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台語流行歌的「詩樂諧合」傳統

臉書貼文 2020.2.13

談台語流行歌的「詩樂諧合」傳統

1/26我因為膨恰恰談到流行歌的「倒字」現象，提到台灣歌樂的「詩樂諧合」歌唱傳統，並po多年前寫的有關「詩樂諧合」問題的四篇短文。

因為談「詩樂諧合」問題有點突兀，想多做些「闡述」，不過幾次坐在電腦前，卻覺得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談起。

今天將心一橫，想到什麼就談什麼，如果得空能夠繼續寫，讀的人又有耐心看，寫多讀多，自然會凸顯我背後的想法來。

不過話說前面（踏話頭），我談台語流行歌，有期盼台語流行歌能更有力的正向發展的用意----林江山老師在前文的流言，不是說：希望流行歌創作者能看看我的文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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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台灣人有根深蒂固的「詩樂諧合」歌唱美感觀念（其實，這是世界各民族皆然的普世性歌唱原理），歌仔調就是在「詩樂諧合」的美感觀念上，創制出來的一套歌唱方法----我常說，這是台灣四百年來最了不起的文化成就。

我說的歌仔調，狹義的指七字調、江湖調、雜念調、哭調、都馬調之類，這類唱調的歌唱特色是，音樂曲調恆因歌詞聲調性質不同，而作相對應的變化。換句話說，歌仔調沒有固定不變的音樂曲調，曲調因歌詞的聲調性質不同，而有不同的唱法，唯有這樣，才能保持「詩樂諧合」的美感觀念於不墬。

進一步說，歌仔調之妙，還不僅沒有固定的音樂曲調，還以改變唱調的速度、音位、板式、調式等方式，適切的表達歌詞負載的不同感情。以七字調為例說，不僅有快板、中板、慢板、散板（板式變化），還有高韻、低韻（音位變化），反管（調式變化）等各種手法，來表達喜怒哀樂的各種情緻。這種千變萬化的唱法，一個調就有豐富的表情能力。我常說，歌仔調的創制，堪說是台灣約四百年來最了不起的文化成就，歌仔戲在二十世紀初誕生，很快的風靡包括中國和南洋的整個閩南語世界，主要原因就是歌仔調的豐沛表情能力。

很不幸，歌仔戲的發展史，正與台灣社會盲目西化的歷史相平行，在這歷史中，歌仔戲只能羞澀的在社會金字塔的底層流傳，現代化知識階層不屑一顧，還以灰色、黃色呼籲政府禁止，日治時期的民眾黨還把「禁止歌仔戲」明列在黨綱中。

在日本和中國國民黨脫離現實的教育下的讀書人，歌仔調成為很難捉摸、瞭解和接受的東西，他們接受的音樂觀念是，以固定的音樂曲調去套唱不同的歌詞，學院派如此，流行歌如此，因此，只要音樂曲調優美，歌詞內容健康，就是好歌。根本忘了歌曲是詩、樂婚媾的產物，詩美與樂美如果衝突、打架，美感存在哪裡？

很多人質疑，歌仔戲怎麼唱來唱去就那麼幾個調，混然不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的道理。就這樣社會瀰漫「喜新厭舊」的歪風，造成連歌仔戲從業人員，也競相在「流行歌化」的「新調」上推新汰舊，形成江武昌兄所說的「無戲不倒（字）」的現象。

「新調」就是，以固定的音樂曲調，去套唱不同的歌詞。這種新調除了滿足社會崇尚新奇的心理之外，與西化理念下的流行歌根本毫無不同，那種流行歌已氾濫成災，還需歌仔戲自矜的創造「新調」嗎？

使用「新調」妝點歌仔戲，就像醜女胡亂塗脂抹粉一樣俗不可耐，甚至令人做嘔。注意歌仔戲發展的人，如果仔細想想，不難發現，歌仔戲感人的地方，一定得由傳統唱調擔綱，新調看似新穎熱鬧，卻無法深沉的表達情緻與美感，甚至讓人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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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仔戲發展逐漸遠離「詩樂諧合」的傳統歌唱美感觀念，必然像失根的花木逐漸凋零、枯萎，成為歷史遺跡。上文回江武昌兄歌仔戲「無戲不倒」的留言，說「也算是我的失敗」，原因就在我「無法挽救狂濫於既倒」。

這幾年，在種菜當「半農」之餘，驀然回首審視台語流行歌的發展，發覺有一股「詩樂諧合」傳統潛流，在台語流行歌中屹立不絕。這股根植傳統歌唱觀念的歌曲創作者和歌者，有幾個普遍特色，就是大多只是中小學程度、出身較「落後」的社會基層，以及早早就在社會中打滾。這種出身背景後面，顯示他們受現代化教育污染較少、與台灣傳統文化有較深的濡染、瞭解台灣人歌唱觀念是「語言的音樂化」（也就是我縮說的「詩樂諧合」）。這些條件，正是他們能夠打破過去流行歌的調調，傳統歌唱意識自然抬頭，回歸「詩樂諧合」傳統歌唱觀念的優勢條件。

因為「詩樂諧合」，因此他們創作的歌曲，大受台灣社會歡迎而廣傳。這股潛流如果能匯為浪潮，勢將大大的裨益台灣歌樂文化，展現台灣的本色來。

這類「詩樂諧合」的歌曲，容我舉出些實例說說。

第一個請蔡振南出場。

蔡振南是嘉義新港鄉人，貧窮的農家子弟。小學畢業後就在社會飄盪，學過道士、歌仔戲、布袋戲、魔術，當過店員、工人。這樣的出身和經歷，當然對傳統社會文化有較深的接觸，瞭解台灣人「唱歌像說話」的道理，這道理就是他寫第一首台語歌「心事啥人知」（1980)的主要依憑。

「心事啥人知」寫好，唱片公司拒不收用，他賭氣自己成立唱片公司，請沈文程唱，結果大紅特紅。因為我還有學院派的習氣，所以從來不聽流行歌，直到有一天，一個外甥來，提到這歌曲，說這歌曲轟動了近十年，笑話我「不食人間煙火」。我聽過（沈文程唱）後，即向外甥斷言，這歌曲流行的主要原因，是歌中百分之八十[詩樂諧合]----當時我從事台灣的「詩樂諧合」傳統研究，已發表三篇論文，因此對這首歌很好奇，也從此注意蔡振南這個人。

維基百科介紹蔡振南，記述他創作台語歌的方法。這段話可能訪談的作者，不很明白蔡振南說的是什麼，所以作者直接引述他的話。這段記述值得抄錄：

「他（蔡振南）不是詞曲分別創作，而是同時創作。他

解釋，想到一句詞其實音已在裡面，不 用再寫曲。你一

定要照那個音韻，在歌詞裡面一起走、搭配。詞跟曲、

曲是不成立的。詞出來以後曲自然就會出來。」

蔡振南這段話，可能是台語流行歌創作者，唯一提到「詞」與「曲」如何搭配、如何保持「詩樂諧合」的人。他的意思加上我的用語說，是：

詩詞（語言）裡面已有高低上下的強烈音樂性，作曲者

只要順著那音樂性「一起走、搭配」就可以，「詞出來

以後，曲（音樂曲調）自然就會出來」，甚至「不用再

寫曲」。

（註：原文中的這句「詞跟曲、曲是不成立的」，確切意思不明，可能蔡振南沒有說清楚，撰稿者也不知什麼意思。我猜蔡振南是想說「詩、樂」如果不諧合而各行其是，是不行的。）

說真的，我看到蔡振南這段說話，心裡非常震驚與感慨。我寫歌仔戲劇本的歌詞時，大致也就是詞寫好，音樂怎麼唱也就決定好了，根本無須再另外作----我是長時間研究的一點成績，蔡振南好像都體驗到啦。

我好像扯遠了。我的意思是要說，「心事啥人知」的「詩樂諧合」，符合台灣人的歌唱美感觀念，是歌曲能竄紅的主要原因。

第二個請出場的是陳百潭。他是台南縣六甲鄉的草地人，學歷不詳。依他的初生年代，可能是國中畢業吧。他寫作的歌曲，也都講求「詩樂諧合」，可能受蔡振南的歌曲創作影響。1989年寫「愛拼才會贏」，以兩萬五賣斷版權，出乎他意料的，葉啟田唱後竟大紅特紅，還翻譯為粵語、客語、潮州話、上海話、越南與、泰語傳唱。2004年中國廈門市票選十大閩南語經典歌曲，選舉結果十首歌曲清一色是台語流行歌，「愛拼才會贏」第一名。

陳百潭寫作的歌曲，也都講求「詩樂諧合」，就時序說，可能受蔡振南歌曲的成功影響。但只有這曲「愛拼才會贏」轟動，主要原因除「詩樂諧合」之外，應該與此曲展露的人生態度進取、詞句內容新穎而通達、音樂進行「移位」得宜有關。至於其他的創作，詩詞內容和音樂風味都嫌老套。這也就是說，「詩樂諧合」的歌曲，詩詞的重要性與音樂同等重要，不好的詩詞無論如何難譜成好歌曲。且抄歌詞如下：

一時失志不免怨歎 一時落魄不免膽寒

那通失去希望 每日醉茫茫 無魂有體親像稻草人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 有時起有時落

好運 歹運 總嘛要照起工來行

三分天注定 七分靠打拼 愛拼才會贏

第三個出場的是鄭進一，台南縣新營人，有沒有國中畢業不知（只知道學校不准他參加畢業典禮）。起初寫「國語歌」，後來改寫台語歌。因為寫的台語歌很流行，因此有些狂妄自大。他最好的歌我認為是「故鄉」(1991)和「家後」(2001)，也都紅得發紫。他的台語歌也講求「詩樂諧合」，尤其「家後」已接近「說話」的朗誦調（Recitative)風格，歌詞內容真摯動人，很多人聽了禁不住掉淚。

以上寫這麼多字，目的在說明，因為回歸「詩樂諧合」傳統歌唱觀念，才成為廣為社會喜愛的台語流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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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想對照的談談1990年興起的所謂「新台語歌運動」。這運動的成員，也就是台語流行歌的創作者，與上面介紹的蔡振南、陳百潭、鄭進一，無論學歷、經歷、音樂認同上，都有很大的不同。以學歷說，「新台語運動」的成員概多是大學程度，在經歷上他們多是坐「順風帆」長大的，在音樂上他們多認同西洋的搖滾音樂，這就決定了他們的歌曲走向。就算他們有心創造「新台語歌」，即使想取材像歌仔戲音樂的素材，又反應社會現狀（大抵是政治性的），也是枉然。

最主要原因是他們不瞭解傳統台灣人的「詩樂諧合」歌唱美感觀念，不瞭解語言和音樂必然有的關係，只想模仿洋人搖啊搖、滾阿滾。雖然社會上不少人（也是政治性的）寄以希望，甚至頌讚，但廣大的台灣人硬是不理會----情形就像「現代詩」，不問詩不詩，只關心「詩」的內容是否表現社會或政治上的關懷----從事「新台語歌運動」的人，我的建議是不妨先來個「尋根運動」。

話說到這裡，不禁想起林強來。他是彰化人，頗有台灣意識，堅持要唱台語歌。正式加盟流行歌界的時候，大概想起他高中時候組的樂團叫「RUNER],，就憑直覺土法煉鋼的寫「向前行」。想不到這第一首歌就得了「金曲獎」（第一個得獎的台語歌），唱片高賣四十萬張，儼然成為「新台語歌運動」的主將。

但林強不像蔡振南第一首歌「心事啥人知」竄紅之後，能夠堅持自己的信念繼續寫下去，反而在「名師」環繞下，寫的歌曲他自己都越來越討厭，也越來越覺得流行歌界與自己的個性格格不入，終於在出第三張唱片之後，逃離了流行歌界，躲到電影配樂去了----他大概到現在都不明白，「向前行」賣座的原因，在「詩樂諧合」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