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棄零頭換來的人生
導演:伊利曼佐Jiri Menzel
演員:伊凡博爾涅夫、尤莉亞嫣琪、奧德瑞凱撒
我認識捷克作家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的作品,是因為伊利曼佐的關係。不像【布拉格之戀】之前,就閱讀了米蘭昆德拉的作品,對於米蘭昆德拉那充滿如刀般詩意的文字,被改編成電影有些小失望,九十年代初,在看過伊利曼佐導演的【嚴密監視的列車Closely Watched Trains】、【失翼靈雀Larks on a String】後(懷念並感謝太陽系MTV),日後看赫拉巴爾的書,才覺得小說電影兩相益彰,用著直接的黑色幽默,表現人生及捷克國家的荒謬乖舛。這是文學改編電影少有的狀況,通常好的文學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往往無法滿足閱讀心靈的影像,要不另闢蹊徑,要不大幅翻修,顯少能忠誠拍攝卻又得到箇中之三昧。.
這樣的例子,影史上頂多就只有詹姆斯艾佛利(導演)改編EM佛斯特(作家)的例子差可比擬,伊利曼佐也因為赫拉巴爾得到不少榮耀(註)。原本沒靈感,一有靈感就連寫18天,赫拉巴爾寫完後隻字未更動的『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原著小說,本來就相當精彩。伊利曼佐大體上還是以赫拉巴爾原著的文學敘述為旁白,但是他更動一個地方,就是故事的敘事結構,電影版的【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以主角出獄為開端,來到捷克與德國間一個廢棄的小鎮,一邊搬運著石頭修補永遠不平的石子路,一邊回憶過去人生中的點點滴滴,現實與回憶交錯穿梭,伊利曼佐用著說書人的態度,直接點名赫拉巴爾原著的重點—「我人生的幸運往往來自於不幸」的人生觀。
主角揚迪特(伊凡博爾涅夫 飾)是個小個子男人,他的一生都在擔任服務生的工作,他從最早在車站月臺賣香腸,會A乘客的錢,漸漸地,被拉拔到餐館當服務生,立志要變成有錢人,開一家以自己名字當招牌的飯店;隨著他熟悉各種服伺之道,以及見多識廣,他也從小餐館到奢靡的「天堂艷樓」,進而來到布拉格最氣派的「巴黎飯店」,一步步接近他的夢想同時,看盡各種有錢人的嘴臉,例如為了零錢會像狗一樣趴在地上,揮金如土的有錢人縱情狂歡,權貴商賈、名門將帥,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生活。
所有的幸運是來自他的不幸,但反過來看,他人生的不幸也是來自他的幸運,像是服務到伊索比亞皇帝,被頒發勳章彩帶,或在德國納粹佔領期間,服務滿屋人種培育的裸女孕母,進而靠著愛妻遺留下的郵票致富,擁有屬於自己的飯店,卻因為共產黨管理政權,所有財產遭充公,並因為他是百萬富翁身份入監服刑(財產1500萬,一百萬關一年,所以關15年)。在揚迪特一輩子的服務生涯裡,他沒有做過自己的主人,很多時候都是身邊的人事物,推動著他前進,例如被青樓紅牌妓女看中,而遭身邊男人嫉妒時,他知道他該離開第一家店;突然拿到巨額小費時,他知道他該離開「天堂艷樓」;當他和一個同樣身材嬌小卻崇拜希特勒的女子戀愛結婚時,因為德國攻佔捷克之故,他知道他該離開「巴黎飯店」。然而,真正推動他前進,而他卻無能為力的原因,卻是來自「歷史」。
男主角還在當學徒時,就經常被老闆揪著耳朵訓說:「你要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到,但是你又要什麼都看到也都聽到。」,看不到聽不到才可以明哲保身,看得到聽得到才能穿梭於嚴峻環境活著,看似矛盾的生存法則,成為長期身處在列強角力的捷克人,面對歷史及政治的黑色幽默哲學,一如矮個子男人在天生的身高條件不足下,用著靈活的身態,來變對瞬息萬變的苦難人生,銀幕上角色們越是乖舛坎坷,觀影的哄然大笑,總有著揪心沉重,【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這點和【再見列寧】、【分道不揚鑣】一樣,用輕鬆詼諧又帶點諷刺的方式來看待歷史,和隨之而來的政治,抵擋不住的歷史洪流下的人生法則,慧黠且包容的看待人性多樣貌,都是電影與原著小說之所以讓人著迷之處。
【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其實跟英國國王沒什麼關係,這典故是故事裡,揚迪特問最頂級的「巴黎飯店」領班,為什麼他可以精通各項待客之道,他總是說著這句:「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這句話儼然是一種最讓人引以為傲的榮耀象徵。在看【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時,我總想到
『富翁的物種源始』這本書,既然主角的人生是伴隨著20世紀的捷克歷史發展,那電影中,主角對有錢人的嚮往、地位的重視,一直推動著故事前進,但是當他因為「有錢」入獄,身處在一群富翁的監牢裡,他卻仍然沒有得到正眼對待,諷刺著資本主義社會,卻又因為共產分配讓主角一無所有,掌控20世紀人類歷史的兩大角力,讓主角在人生中都敗下陣來,顯而易見揚迪特真正要的並不是來自「有錢」這回事,而是身為有錢人可以天真、自由且浪漫的做很多事情,以人為本的回歸浪漫主義情懷,可能不是電影所要傳達的議題,卻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鏡花水月,如夢一場」老年出獄的揚迪特,為了怕寂寞,在無人的屋裡擺滿鏡子,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回顧過去,自問自答,人生不管幸運或不幸,歷經風霜才懂現實在何方,【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很高明的示範政治寓言與黑色喜劇結合的功力,「捨棄零頭才能換來富有」-用笑容來檢示過去歷史的風氣,一如給人愉悅觀影及閱讀享受的【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
註:
1966年處女作改編赫老的【嚴密監視的列車】,讓年僅28歲的伊立曼佐,拿下了奧斯卡的最佳外語片,1969年【失翼靈雀Larks on a String】,在共黨禁演下,直到1990年,才在柏林影展解凍,結果拿下最佳影片金熊獎,讓一群西方國家的創作者顏面無光;此外,還有1981年拿下威尼斯影展特別獎的【金黃色的回憶Short Cut】,連帶的「鄉村三部曲」,像是1983年的【雪花時節】、1985年的【甜蜜家園】,都是根據赫拉巴爾的文學回憶所改編。
雖然也拍過其它題材電影,但等於伊利曼佐畢生重要的電影都是來自赫老著作,巧手改編的優美,讓他成為赫拉巴爾文學代言人,也成為捷克最重要的導演之一;顯然赫拉巴爾對於伊利曼佐改編他的作品上銀幕相當滿意,生前就承諾要將畢生最愛的作品『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交由伊利曼佐拍攝,沒想到,拿到電影拍攝版權的捷克國家電視台,想要任用以【分道不揚鑣Divided We Fall】聞名的導演揚霍布雷克Jan Hrebejk,這讓伊利曼佐停下所有創作,不惜時間、成本和捷克電視台打官司(2002年倒是有來台灣,出席台北電影節他的專題),在周旋十多年後,終於在2006年拍成這部【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只是當時赫拉巴爾已經過世十年(死於1996年),而伊利曼佐也是年近70歲時的老先生了。2020年九月五日,伊利曼佐逝世於捷克布拉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