環。
若你的生命裡曾出現過這樣一個人,自會明白,麥特與麥斯橫亙多年的感情,始終凌駕於單一類別之上;性並非必然,亦無須佔有,不因外在距離而疏遠,不會真正離開彼此的生命,縱使知曉各自為生活而忙碌,心裡恆久為對方保留最特殊的位子。
或許可以說,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座斷背山,但多虧多藍優秀的選樂加持神來一筆,教人確信,發生於麥特與麥斯之間的,那無疑是另一種堅固無隙的愛,存在更多信任、祝福與守護支撐著。
身為坎城之子,觀眾對多藍這位「金童」、「鬼才」導演寄予厚望,19 歲時就憑著自導自演的《聽媽媽的話》一鳴驚人,不到 30 歲已交出八部長片的成績,他總能透過極具渲染力的方式直面自我,揮灑感性,將自我剖成滄桑與純真、世故與青澀的綜合體。
而如此個人色彩強烈的表達方式更是一體兩面,有人說他缺乏突破,有人說他江郎才盡,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動輒得咎。然而,也只有多藍能決定自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到了《麥特與麥斯》,我們看見一位敏感纖細的年輕創作者,慢慢走向內斂成熟,懂得放之後學著收,輕巧涵蓋一個人成長過程可能經歷到的愛情、親情、友情。麥斯無疑就是多藍,他的憂傷與脆弱緊緊牽動觀者的神經,畫面則為視線的盡頭,極力壓抑的愛從眼神一躍而出,同樣毫無保留,依舊真誠赤裸。
人們往往想為過去來不及理解的事情下一個清晰的、簡化的、一翻兩瞪眼的結論,就如同志片、懸疑片、愛情片的歸類,偏偏現實是複雜而混沌,必須經由特寫,回放,方能看清故事的本質,進一步質問自己,究竟屬於哪裡。而景框外的多藍真正屬於哪裡?他也得一一翻過這幾頁,才能邁向生命的下一章。
「你準備好要拍特寫了嗎?」
全文劇照提供:好威映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