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 Yang In Mo&帕格尼尼&舒曼

2022/01/25閱讀時間約 30 分鐘
Yang In Mo 透過自身的小提琴回答了帕格尼尼所留下的問號。
BY ESQUIRE 2018.12.11
演奏曲《帕格尼尼隨想曲第24號》
2018年5月3日你在錦湖藝術廳錄製的帕格尼尼24首隨想曲演奏實況,便是這次推出的出道專輯《帕格尼尼:24首隨想曲》。你本來就有想過要以現場專輯的形式來發表首張專輯嗎?
雖然有想過應該會出帕格尼尼的曲子,但沒想過會是現場演奏錄音。要現場實況錄音這件事讓我很擔心,因為連舞台上的緊張感也會被錄進去。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場錄音也因此而有意義。
如果拿鋼琴來說的話,帕格尼尼的隨想曲應該可以比喻成蕭邦的練習曲。雖說是練習曲,演奏起來卻很不簡單。
隨想曲本來就是音樂比賽或甄選會要求的曲子。所以自從我開始拉小提琴起,練習演奏隨想曲的時候,就一直抱持著絕對不可以失誤的想法。無論是哪位小提琴家,應該都有過那樣的經驗。但是不知道從何時起,我拋棄了那種觀點。單純地將它視為一首曲子,而不是練習曲,所以我變得想要在他人面前演奏這首曲子。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這24首隨想曲每一首都擁有各自不同的個性。
在11月5日舉行的出道專輯發售記者會上,你也有說過類似的話。你說帕格尼尼的隨想曲是音樂比賽一定會要求的曲子,所以也是小提琴家們想迴避的曲子,但你從來沒有那樣覺得過。
我對帕格尼尼的第一印象很好,沉醉在帕格尼尼的華麗之中,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過任何的反感,也因此我很想好好消化帕格尼尼的曲子。我個人是很困惑音樂比賽一定要要求演奏這首曲子嗎?這樣一來,不是會給小提琴家加深這是絕對不能出錯的曲子的觀念嗎?我也曾是受害者之一。
隨想曲本身是猶如巨浪的曲子,所以如果是能克服這些曲子的小提琴家,那這應該也是達到天際線般的境界的契機?
這個比喻好像很貼切。雖然感覺到海浪不斷湧過來,但是只要翻越過去的話就再也不會害怕了。5月那時,我在兩個小時裡演奏完24首隨想曲,感覺就像跑完了馬拉松全程。雖然我沒有真的跑過馬拉松,但是有種跟聽眾一起奔跑的感覺,很有成就感。
聽說這也是你第一次在舞台上連續獨奏兩小時左右,要專心演奏兩個小時絕非易事。需要保持高度的專注力,應該也很耗體力。從聽眾的角度來說,也有可能是一樣的。
如果在這兩小時裡覺得聽到的音樂都很類似,那應該很快就會感到無聊。其實,24首隨想曲有個共同點,那就是每一首都需要用到困難的技巧,所以我就在想每首隨想曲的固有特徵是什麼。如果沒辦法表現出來的話,好像會很對不起聽眾。所以我才會說我的首張專輯是跟聽眾一起製作的,因為我必須思考聽眾的感受。為什麼要演奏24首隨想曲、為什麼聽眾要聽這個,讓人想繼續聽演奏的線索,那個答案好像就在隨想曲裡。
你本來也可以選擇在錄音室錄音,很好奇你選擇和準備實況演奏錄音的過程。
我一邊聽市面上發行的帕格尼尼隨想曲演奏專輯,一邊思考有什麼方法可以讓我與眾不同。然後我想到了把24首隨想曲當成一個故事來表現的話,應該很不錯。於是開始思考有哪些是我們至今都不知道的可以表達的情緒,還有未能透過隨想曲展現的情緒有哪些。但是在準備表演的時候,我發現隨想曲可以演奏成各式各樣的曲子。帕格尼尼對每首曲子的要求指令並不多,所以我產生了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詮釋的確信。雖然現場錄音的壓力很大,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覺得只有在現場才能跟聽眾進行的交流,在某種程度上也融入專輯裡的話,那在無數的帕格尼尼錄音專輯中,這張專輯將會被視為是有價值的。最重要的是,沒有太多機械的輔助,能讓聽眾聽到原汁原味的演奏,這一點我真的很自豪。
雖然演奏的時候會意識到聲音被錄了進去,但你當時應該是不知不覺就忘了正在錄音這件事吧?
上舞台的話,本來眼前看到的應該是聽眾,但是我最先看到的是麥克風,所以一開始很混亂,不知道應該看哪裡才好。也會想說我現在是在為誰演奏。心情很微妙,我並不想為麥克風演奏啊。雖然盡量不要出錯也很重要,但是我調整了心態,為坐在台下的聽眾演奏是最優先的。話雖如此,我一開始還是很在意麥克風,因為本來就很大一支(笑),但是演奏一段時間後,慢慢開始看不見麥克風,心情也放鬆了許多,所以演奏安可曲的時候,我還特意走到麥克風前演奏。
有哪一首曲子是你想要重錄的嗎?
當然有重錄的話會更好的曲子,但是我沒有留下遺憾。因為那張專輯是那天那個時候才存在的演奏,所以我反而覺得就連那個部分也很有價值。就算可以重來一遍,我也不會想回到過去做任何的改變。
你說過特別喜歡隨想曲第1號和第24號,可以說是選了隨想曲的開頭與結尾。你還說記得自己小時候聽明茲(Shlomo Mintz)演奏的隨想曲第1號之後,喜歡到無法繼續聽第2號,所以一開始就跟帕格尼尼建立了良好的關係。第24號本來就很有名,很多人都知道這首曲子,所以你說可以感覺到重新詮釋的樂趣。
第1號應該是隨想曲之中我最常演奏的曲子,所以我曾用各種方式演奏過。本來第1號的指定速度是行板,也就是以行走的速度來演奏,不是快速演奏的曲子。但是這次錄音的時候,我的演奏速度稍微加快了些。再加上這張專輯類似於別人對我這個小提琴音樂家的第一印象,所以我想華麗地演奏第一首曲子。其實明茲的演奏風格也很華麗。第24號是主題和變奏曲的形式,所以每次演奏的時候,我總覺得每一段變奏都是一首隨想曲。感覺就像將近八首的變奏曲濃縮成一首的隨想曲。所以我就在想要怎麼呈現每一首變奏曲的個性,試圖在每次變奏的時間點上帶來不同的詮釋。
(他說過本來就在學小提琴,後來收到阿姨送的明茲專輯,愛上帕格尼尼的音樂。)
其實我聽你演奏的隨想曲第1號時,有種聲音如同瀑布般傾瀉的感覺,跟行板這個速度確實有些差距。
哦,那就是我想要的感覺。我演奏的曲子速度感覺起來確實不像行板。我想像的是煙火爆炸開來的畫面,努力帶來一種一飛沖天、火花四射的感覺。
隨想曲第1號對演奏家來說也是出了名的難,需要用到高難度的技巧。
對我來說也不是簡單的曲子。只是因為常常演奏,才會覺得很容易而已。剛開始真的很難演奏。
(他真的很誇張,各種高難度的曲子都能從容不迫地演奏,看了還以為跟吃飯一樣簡單……)
隨想曲第24號也是演奏難度非常高的曲子。聽你那張專輯裡的第24號時,有種不知不覺反覆走進全新陌生的房間的感覺。
這樣啊。不管怎麼說,這首是24首隨想曲之中,集豐富情感於一首的曲子,所以轉換速度要很快。決定清楚想呈現的個性,並練習快速轉換是很重要的。
其實從觀看的角度來說,看到隨想曲第24號的演奏時,也會產生緊張感。高難度的琶音(arpeggio)、顫音(trill)等等,感覺從頭到尾都在考驗小提琴家的技巧,我個人覺得快速跳弓(spiccato)接連演奏的小節這邊緊張感很強烈。站在演奏家的立場來說,你覺得呢?
變奏的小節之間有休止符,在那一瞬間會產生短暫的寂靜。不知道為什麼,那短暫的寂靜會讓我有點緊張,不過是感受很好的緊張感。比起害怕,更像是興奮。就像令人期待接下來會出現什麼的感覺。
我覺得小提琴家演奏時發出的呼吸聲很有趣。有的人在轉瞬間短暫地呼吸休息,也有些人是深呼吸一次,然後慢慢吐息。小提琴不是管樂器,所以可能有人會覺得那是演奏時不需要調整呼吸的樂器。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演奏的時候是怎麼呼吸的,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呼吸本身跟演奏的音樂很類似,就是吸入和吐出的氣息本身。想要發出宏亮或渾厚的聲音時,呼吸會很自然地變長。從這方面來看的話,對演奏家來說呼吸好像真的是很重要的概念。如果是從我想表現的音樂性質所散發出來的氣息,那再好不過了。
在這張專輯中也會時不時聽到那種呼吸聲,所以好像更有臨場感。
這是我特別跟音樂總監要求的部分,我說希望不要刪掉演奏途中發出的跺腳聲或呼吸聲,畢竟這是現場錄製嘛。
(我是先聽他的首張專輯才看到這篇採訪的,在這之前都不知道這是現場錄音的專輯,聽到呼吸聲的時候,我還想說是錄音室鬧鬼嗎?😂)
記者會當天你演奏了四首隨想曲,分別是第10號、第13號、第14號和第24號,你選擇的都是中後或後半段的曲子。各自的速度是甚快板(Vivace)、快板(Allegro)、中板(Moderato),大部分都是被分類為急版(Presto)的曲子,除了第14號,給我留下主要都是挑保持一定速度感的曲子的印象。
因為我喜歡華麗地演奏開頭和結尾,所以選了第10號和第24號。我想在中間演奏可愛的、溫柔的或抒情的曲子,所以選了第13號和第14號。雖然也可以選擇第1號來取代第10號,但是我太演奏第1號了,又莫名很想演奏有點黑暗華麗的曲子,所以最後選了第10號。
隨想曲第13號的副標題是「魔鬼的笑聲(The Devil’s Laughter)」,也是讓人覺得很詼諧浮誇的曲子。
這首曲子聽起來詼諧,所以有種可以歇息一下的感覺。我覺得如果是帕格尼尼的話,他演奏第13號的方式應該會比我們想像的還要極端。可能會更誇張一點,給人真的就像惡魔的感覺。曲子裡充滿好玩的元素。但如果要當成練習曲的話,那絕對演奏不出來。但想成是表演的一部分的話,就會產生勇氣了。
相反地,接在隨想曲第13號後面的第14號感覺就像勝戰曲或進行曲一樣莊嚴穩重。演奏的時候也有種像發出管樂器聲音的感覺。
沒錯,很像號角。
所以隨想曲第13號和第14號的比對好像增添了聆聽的樂趣。很好奇演奏家是否也是那麼想的?
第13號可以演奏得很不規律,可以利用令人意想不到的節奏來變奏,但是第14號的演奏重點是要明確地消化固定的節奏。所以我算是為了呈現那種對比而選了這兩首曲子。
人們已經產生了你是帕格尼尼演奏家的刻板印象,稱你為「Inmonini」,被問到那樣的印象會不會讓你很有壓力的時候,你說想要保有那樣的頭銜,同時嘗試看看其他的東西。從中可以感覺到你身為小提琴家的野心。
我不想要小心翼翼的。我覺得太謹慎的話,反而有可能沒辦法實現想要的東西。如果想做什麼,就要快點去做。我覺得現在就是該那樣的時候。我想要以開放的心態接收或獲得各式各樣的影響,不想留戀於現在某種程度上爬到的地位。
你說不想小心翼翼,是指音樂方面的嘗試嗎?
無論是音樂方面的嘗試,還是在人際關係這方面都是。所以接受採訪的時候,我也是盡可能率直地回答。雖然那樣可能會受到傷害,但是與其困在那種想法當中,我更想要在不傷害到他人的情況下,展現出我的全部。那樣我好像才能找到真正想要的東西。因為我想表現自我。就算大家不喜歡,我還是想那麼做,所以我不想過得小心翼翼的。努力迎合別人的時候,就會變得小心翼翼。比起執著於結果,我更想盡可能地完整呈現出我所想呈現的東西。
(看他的採訪就覺得他個性很直率,對自己的實力很有自信,受到別人的稱讚就大方接受,但同時又很謙虛。)
沒有比實力更確實的態度了。
我發現堅持做想做的音樂需要極大的勇氣。一起協奏的話,搭檔的演奏家會有想呈現的東西,我也能大概猜到聽眾的需求是什麼。如果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和它的價值,那自然而然就會產生信心。我覺得那真的很重要。
在記者會上提到帕格尼尼的時候,你用了「和帕格尼尼的關係」這樣的表達,讓我覺得很有趣。對辭世已久的作曲家使用「關係」這個單字,是因為你覺得演奏的行為和跟作曲家見面的行為是一樣的嗎?
做音樂的時候,我感覺到歷史並不只是一直線地在發展。演奏家不是要演奏幾百年前被創作出來的曲子嗎?我認為我們的職責是讓被封印在樂譜裡的樂音復活過來。雖然是過世的人了,但是跟作曲家產生連結好像是演奏家的必經過程。我透過帕格尼尼的人生和音樂,建立了跟他之間的關係,而且關係愈來愈深厚。雖然我不相信神靈,但我有時也會覺得說不定真的有那種東西的存在。
要讓被封印在樂譜裡的樂音復活過來,這真的很像帕格尼尼會說的話呢(笑)。帕格尼尼被稱為「魔鬼小提琴家」,還謠傳他晚年的時候把靈魂賣給了魔鬼。由此可見他的演奏實力高超,又擅於擄獲人心。除了音樂,在其他方面你是否也有受到帕格尼尼這位作曲家的影響?
聽說帕格尼尼的演奏讓很多人神魂顛倒。我想那是因為他很會交流,所以大家才會被迷倒。而且他還很有人情味,經常為流浪漢演奏,就算表演時間快到了,為了多賣出一張票,他也會延後表演時間,到場外親自賣票。雖然他的演奏實力高超,但他是那麼地熱愛自己的工作,舞台的掌控能力應該也很厲害。我覺得是這些東西塑造了帕格尼尼。雖然我不會希望個性像他那樣,但是他那種那人敞開心扉、產生期待感的態度讓我很有好感。
你獲得了2015年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首獎,是韓國史上第一人。
一開始很不真實,直到我回到飯店房間,紛紛收到其他人和媽媽傳來的訊息,那一刻我才真的有了獲得第一名的真實感,整個人被幸福感包圍住,所以我躺在床上發呆了很久。
站在聽眾面前演奏的機會應該也迅速暴增了。你是否感覺到了自己的演奏家人生正式開始了?
獲得大賽首獎後,多了很多的演奏機會,但這也讓我重新思考演奏家所扮演的角色是什麼。在那之前,我都在為參加比賽做準備,但是所謂的演奏是另一回事。我覺得要更努力跟他人交流才行,那樣我才能更加了解自己是怎樣的演奏家。從那時候開始,開獨奏會的時候,為了拉近跟觀眾的距離,我有時也會親自解說曲目。
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冠軍不是被賦予了特權,可以用帕格尼尼實際上使用過的小提琴「瓜奈里」(Guarneri Del Gesu)來演奏嗎?這把琴又被稱為「大炮」,你演奏的時候心情感覺怎麼樣?
拿過帕格尼尼實際使用過的樂器後,我更加好奇他是怎麼演奏的了。就算是透過樂器感受看看也好,所以我抱持開放的心態,冒險看看能怎樣演奏。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在模仿帕格尼尼的感覺。我想那應該是我至今演奏過最棒的樂器之一。
(他在其他採訪說過有四個小時的時間可以練習用這把琴演奏,而且隨時都有四名彪形大漢跟在他身邊保護那把琴XD)
2008年的錦湖英才演奏會是你第一次以演奏家的身分站上舞台。聽說你從小就有很多聽古典樂的機會,請問你父母喜歡聽古典樂嗎?
是的,尤其是我父親。所以我家裡有很多古典樂專輯,這使得我在會對古典樂產生好奇心的環境下長大。因此整體上我對音樂很感興趣。我母親也希望我至少能學會一樣樂器。她是主修美術的,所以我的藝術基因應該是遺傳自媽媽吧。其實在聽到帕格尼尼的音樂之前,我就想學小提琴了。帕格尼尼對當時年紀還很小的我也造成了很大的衝擊。
(TMI:他的第一張節目冊就是他媽媽設計的。)
你有考慮過走小提琴演奏家之外的路嗎?
沒有。我是因為喜歡才開始的,一次也沒有感到痛苦過。這或許是極大的幸運吧。做著喜歡的事情,有收入又能獲得他人的喜愛。現在我想更深入地了解音樂,因為還有很多我沒嘗試過的事。如果沒有這樣的好奇心,應該很容易就感到厭倦了。因為要做的事情很多,所以連擔心的時間都沒有。
聽說你正在就讀美國知名音樂大學新英格蘭音樂學院,接受最棒的演奏家培育課程。你的老師米里亞姆.弗里德(Miriam Fried)是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冠軍,同時也是伊莉莎白女皇國際音樂大賽的第一位女性首獎得主。你在各方面應該都獲得了很好的影響吧。
雖然音樂方面受到了很多影響,但是老師的為人本身也有很多值得學習的地方。她是很有邏輯的人,所以她覺得做音樂的時候也要有理由才行,但她也很有人情味。不久前,她跟我說入睡之前要好好反省這一天是不是過得問心無愧,真的很帥氣。如果以那種心態做音樂的話,就可以成為她那樣的人吧。當然了,在這樣的老師底下學習也會覺得有壓力或緊張。
(在其他採訪有比較詳細的解釋,他是說老師會問他為什麼要那樣詮釋或是為什麼要那樣拉琴,每個拉出來的音都要能夠給出相應的理由才對。)
我好很奇你的拜師過程。
2012年上第一堂課的時候,老師非常具體地解說了我應該矯正的部分。當時我的演奏聲音還不是很豐富,但我並不知道原因出在哪裡。老師拉弓的方式跟我不一樣,我的手肘抬得比她的還要高一點。老師說就是因為那樣我的聲音寬度才會受到限制,她要我練習的時候把手肘放下來。還教了我要怎麼用右手拉弓,在韓國學琴的時候主要都是以左手的技巧為主,但是去留學的時候我有種真的在做正規音樂的感覺。所以我下定決心要相信老師的話去做做看,在那之後真的學到了很多。
這應該有讓你領悟到擁有基本教巧是多麼重要的事情吧?就算熟悉再多的技巧,手肘高度放錯的話,也沒辦法拉出正確的音。
基本教巧真的很難掌握。不僅要細心觀察,還要徹底地練習。那樣才能在演奏的時候,自然地發出聲音。
就像要把一首曲子刻入骨子裡,你應該也很常遇到得反覆演奏好幾次的情況。
重要的是,那必須是有意義的反覆演奏。最近我會在固定的時間裡練習事先決定好要練習的曲子。長時間不碰琴的話,我的內心就會感到不安,但我的練習時間愈來愈少了。演奏行程變多,忙得不可開交,所以我努力盡量抽出時間練習。但是通常練習的時候,往往只會想練習自己擅長的部分。所以我會先確認好自己拉得不夠好的部分,再在固定的時間裡練習那個部分。那樣做也比較有效率。
選擇克服而不是逃避缺點的心態好像是讓人成長的動力,因為知道自己的缺點在哪也是一種實力。
撇開我喜歡演奏這一點,我常常思考我的演奏會對周圍的人、會對這個社會帶來什麼影響。尋找理由好像很重要,所以我也參加了很多志工活動。不能光顧著演奏,也要拓寬視野,不要讓自己埋頭於演奏。自己的演奏是怎麼走近他人的,我覺得會問自己這個問題的演奏家是優秀的演奏家。
你被選為今年的錦湖藝術廳常駐音樂家,獲得在錦湖音樂廳演出五次的機會。這次錄製成專輯的帕格尼尼24首隨想曲獨奏會也是其中之一。雖然這篇報導公開時應該已經辦完獨奏會了,但是下週11月15日要一起舉辦雙人演奏會的小提琴家葛林戈(Ilya Gringolts)也是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的首獎得獎者。聽說你參加曼紐因青少年小提琴大賽的時候他是評審,還稱讚你的隨想曲第1號拉得很好,而你現在就要跟他同台演出了。
其實他以前在錦湖藝術廳開過獨奏會,我還拿到了他的簽名。當時我還沒有參加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當然非常景仰他。雖然現在要站在同一個舞台上可能會感到不自在,但那也代表了我的成長,所以我很期待。
說不定這是讓人明確看見現在的小提琴家Yang In Mo的閱歷的舞台。不過,出自普羅高菲夫之手的作品等表演曲目是比較現代的作曲家創作的曲子。
我也蠻常演奏現代作曲家的曲子的。而且演奏現代音樂的時候,我反而會像在詮釋古典樂那樣練習,應該是說我很信賴樂譜嗎?就算是現代音樂,作曲家費心創作這件事仍是一樣的。現代音樂確實更難一點,聽眾也有可能不太容易接受。所以當我好好發揮出來的時候,就會獲得喜悅感。我想感受看看平常感受不到的喜悅,也很好奇聽眾的反應,所以安排了那樣的曲目。
幾個世紀以前演奏聽到的音樂現在也能被演奏或聽到,所以有時候演奏或聆聽古典樂就像是經歷了時間旅行,跟過去相遇。18世紀喬瑟夫.姚阿幸(Joseph Joachim)演奏的史特拉底瓦里琴「Joachim ma」,在2018年也有演奏它的小提琴家存在,這件事本身便是如此。
或許是因為Joachim ma是姚阿幸表演布拉姆斯曲子時用過的樂器,所以我在演奏布拉姆斯協奏曲的時候,那種感覺更強烈。因為他在兩百年前也用這把樂器演奏了同一首曲子,所以有種飄渺卻相連在一起的感覺,這也讓我對時間產生了很多思考。過去和現在的時間概念並非是一直線的,而是轉了一圈又相遇的感覺。
(那把史琴已經還回去了,現在用的是另一把史琴Bostonian。)
有令你記憶特別深刻的演奏嗎?
2014年我曾在某個社會福利設施的小房間裡演奏過。我站在大概五位患者的面前,那是我演奏至今衝擊感最大的瞬間。剛開始也有想過「我在這裡做什麼?」平常都在大型音樂廳為來聽古典樂的聽眾演奏,現在卻要在從來都沒有聽過古典樂的人面前演奏,所以我一時感到很混亂。其實,那也是為了準備比賽而安排的場合。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認真思考我和聽眾的關係是什麼?這種時候我應該演奏什麼?
這或許比在幾百名聽眾面前演奏還要令人緊張吧?
畢竟那是我不熟悉的場合。演奏的時候我明白了一件事,音樂是為所有人服務的。有一位老奶奶來到我面前,跟我說以後出名了一定要再來一次,說他們能聆聽音樂的機會太少了。我這才感覺到雖然我只是演奏而已,但對他們來說卻是寶貴的經驗。說到底,無論在哪裡演奏,都要保持同樣的心態。無論是為了一人演奏,還是為了千人演奏,都要用同樣的心態去準備和演奏。能明白這一點,也是演奏家的能力吧。
應該有很多人都想知道在帕格尼尼之後,小提琴家Yang In Mo選擇的下一個目標是誰。記者會上你說對舒曼很感興趣,但你現在使用的小提琴不是姚阿幸用過的史特拉底瓦里琴「Joachim ma」嗎?姚阿幸是出了名喜歡舒曼的小提琴家。用「Joachim ma」演奏舒曼的小提琴曲子好像會很有意義。
不是因為跟樂器有關我才提到舒曼的。我跟舒曼的關係又和跟帕格尼尼的關係不一樣。有時候我會覺得舒曼就像我的心理諮商師或心理治療師。雖然我沒有經歷過舒曼那樣悲慘的生活,但是舒曼是讓我明白藝術有多私人的創作者。所以我就更加好奇了,要怎樣才能做出如此私人的音樂。雖然我沒有得過舒曼患有的精神疾病,但是在混亂之中也要萃取出音樂的意志力讓我很感動。那對我來說來也是很大的慰藉。所以我想挑戰看看,而且我們心靈上也很契合,雖然這只是我的個人想法。
為什麼你會覺得舒曼像你的心理諮商師或心理治療師?
舒曼有精神方面的問題,所以據傳他必須趁精神正常的時候趕快作曲。也有人說因為這個緣故,他的作曲速度比莫札特快。因為當他聽到自己想要的聲音時,絕對不能錯過。我能感覺到舒曼真的是沒辦法才創作曲子的,就算是在精神不穩定的狀態下,他也要捕捉住如同一道光所傳來的音樂。都聽見那樣的音樂了,他當然非作曲不可。
你也有聽到不容錯過的音樂的時候嗎?
音樂的特性之一是容易消逝。我們說話的時候,聲音不也是一下子就消失了嗎?聲音也沒辦法綑綁起來,所以我想盡可能在感覺到聲音的存在時,牢牢捕捉住。這個有點難解釋,就像我們受到重力的影響,聲音好像也受到了重力的影響。但是偶爾也會出現特別的瞬間,我能感覺到聲音反抗了重力。我想盡可能享受那一瞬間的感覺。雖然聲音不可避免地還是會再次受到重力的影響,但我能感覺到那個瞬間,就像時間停止一樣?
你說可以感覺到聲音反抗了重力,聽起來就像你全神貫注演奏的時候,可以感覺到自己的重力創造出聲音的那一刻。就像是渾然忘我的瞬間?
在那種瞬間我能感覺到空氣本身變得不一樣,當然啦,不是化學上的改變。而且我能感覺到的話,聽眾好像也能感覺到。我這樣說可能有點突兀,但我有時會想,也許聲音被保存在宇宙的某個地方,而不是消失了。我所劃過的每一根琴弦都被保存在某個地方了吧。
舒曼留下的小提琴曲並不多,而且舒曼的協奏曲也不是經常被演奏的曲子。不過你參加曼紐因小提琴大賽的時候,拿到了青少年部門的第二名,其實曼紐因和舒曼的協奏曲淵源很深。
要是沒有曼紐因的話,舒曼的協奏曲本身也無法問世了吧。舒曼的曲子當中也有完全沒有被演奏過的曲子,這好像跟演奏家的態度也有關。我並不覺得舒曼是因為瘋掉了才寫出那種曲子,但是有些部分演奏起來確實很不自然。協奏曲第三樂章也出現了真的沒辦法拉出來的音。我不會覺得那單純只是舒曼發瘋而寫出來的離譜曲子,所以不用演奏也沒關係,我反而很好奇他為什麼非那麼寫不可。剛才也說過了,我個人跟舒曼的關係也很親密(笑)。雖然演奏不出來應該是有什麼理由,但我反而因此更喜歡了。而且大家都不演奏的話,那我想試試看。
舒曼的協奏曲比奏鳴曲更能勾起你的興趣嗎?
舒曼的第三號奏鳴曲本來也是被排除在作品列表之外的曲子。我在2014年首次演奏了那首曲子,相當有意義。雖然我演奏的是誰也不去演奏的曲子,但我好像好好地傳達出去了。所以我希望以後也能常常演奏這首曲子,它值得我們演奏。如果有機會演奏協奏曲的話,應該也是那種感覺吧。
你曾說過你的目標是尋找新事物。大部分的演奏家好像都是希望讓別人聽到如同驚嘆號的音樂,但你好像反而對聽起來像問號的音樂感興趣。
沒錯,應該是說我喜歡令人思考的音樂?雖然帶來明確的感動也很重要,但如果知道還有未能感受到的感動的話,我更想傾聽那樣的音樂。因為從我的角度來說,感受到那種東西的時候,我也能獲得喜悅。做音樂這件事也會變得更有趣。
除了小提琴之外,你也對其他樂器感興趣嗎?
如果重生的話,我想演奏看看鋼琴。我非常喜歡和聲,但是小提琴很難發出和聲。
傳聞李斯特聽到帕格尼尼的演奏後,認為自己在小提琴上無法超越他,所以轉向了鋼琴。多虧這一點,李斯特也讓很多鋼琴家感到挫敗(笑)。還有帕格尼尼也喜歡彈吉他,所以也留下了一些吉他樂譜。
其實我最近在學吉他和弦,因為我很喜歡Tom Misch(笑)。雖然以我現在的實力還沒辦法彈奏,但吉他跟小提琴一樣也是很細膩的樂器,所以音的強度或撥弦所發出的律動絕對沒辦法靠虛擬樂器來表現。所以我為了親自演奏看看而正在學習。我覺得Tom Misch的音樂魅力也是在於音和音之間所感受到的律動。
很會拉小提琴的話,吉他彈起來好像也會很容易。
幫助肯定是有的,而且吉他的音是固定的,所以就算按錯,也不會像小提琴那樣音程跑掉。
剛才拍寫真照的時候,你選了Tom Misch的專輯作為想聽的音樂,而他是跟各種音樂人活躍合作的藝人,涉獵的種類也很多元。除了Tom Misch之外,你也很常聽其他的流行音樂嗎?
很常聽。我對Tom Misch音樂中的慵懶、歡快很感興趣。最近音樂種類的界線變得模糊,所以有很多涉獵種類廣泛的藝人。我的播放清單中雖然也有古典樂,但還有饒舌、鍵盤音樂和爵士樂。Lo-fi音樂的話,我喜歡自己製作的曲子。
(他的soundcloud有放他自己做的beat或音樂🧡)
原來你聽音樂不怎麼挑種類。
我希望音樂是可以盡情把大家叫過來一起玩的遊樂場。雖然貝多芬寫的音樂是貝多芬的,但是如果大家可以從中找到各式各樣的情感就好了。我覺得所謂的音樂就是那樣的場所,畢竟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嘛。
你說製作首張專輯的時候,嘗試了拍照或拍影片,所以有種暫時變成藝人的感覺。聽說你最近也很常使用社交平台。是因為你感覺到了跟大眾交流的必要性嗎?
之前我參加柴可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的時候,擔任評審之一的小提琴家卡瓦科斯(Leonidas Kavakos)說了一句很帥的話。他說:「來這裡的參賽者如果是想透過這個比賽獲得一時的名聲或財富,那我誰也不想給第一名。」古典樂跟出名好像距離很遠。我希望可以讓古典樂在這個時代更有意義一點,所以才會使用社交平台來跟樂迷交流。並不是想靠這個出名,更像是成為某種共同體的感覺。不管是誰都會想要傾訴自己的故事,都會想要獲得認可。但是我想要創造更有意義的成果,建造一條大家都知道的渠道,我覺得那樣音樂的範圍也會變得更廣闊。
你想過「如果不是小提琴家的話」,自己會做什麼嗎?
當然想過。我很好奇如果自己在28歲左右不再拉小提琴的話,會做什麼事。做音樂的時候獨處的時間本來就很多,所以我有時的確會想要從事經常跟人相遇的職業。
「如果在28歲左右不再拉小提琴的話」,你是怎麼產生這個想法的呢?
我有個朋友得過伊莉莎白女皇國際音樂大賽的第三名,是很紅的鋼琴家,但是他突然放棄了鋼琴,說要在30歲左右的時候進NASA工作。那位朋友畢業於哈佛大學數學系又才華洋溢,現在為了進入NASA,正在接受海軍陸戰隊訓練。在我看來,做這件事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一路以來都在做音樂,但現在說要放棄,實在很不簡單。雖然我不像他那樣多才多藝,但我也有想過是否有跟小提琴一樣讓我熱愛的事物。
(所謂的強者的旁邊還是強者…強者我朋友系列……)
聽說你去過帕格尼尼的故鄉熱那亞五次左右,在那裡感覺到了對帕格尼尼的純粹的愛。你也會想成為那樣獲得喜愛的演奏家嗎?
基本上演奏家很依賴聽眾。音樂不是為了某個人而存在的東西,所以回饋也很重要。而且聽眾喜歡的話,演奏家當然也會很開心。但我希望自己不是只做某件事的人,而是進行各種嘗試的音樂家。我的終極目標是想要帶來有人情味的演奏。我覺得新的嘗試不代表那就會遠離人情味,反而是變得更接近才對。因為我是在這個世界留下自己的才能,所以我想盡可能給這個世界帶來幫助。
古典樂演奏家存在於幾百年前,而現在也存在著。這或許是人類歷史上最悠久的職業之一。從這一點來說,你應該感到很自豪吧。
我覺得一定要有人來從事這份職業,即便那個人不是我。不是也有翻譯自古流傳下來的書籍的人嗎?雖然不是令人稱羨的職業,但總要有人來做,因為一定會有人有這個需要。我覺得跟那個很類似。因為這樣的職業訴說的是人類的價值,所以必須延續下去,而且一定會那樣子的,我對此深信不疑。
Credit
에디터|민용준
헤어|이소연
메이크업|이소연
사진|천영상
스타일링|신민지
◆ 碎碎念:
本來就有在聽古典樂,自從聽完Leellamarz和Yang In mo合作的嘻哈x古典樂專輯《Violinist2》就瘋狂愛上他,演奏影片和採訪幾乎都翻出來看了一遍。看到這篇採訪的時候好開心,最喜歡這種細節滿滿的採訪了。其實每一句都好想畫底線標重點,太喜歡他這個人的思想了!(2018年的他也才23歲啊!)而且他對演奏家這個職業本身的看法,跟我自己的工作有點重疊,所以我看了就覺得很有感觸。
工作之餘,大概花了四天才翻完這篇。全文大概11,000字,真的是用愛發電的我😂 這陣子我也在思考自己做這些翻譯的動力是什麼,一方面是分享欲爆炸,「這麼好的東西不能只有我看到,這麼棒的人不能只有我知道!」不發出來我會死掉,如果也有人喜歡或產生共鳴那就太好了。另一方面,就像帕格尼尼作曲給自己拉,我翻這些也是為了給我自己看的。別人不翻的東西,那我要翻。別人都翻的東西,也不差我這個版本,那就坐享其成吧~
還有一篇跟第二張專輯有關的採訪,我也好想翻,但最近工作真的太忙了,希望二月中能生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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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愛發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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