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39年前後,魏蜀吳三國不約而同的進入了世代交替的時期。
其中,曹魏以大將軍曹爽為首,對老一輩的臣子發起了反撲。
最終,曹爽被老臣司馬懿政變誅殺。
但世代交替的浪潮,並未就此平息。
該死的,終究要死。
司馬懿的長子司馬師,本身就是這一波青年改革浪潮中的佼佼者。
而接下來的曹魏政局,也就此以司馬家為核心展開。
能夠一路陪著司馬師、司馬昭,甚至司馬炎取代魏國,榮華富貴的朋友,自然不會是行將就木的老頭子。
到底有哪些人,那是一個族繁不及備載。
不過《魏晉風雲》這樣下來,也是有許多只聞其名不知其人的「要員」。
之所以會如此,主要是因為前面的主幹是《三國志》。
《三國志》魏書的結構,可以大略看作:
一,帝王后妃篇。
二,曹操的敵人與功臣。
接著以曹魏諸親王為界,後面主要是魏朝臣子傳。
晉朝功臣傳?那就不是陳壽的功課了……更別說陳壽是這些人的下屬。
總之,我們大概來看幾個人。
一步一步慢慢聊。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司馬師的左臂右膀,是傅嘏跟鍾會。
傅嘏也是青年派知名的領袖級士人,但在曹爽當政期間,他正面對著爽哥親信五大寇幹,被免了官職。
司馬懿適時伸出援手,把傅嘏拉入旗下。
知遇之恩不報,傅嘏的聖賢書也是白讀了,就此為「司馬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是的,傅嘏不但是司馬師的最高參謀,在司馬師死後,朝廷欲拉攏他來反轉司馬政權時,傅嘏仍然選擇幫助司馬昭奪政。
此功,讓傅嘏得封鄉侯。
不過在司馬昭接棒後不久,傅嘏就過世了。
沒有傅嘏,就沒有晉朝。
後來司馬昭改五等爵制,一樣讓傅嘏的兒子「祗」轉任子爵。
是這樣,曹魏侯分三級,縣鄉亭。
五等爵分十級,郡公、縣公、大國侯、次國侯、大國伯、次國伯、大國子、次國子、大國男、次國男。
公是特制,比方劉禪就是安樂縣公。這種不是一般臣子可以上去的位置。
只看後面八級,子爵就跟原本的鄉侯一樣,是在中間層級。
傅祗後來也當上了西晉司空,傅家大富大貴。
鍾會就悲劇得多。
事實上,鍾會比當時的青年派要小了一輩。
大體來說,鍾會的年紀都可以叫司馬師啦傅嘏啦一聲爸爸。
不過實際上鍾會的爸爸是比司馬懿還要大一輩的鍾繇,七十歲才生了這個小兒子。
只能說貴圈真亂。
鍾會的地位不高,但智力據說是當時司馬師陣營中最高的。
基本上就是一個諸葛孔明。
鍾會當時除了擔任參謀,常駐的職務其實是陪伴皇帝--情報,是一切策略的基礎。
特別是高貴鄉公曹髦為帝的時間,鍾會絕對是司馬兄弟用來監督皇帝的重要人物。
之一。
還可以注意到王沈跟裴秀。
王沈比較難認定,他是一開始就是司馬昭的人馬,還是在曹髦之亂中立功所致。
他是魏朝大將王昶的姪兒,在一開始的青年革命中,其實是曹爽派的人馬。
曹爽被誅後,王沈也遭免官。
但之後能夠於禁宮任職,要說他沒跟司馬兄弟有些交易,好像也不太自然吧?
王沈跟裴秀,都是開晉四大功臣之一。
裴秀的父親裴潛,在【鮮卑梟雄軻比能】的篇章有提過,乃曹操手下一邊疆大將。
最高當到尚書令,以公正嚴明廉潔出名。
很多人都認為,裴潛絕對有資格升上三公。
其實裴潛的父親,在漢獻帝手下也是大官,但是因為裴潛少年放蕩是個賠錢貨,就被他爸斷絕了關係。
曹操不會在乎這種事,爸爸好用用爸爸,兒子好用用兒子。
但這件事不僅是裴潛心中的痛,更是當陳群制定九品官人法後,裴潛出身的一大劣勢。
你再怎麼有能力,卻只能獨立於家族之外,在那個年代就是一個可悲的人。
即使如此,當裴潛的父親過世,裴潛還是按照禮法,為父服喪,辭去了尚書令一職。
正當大家認為他洗清了汙點,重回朝堂必有一番作為時,青年革命也展開了。
裴潛是老頭子,但也有好兒子。
他的兒子裴秀,從小就好學有禮。但由於裴潛被家族排擠,所以裴秀也只是個鄉下秀才。
青年革命時期,毌丘儉把裴秀推薦給了曹爽,在大將軍府底下任職。
所以大家才會覺得裴潛要發達了……有能力,重回家族,兒子又得大將軍重用。
結果裴潛就死了,沒戲。
五年後,曹爽倒台,裴秀也受到了牽連。
但裴家的不走運,也到此為止。
正當司馬懿大權在握,司馬師在背後壯大自己勢力的同時,司馬昭看上了裴秀。
都說「三馬食曹」,最後一口咬下的,終究是司馬昭這一脈。
在司馬昭被派任安東將軍,前往「預防」王凌之亂的時候,裴秀就成為了司馬昭的軍師。
這個才是真正屬於司馬昭的心腹參謀。
由於曹髦一度打算在司馬師過世時,奪司馬家軍政大權,你說,司馬昭能不防嗎?
但,這個「防備」,或許就出自於鍾會的提議。
鍾會調到曹髦身邊,裴秀,也跟著去了。
想像成司馬師的頂尖謀士,跟司馬昭的頭號軍師在此時展開角力,感覺會更精彩一些。
更精彩的是,接下來諸葛誕引爆淮南第三叛,司馬昭帶著皇帝曹髦跟皇太后親征。
裴秀跟鍾會「被曹髦」轉上前線,給司馬昭出謀劃策。
上面也說了,鍾會被評為當時第一,人們都說他智比張良。
陳壽也表示,此戰鍾會「謀居多」。
戰平後,司馬昭要鍾會任太僕,算是最親近皇帝又最高級的官員,但鍾會拒絕。
裴秀,則僅是轉任尚書。
龍虎之爭,高下已現。
但司馬昭是怎麼想的?
司馬昭認為,軍事面是鍾會較強,但裴秀的政務面,仍有發揮的餘地。
謀害曹髦之後,裴秀升任尚書僕射,進入政務核心的殿堂。
另一邊,鍾會則倡議滅蜀。
他們都知道,司馬昭的目光,已經看向了皇帝的位子。
裴秀還能做些甚麼,來挽回頹勢嗎?
自然就是拉攏太子。
當時司馬昭較喜愛過繼給哥哥的次子司馬攸。
裴秀就找上了司馬炎,擬定了「非人臣之相」的說詞,成功打動了司馬昭。
加上鍾會西征叛變,司馬昭更是看重忠心又能做長遠打算的裴秀。
咸熈元年,官位較低的裴秀,竟也能與荀顗、賈充展開了新一波的改革。
這不是為了復興魏朝,而是要幫將來的新王朝鋪路。
司馬昭所恢復的五等爵制,也是由裴秀所擬定。
而隨著司馬昭過世,爭儲有功的裴秀,被調至晉國為尚書令、右光祿大夫,並得自開府取士。
同時,司馬炎也給予裴秀能夠進出禁宮,與自己議事的權力。
司馬炎篡魏,裴秀也得封為開國九公之一。
這樣的殊榮,你怎能說裴秀不是這個時代的成功者呢?
但其實我們也不難看出,裴秀這個人挺小人的。
很快,就有人檢舉他開後門任用官員,又私佔官田。
一條又一條的罪名,就是要裴秀下台。
可你知道,在晉代史料中,司馬昭跟司馬炎父子之所以能取魏代之,很大原因就是他們的「寬大仁厚」。
說到這裡,我好像有點明白篡漢而立,進行多種改革,為隋唐盛世奠基的魏文帝曹丕這個人了。
《三國志》沒有書明當時曹丕的改革,有沒有臣民反對不安。
但卻著重於描寫:曹丕心眼很小。
充滿猜忌懷疑的魏之王朝,被寬大仁厚的晉之王朝所取代,真的是非常具備文學性與戲劇性的「天意」啊。
司馬氏有多仁厚?一言以蔽之,護短。
司馬炎一次又一次的為裴秀開脫,更讓他升上三公之一的司空。
再讓我岔一下題,這個「帝王仁厚」,在政治教育底下,都是優良特質。
但其實就明顯種下了西晉王朝的敗亡之因。
國家不是依靠領導者的英明神武所運作,更重要的是制度、律法,與政府結構。
漢武帝窮兵黷武又暴躁,但他總不逾法。
兩漢更是幼帝少帝滿地爬,何以能維持四百年國祚,僅王莽曹丕得篡?
漢朝的政府,長期擁有即使缺少皇帝也能運作的能力。
用比較現代的話來說,就是它其實偏向法治國家。
但畢竟不是輸入超級電腦,數百年來維持不變公正行事。
當權力越來越往「英雄人物」的身上傾斜,漢朝也一點一點的敗亡了。
曹丕雖然大刀闊斧的要修正政府制度,但他真的很短命。
我開始懷疑他是因為太多事情要做忙死的了。
正因為人治的情況,以及對英雄的期待沒有改善,所以曹魏並沒有翻轉這個亂世,只是成為一個過度。
一個新亂世的開端。
不過,從一波又一波政治鬥爭中摸滾打爬出來的裴秀,也是有真才實學的。
這也很重要,就是因為司馬炎身邊還有這一票精英,才能夠開創西晉短暫的太平盛世。
然而,一世二十年。
這一票正始青年革命的英才,大約在西元260年左右進入中年,並且展開他們的精華時代。
很顯然,下一次世代交替,將會出現在西元280年左右。
那肯定會是西晉由盛轉衰的時間。
而且,司馬炎不是讓裴秀「審判無罪」,是有罪,朕不追究。
在權謀上,這無疑是優秀的手段。
裴秀也再次為我們呈現了「私德不佳,無損其才」的典範。
「秀儒學洽聞,且留心政事,當禪代之際,總納言之要,其所裁當,禮無違者。」
他不僅是個優秀的大官,更是當代十分重要,甚至影響後代的地理學者。
先秦兩漢的地理學,是滿落後的。
《山海經》至今仍然無法被分辨所敘述的確實範圍,就是因為在裴秀之前,中國對於方位,距離測量,繪圖比例都很隨便。
甚至地名。
這些事情,方方面面的顯示在史書各種政治與軍事面上。
比較明顯有在注意地理學的皇帝,可能就是秦始皇。
他所建造大量的「人工設施」,對於地域的界定與距離測量,有絕對性的幫助。
而且秦始皇還統一了度量衡呢。
照裴秀的說法,蕭何當年應該有從咸陽城中搶下秦朝的地理資料,不過到了晉朝,那是幾乎都喪失了。
經歷更始滅新莽,光武立洛陽,董卓遷長安,曹操移許都,曹丕再搬回洛陽……
除了曹丕那是和平轉移,前面基本上都很難完整傳承資料的。
地理學不僅對承平年代的地域管理重要,對於戰爭更是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三國時代自然也有英雄們會注意到這個部分。
曹魏來說,賈逵,鄧艾,都是在生平記錄中顯示出他們對於地理研究的專長。
但要像裴秀這樣好好做下來整理文獻圖紙,那就不是戰亂之世的人可以做到的事了。
裴秀整理了過去的文獻,並且根據當時近代的測量,重新繪製中國十六州地圖。
並制定「製圖六體」,以為後世製作地圖的標竿。
「製圖之體有六焉。一曰分率,所以辨廣輪之度也。二曰准望,所以正彼此之體也。三曰道里,所以定所由之數也。四曰高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
前面三個他都有細細說明,所以我們知道:分率是比例尺,准望指標定的方向,道里就是距離。
後面三個,裴秀表示「因地而制宜,所以校夷險之異也」。
那我自己理解一下。
高下很簡單,就是高度在圖面上的呈現。
當時沒有「海平面」的觀念,所以只有相對高度,而沒有海拔高度,因地制宜。
方邪應該就是角度,迂直就是曲度。
從上帝視角(鳥瞰)要取出這些東西很容易,但在地平面上的觀察角度就不容易了。
當人類在感覺自己走直線的時候,實際上並不見得……這是在叢林跟山路中最容易迷失的原因。
這時候就需要:指南針!
以記錄來說,中國要到北宋才製作出精度比較高的人工指南針。
漢代所使用的「司南」到底是什麼,目前還不能說有個定論。
同樣的,也不用想說裴秀新作這套《禹貢地域圖》就是劃時代的革新天下無敵像GPS一樣精準了。
但這個新的標準化規格,對接下來的中國是否有什麼影響呢?
或許在後面的戰爭時代,能夠更好的體現出來吧。
《禹貢地域圖》序言裡面還有一段饒富趣味的話:「文皇帝乃命有司,撰訪吳蜀地圖。蜀土既定,六軍所經,地域遠近,山川險易,征路迂直,校驗圖記,罔或有差。」
文皇帝就是晉文帝司馬昭,改朝換代了嘛。
這意思是說,司馬昭在三國鼎立時期,就已經開始繪製全國地圖。
消滅蜀國後,對照行軍資料重新校驗過了這些部分。
而裴秀寫下這個序文的時候,吳國還好端端的在那裡。
這是不言而言:江東的地圖,不能做準滴。
相對來說,《禹貢地域圖》的誕生,其政治意義恐怕也是:應當平定吳賊,完成這空前大作。
為什麼說也是?因為我其實相信,《三國志》的編寫展開,同樣有著:「應當平定吳賊,完成這空前大作。」的政治宣傳在。
這個判斷我們可以從蜀漢滅亡前的國內爭論來做對照。
主和派會覺得,三國鼎立,誰也拿不下誰,我們為什麼還要終日北伐,不好好安穩過日子呢?
吵是沒有結果的。
但透過政治宣傳,來讓更多人知道「統一」的利益所在,那風向就會促使「表決」變得有意義。
決策沒有對錯,票多的贏。
一邊要讓群臣百姓認為,晉朝是個安居樂業好所在。一邊又要宣傳統一的重要性。
武統威嚇對於司馬家的統治,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這應該不難明白。
不過,裴秀並沒有迎來滅吳之戰。
司馬炎篡魏後的第七年,裴秀服了寒食散,又喝了冷酒,就掛了。
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是過去曹魏第一美男子何晏最喜歡的藥物。
服用後提神醒腦,血行加速,長期使用更能使皮膚白皙。
在何晏的大力推廣下,實為曹魏時尚圈中盛行的「毒品」。
當然啦,也有助性的效果(無錯字)。
由於寒食散讓人燥熱,所以需要吃冷的食物,洗冷浴等來發散藥性。
偏偏只有酒應該喝熱的。
這個《紅樓夢》有說過:「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散發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
寒食散吃下去之後,需要散熱。
喝了冷酒,熱性就反而往腸胃去,散不出,就暴斃啦。
但要說裴秀一時搞錯也太扯了。
考慮到寒食散的問世,以及裴秀的出身,這東西他肯定從二十幾歲吃到四十幾歲。
更不要說酒溫有差,難道他喝下去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不會吐掉逆?又不是八九十歲的老人。
記史的,跟寫史的,即使在《晉書》也不是同一個人。
在裴秀的過世與司馬炎頒布的詔令後,就還多了這麼一段敘述。
「初,秀以尚書三十六曹統事准例不明,宜使諸卿任職,未及奏而薨。其友人料其書記,得表草言平吳之事。」
「孫皓酷虐,不及聖明禦世兼弱攻昧,使遺子孫,將遂不能臣;時有否泰,非萬安之勢也。臣昔雖已屢言,未有成旨。今既疾篤不起,謹重屍啟。願陛下時共施用。」
詔報曰:「司空薨,痛悼不能去心。又得表草,雖在危困,不忘王室,盡忠憂國。省益傷切,輒當與諸賢共論也。」
裴秀那時候是要整頓一下尚書省,但他的報告做好了還沒呈上,就掛掉了。
而他的朋友幫他整理「上傳」的時候,就多了這麼一份「請帝伐吳書」。
伐吳,就這麼成了當世名公裴秀的遺志。提上了晉朝的日程表。
是誰,拿裴秀的命,來請天子的劍?
西晉,就在這片爾虞我詐的疑雲中,揭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