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我家住在瀨戶內海一個無名小島上,我常常和父親一起下海捕魚。
我們撒網的地方是輪船的主航道,客船貨輪往來不斷,這給我們艱辛的捕魚生活蒙上了陰影。為安全起見,每當夜色濃重的時候,我們就點亮一組紅燈,以使迎面開來的輪船有所避讓。
我因為是新手,所以擔當著監視輪船往來、舉燈告急的任務。
冬天的夜海,風刀霜劍,寒風刺骨。我特意多穿了幾件衣服,但它吸盡了海上的潮氣,感覺更加沉重冰涼。
小船搖盪於波濤中,吃力地在波峰浪谷里躍動。
父親睡去了,我繼續監視著海面。倦怠中,突然發現涌動的海面泛起粼粼波光,定睛一看,一艘彩燈閃爍、裝飾豪華的客船迎面開來了,它看見了我舉起的紅燈,似乎在迴避著我們。
當客船臨近我們時,那上面的紅男綠女紛紛涌到船舷,倚著欄杆俯視被彩燈燭照的小小漁船。他們穿戴時髦,男的西裝革履,女的珠光寶氣。他們瞪著好奇的眼睛鳥瞰一個小漁夫,就像鳥瞰動物園中的小猴。一個貴婦人笑著扔下了一截枯萎的樹枝,那樹枝輕輕落在我的肩頭,卻像火一樣熾烈地灼燒著我的腦海。
我仰視客船上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向他們傳達著憤懣與煩躁,可他們看不見我的表情,他們無動於衷,專心致志地和彩燈一起裝飾著客船。留在我腦海里的,是一種冷艷冷酷的印象。
客船遠去了,但它蓄意製造的小山一樣的怒濤經久不息地向我們襲來。
我目送著豪華客船消失在黑暗中,不知道它要駛向何方……哦!我想起來了,前面有一座繁華的大都市呢!那是一座多麼輝煌燦爛的都市啊!
剎那間,我感到一陣悲哀,悲哀得想哭。
我是一個有著古銅色粗糙皮膚的貧窮漁夫的後代,那些從我眼前一晃而過的紅男綠女和我無緣,那遠方輝煌燦爛的都市也和我無緣,只有貴婦人丟棄的枯萎樹枝靠近了我,我感到無限的悲哀。
20年後,我奇蹟般地在那座輝煌燦爛的都市東京居住了下來,我當上了作家。
我是海的兒子。每天晚上,我都要沿著妙正寺河散步,然後帶一身水的氣息回家去。河水流速很慢,兩岸璀璨的燈光悠悠地落在河面上,好似閃爍的銀帶隨風起伏。它喚起了我少年時代的回憶,拽住我的腳步讓我佇立岸邊久久地凝望。我覺得,河面上粼粼波光竟和20年前我的故鄉的河面毫無二致,而其中的一部分似乎還吐露著鮮明的瀨戶內海以往的氣息。
忽然間,一陣冷風吹過,仿佛一件沉重而冰涼的衣服裹在了我的身上。
當我驚異於冷風的肆虐時,驀地瞥見河面上蕩漾著一條小漁船。漁船上,漁夫正在撒網。和20年前不同的是,漁夫的兒子並沒有從事我少年時的工作,他正在為父親撒網搭著手,他們合力探尋著妙正寺河對城市的奉獻。
過了一會兒,那少年開始仰視我了,使我驀然間處於20年前豪華大客船上紅男綠女的位置。我看不見少年細緻的表情,卻可以揣摩出他面對岸上的「西裝革履」是如何地感到卑微和不安。
一時間,我以作家的名義深深地體味出底層人民的悲哀是怎樣沉重地浸潤著從瀨戶內海到東京妙正寺河的每一段航線!我掏出以作家的身份印製的名片向少年扔去——我想會有那麼一天,少年循著名片的地址找到一個漁民出身的作家。我看見,那張名片在昏黃的夜空中飛舞了一會兒隨即落到了少年瘦削的肩頭。
我希望少年能讀懂名片,讀懂我拋下名片的意義,就像20年前我讀懂了那個貴婦人丟棄在我肩頭的枯萎的樹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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