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Inmo Yang X 合奏這件事

Club Balcony 第104號 [2022年4~6月]

弦樂器是利用震音技法來演奏柔和的動機的。琴弓反覆顫抖，緊張感愈加強烈，眾人屏息以待，全神貫注於雋永。然後，震音突然停止，片刻的永恆寂靜流淌而過，用手指撥弄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一個音，非常輕地。這一刻，低音提琴比大提琴稍微慢一點撥弦，寂靜再次流淌而過。雖然這兩種樂器沒有同時演奏，卻帶來無比美妙的統一性。這是為什麼？

我第一次意識到音樂上的「同時（zusammen）」和「共同（gemeinsam）」差異，大概是2018年在日內瓦跟法國國立交響樂團協奏布魯赫的蘇格蘭幻想曲那個時候。指揮Emmanuel Krivine把開襟衫外套脫下來繞到脖子上，掃視團員一圈後，揮動指揮棒。彩排伴隨著「嗚啦啦啷」的聲音開始了。聽見凌亂到令人煩躁的第一個音後，我很擔心正值巡演期間的團員們是不是太累了，但還是想說「演奏的時候應該就沒事了吧」，一邊安撫自己，一邊把樂句接下去。

然而，才過去幾個小節，在我的旋律過渡到管弦樂團的部分，這一次銅管樂器隨著「嗚啷鏘鏘」的聲音幾乎慢了一拍才出來。我再次擔心起樂團的狀態，雙眼圓睜地看著指揮，他卻微笑著繼續指揮，圍在他脖子上的開襟衫外套依舊隨著指揮棒翩翩起舞。同樣的情況反覆發生後，我忽然強烈感覺到一股不對勁，我好像錯過了什麼，於是開始傾聽「嗚鏘鏘鏘」的聲音。

令人驚訝的是，這個聲音有自己的規則。音域、音的長短表現（Articulation）、團員們的位置、每個樂器的發音準備時間等等，形成一種不整齊的奇妙和諧。到了第1樂章中間小調轉成大調的部分、悲傷與嘆息轉為原諒與安慰的那個部分，我才意識到這個聲音是在訴說管絃樂團的本質。在某個和弦被聽見之前需要更多的時間，這就代表撐起那個和弦的東西，也就是烘托旋律的內聲部會聽得更清楚。

反之，樂器之間或前後演奏者之間的時間誤差愈小，更讓人專注於節奏的衝動，勝過和弦的構成。愈是這樣，旋律愈明顯，內聲部愈被籠罩其中。同時演奏與一起演奏是兩回事。兩種樂器在練習不同曲子的途中，可能會不知不覺在同一個時間點發出同樣的音。同時性更像是與音樂意圖無關的「意外」，而令我們產生強烈情緒的剎那便是感受到共同性之質地的瞬間。

折衷與並列的美學

去年夏天，我在巴黎待了一個月左右，這才第一次發現幾乎所有的建築物都是白色的。人們看著這座石灰岩所渲染的「光之城」，都在想什麼呢？但是仔細一瞧，它們的白不是一樣的白。根據陽光的強弱、樹木的大小、影子的長短，有些建築更昏暗，有些建築更透明，有些建築接近奶油色。我忽然完全遺忘了它們都是白色的這個事實，發現巴黎其實是五顏六色的建築聚集地。

我們不必每次都為了共同性而妥協意見與喜好。在管絃樂團當中，指法、弓速、呼吸量並不是非統一不可。當弦樂器使用相同的運弓部位、木管樂器統一吸氣與呼氣、打擊樂器從同樣的高度落下棒槌時，樂器的排列組合數肯定會減少。

反之，利用了比例的微妙對比，會帶來富饒趣味又自然的整體感。不用努力趨同也沒關係，兩種不同性質的並列，其本身就足以提供美與思考的素材。開頭提到的大提琴與低音提琴的撥奏也是同樣的道理。兩種樂器間的那一點不一致，在經過特有的反應時間後，完美呈現出兩者互不相同的性質。所以我們將其理解為自然的不一致所產生的共同性，而不是將它視為作同步（sync）的概念。

在莫札特的弦樂四重奏KW387開頭，四個樂器勾勒互異的輪廓，演奏各自的旋律。即便如此，它們仍堅守彼此的位置，朝某處前進，沒有做出犧牲。我們盼望的社會風貌會不會也跟這很類似呢？無論共同邁向何處，各自的道路都是這般自由，無拘無束。

◆ 碎碎念：
Club Balcony是Inmo的經紀公司Credia創立的季刊，他從去年底就開始在季刊上發表散文的樣子，文筆跟口才是有目共睹的好，連編輯都誇獎說不用改稿💕
Inmo是怎麼從音樂的共同性聯想到社會共同體的啊～～看完這一篇，又更加臣服於他的魅力了🥺希望有一天我這種木耳也能感受到他說的「自然的不和諧」。
文中提到的巴黎旅行，應該是跟Leellamarz一起去的吧。太好奇他跟Inmo在一起的時候是Rapper Leellamarz、小提琴家金民謙，還是沒有社會化的金民謙XD

二、三月工作真的忙到哭，一直到最近才有時間喘口氣，立刻捲起袖子，用愛發電。這篇雖然才占雜誌一頁的篇幅，翻譯起來卻比上次ESQUIRE採訪的難很多。主要是我不會樂器，有些音樂術語沒有統一的中文翻譯，描述動作的部分又不確定要用哪個動詞看起來才不像門外漢翻的。Inmo的哲學思想反而比音樂術語好懂 XD 這篇潤了好多次，總算順得「人模人樣」。雖然不懂的東西還很多，慢慢學吧～

pult：在德文中是譜架的意思，而在管弦樂團中則是指弦樂器的演奏規模（人數）。通常兩個人看一個譜架，所以第一小提琴有7個pult的話，就是指有14名第一小提琴演奏者的意思。
Articulation的翻法很多，最後還是選擇括號放上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