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7年5月8日晚間 地點:台灣大學醫學院演講廳 講者:駱以軍 講題:「發光的房間」 人渣小說家今天講,發光的房間。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我已經無比熟悉的故事。 班雅明的大天使。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赫拉貝爾。馬奎斯。葛拉斯。波赫士。卡爾維諾。葛林。村上春樹。米蘭昆德拉。川端康成。張大春。朱天心。黃錦樹。月球姓氏裡妻子的大舅為爭遺產而養小鬼攻擊三舅直至其家破人亡。我們的如夢之夢。高中男生在校園內的隱蔽角落眺望校外一棟公寓不知為何總裸體生活的一戶人家。 那些發光的房間。那些發光的所在。 一個又一個別人筆下的故事。一個又一個他自己筆下的故事。 因為這些故事我真的已經太過熟悉。一度感到不耐。幾乎都是他才起頭,我就已經能夠在心裡把結尾朗誦出來。 被從三樓砸下的冷凍豬心擊中心臟而斃命的阿嬤。流產的新婚妻子。深夜裡獨自收看Z頻道女子摔角節目的岳父。生平故事被小說家寫出來而暴跳如雷的三舅。 但是,聽到他描述他的岳母他的小姨是如何挺身而出,為他抵擋那些因為私小說家族史出版,親戚間排山倒海而來的憤怒叫罵。 「那是小說啊。那是小說啊。」 小說家的岳母也許平生從未完整閱讀過任何一本所謂小說;她拿著話筒操著台灣國語,對話筒另一端暴跳如雷的舅家殷殷切切地說著: 「我女婿啊,他是小說家啊。那是小說啊……」 小說家說,那時候的他躲在房裡,熱淚盈眶。 連他自己都無法如此肯定為自己吶喊出聲的話語,他的岳母為他做到了。 * 小說家提到了太太的憂鬱症,以及他因為太太的憂鬱症也罹患了憂鬱症。他的坦白令我有些不忍。 果然之後在提問時間,很單純的一個關於降生十二星座結尾的問題,讓小說家陷入了失語結巴卻真誠渴望述說的哀傷氣氛之中。 我記得那個問題真的非常普通而諂媚。問話的男生只是單純好奇這篇經典小說的結尾,那個破關後扭曲變形的小空格、繼而揭露一段三角愛情故事的梗概,是否正好暗喻或呼應了今天所談的「發光的房間」? 一整晚都愉快說著故事的小說家卻一時之間不知怎地,回答得結結巴巴,零碎而混亂,片段而顛倒。 最後他突然停了下來。嘆了口氣,他說,我可能沒有回答到你的問題,你可能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你的問題沒有問題,是我被你鉤到了一些很痠軟的部份。 「有些東西、在這個公開場合實在也講不清楚……怎麼說呢,這幾年,你們都知道我太太憂鬱症嘛。結果我也憂鬱症啦哈哈……但是呢,我聽醫生的吩咐,我會定時服藥。那我太太就比較固執一點…… 你們知道這個憂鬱症的東西,就是,就是真的很折磨人的。她有的時候會掛網一整天,在幹嘛呢,在shopping…… 那當然還有很多、很多事情,牽扯到很多的人、一圈又一圈,都很不容易。……但是,憂鬱症它並不只是一直很憂鬱,很低落而已啊。它這個病,是會把你的感覺吃掉的。它會讓你漸漸麻木掉,你沒有知覺,沒有感受。 你的妻子還在你身邊啊,可是她沒有對你的感覺。你也感覺不到她。這樣的。 所以有時候看著她,你會忍不住想: 那時候那個如此美好、如此飽滿的一個女孩,她去哪裡了呢? 是在什麼時刻,她就這樣被置換掉了、不見了。而你永遠也沒有辦法找回來。 你永遠不知道是什麼、在什麼時候,毀掉了她,也毀掉了你。」 * 我終於知道,結果成為九零年代台灣後現代短篇小說經典、讓所有志於書寫的文學青年後輩爭相傳誦的「降生十二星座」,原來,是小說家年輕時寫給妻子(彼時尚只是他人未婚妻)的求愛之書吧。 那個最後破關時,變形扭曲猶如時空膠囊的方格子,緩緩浮出的愛語,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小說技藝搬演,也不是一個小說高潮精密調度。那是一個年輕小說家求愛的密語啊。 而那個小說家記憶中美好而飽滿的女孩,終究也如同小說家筆下的每一個人物一般,在驚人的炫技裡停格,在惑人的真實裡腐朽。 再沒有什麼事情比這更令人感到哀傷了。 200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