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各色燈光在黑夜裡流動成了一片海,只是音頻低於我耳朵能辨識。那在白日中壯大的,都暫時沉到底部去,連城市特有的風,都退到了遠方。
第一次搭到幾乎末班的高鐵。自小被馴化的不可晚歸,母親等在暗夜巷口的記憶,仍讓我對夜深與獨歸,不安。意識到之後,總得刻意提醒自己:可以了,可以摁下那份焦慮不安,那些不該的箝制,要斷捨離。
而「可以意識到」這件事本身(conscientization),就實際來說,是困難的。在去程的路上,讀著《性別島讀》,在林海音的篇幅中,提到她的〈穿過荒野的女人〉:
「她站著,覺得自己站在一片荒野上,那裡,沒有一座屋,沒有一株樹,沒有一塊光滑的巨石,也沒有一處平坦的土地。滿地都是荊棘夾著亂石。她要歇一下,或者靠一下,都不可能。假如她要離開這片荒野,唯一的辦法就只有她自己挺身前進」(qtd in 《性別島讀》,126頁)。
我想到阿根廷的神學家Marcella Althaus-Reid提及路加福音中,耶穌受洗後,被聖靈引到曠野接受試探的章節。她反問著,那三個問題,其實和女性生命經驗,很難構得上邊。權力、金錢什麼的,女性本來就被排除在那種遊戲裡啊。(於是我懂了為什麼我每次都對這個試探,有點無感)
反而是曠野的比喻,更貼近女性的歷史經驗。也許因為如此,無意識下,我私心偏愛夏甲的故事。被放逐到沙漠、荒野,很多時候,就是願意抬頭挺胸的女性(僅管有時是出於被迫。但被迫也可以是轉機,總是如此),要奮力存活下去的處境。那些女人,對曠野多麼熟悉。
對於各種被排斥、擠壓、歧視的群體,曠野一直都在。但,老話一句,「可以意識到」自己被不平等對待,或社會上有被不平等、沒有尊嚴的物種,是困難的,是需要被教育的。因此,出埃及是永恆的進行式。我們在城市中,會不小心忘記曠野時時都還在。
在城市中的人們,需要聽到曠野來的聲音,像施洗約翰的叫聲。耶穌之所以成為耶穌,因為他身邊圍繞著各種曠野之聲。從他的出生開始,他就不斷的被這些曠野之聲形塑、影響。也意謂著他保持著開放性,最重要的,也是他願意攪和在裡頭,一起、願意分享著切膚之痛(skin in the game,見《不對稱陷阱》)。
而我相信,那是因為他出生的環境裡,那裡的人都願意用著切膚之痛的行動,願意說「不」,包括他的母親馬利亞(米利暗)。(而我相信馬利亞〔米利暗〕也深深受到伊利莎白的影響,然後才有尊主頌)
記得自己在曠野,記得自己曾在曠野,沒有忘記從曠野出來經驗,也時刻警醒曠野沒有消失的人,但同時也沒有放棄使者會/曾在曠野中現身的,我相信這樣滋長出來的神學,會很動人(而文學的各種雜聲/身,是我的養份來源之一)。
不要做不痛不癢的神學,我深深恐懼自己有一天做不到這件事,就算我總覺得自己的神學很「不正經」,也沒系統可言。
夜半,抵家。我吃著不知道哪一餐(完全不想顧及斷食或血糖問題),跟室友說:我的願望就是,在一大群人裡頭,讓有一個人,因為看到我在台上,聽到我講的東西,而可以感到有一點盼望,一點不孤單,就夠了。
我沒有要拯救世界,只要眾裡有一個灰心喪志的人,他知道他不孤單,就好。
微光之聲,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