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最終回
冷色調的隆冬出現暖陽是多麼奢侈的事情,遠處山色澄明,如黃金絲線的陽光穿透冰冷窗櫺,毫無忌憚地窺入屋內,似乎想把這件秘密探出後續。母親再度甦醒,我們的假期剩下不到24小時,所以這場奇異之旅該終結在薄暮之前。和曼青討論好今日行程,我們決定避開人群,開車上山兜風,帶上食物和野餐墊到人煙稀少的草地上享受最後的家庭團聚。
遠處的落雨松群已被季節渲染成紅黃交錯,層層疊疊出令人感到幸福的色彩。母親坐在野餐墊上慈愛的看著兒孫嬉戲歡笑,時而關切是否需要水果點心?時而擔心我們衣服汗流濕透,在她眼裡,孩子永遠只是孩子。山風獵獵,風箏不受約束的徜徉天際,我將風箏線交給兒子,讓他自爸爸手中承接控制權、感受到他的喜悅後,我來到母親身邊緩緩坐了下來。
「媽,風很大你穿這樣夠嗎?(我知道這句話很無腦,但我只想平凡的噓寒問暖,就像以前一樣)」,「夠夠夠,我穿很多,你流汗了要擦乾不然會感冒,要不要吃橘子?我剝好你就不用沾手了,來給你,我還帶了綠茶來!」「好,你帶這麼多東西不會太重嗎?」「不會啦,你們吃完就好,等等叫睿睿和曼青過來一起吃」「媽,你開心嗎?身體都不會痛了嗎?」「看到你們我很歡喜,也不再又痛又喘,還可以出來走走(母親臉上漾著滿足)」「爸有跟你說了嗎?他想去旅行,可能先環島吧!看他到哪個景點了,我們放假時就直接殺過去跟他會合,我要說的是,我們會常陪他的」母親含笑不語,「我也會好好照顧我的兒子老婆,讓他們不用擔心生活」「我…(我轉頭看著母親,將她的毛帽和外套拉攏得更加嚴實,然後握著她冰冷失溫的手,傳遞說不出口的愛),我可以再看到妳很開心,非常非常開心!妳生病的時候我感覺天快要塌下來了,這幾年你不斷進出醫院治療真的好辛苦,妳是我最堅強樂觀的媽媽,善良慷慨,對家人無私給予,我還有好多地方沒帶妳去,妳也還沒看到睿睿結婚,可是,即使我有多麼不捨,但妳該休息了,到極樂世界落腳、在寧靜天堂安睡,承載著我們的祝福」母親的雙眼笑起來的樣子,總能彎成如婉約的月亮,此時的我,在她眼底看見點點星光。「我陪妳回家去,說好了,妳不能再回來了喔!」「好,我想你應該沒事了!但你少說一件事,你自己的身體也要顧好!媽媽已經放心了也滿足了!」母親手掌溫柔地蓋住我握緊的手,即便我的手早已茁壯到她無法包覆,此時壓抑許久的情感化作眼淚,毫不遮掩的潰堤在我的臉龐。
如果母親的回首是因為當時我在心裡的低喃哀求,那麼一向最偏愛小兒子的母親,必定讀出不同的訊號,「媽,如果可以的話,您可以回來看看爸嗎?」這句話,不單單只為父親祈求,同時是失去母親的孩子心碎的聲音。原來,我的媽媽在等我,她希望我好好跟她道別,她要我繼續昂首。
午後,我先送妻兒回家再不停歇的載著父母回老家,當然,我已經先連絡好大哥,以及他的幫兇朋友。日落時分,大哥坐在老家的原木座椅上不斷滑著手機聯絡事宜,父親目光微斂躺在搖椅中,而我在窗邊心不在焉的抽著空菸,有多久沒有這樣呈現家庭的原始組合了?回顧來時路,母親一輩子在亂哄哄的男子宿舍中勞心傷神,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不論她多麼疲累,我不曾挨餓受寒,不管我何等離經叛道,我不曾被認定以後注定撿角,她總是用愛包容背骨仔的稜稜角角,毫無保留,就在她人生的尾聲,同樣溫柔的幫我上了一課,讓我透徹生命的更迭。
禮儀公司的人已在樓下待命,母親洗漱後套上她平時捨不得穿的進口棉質睡衣,粉嫩又舒適的色系讓母親看起來更加慈祥。我們一家人最後話家常的內容再樸實不過,男人們在離別前的情緒總特別矜持。父親攙扶她進入臥室,當她進房前轉頭對我們說:「晚安!」我深深的看著母親,欲將她的身影烙印封存,「媽!晚安!」這是最後一次了,我親暱的喊著這稱謂,再見了,我親愛的母親,再見了!我深愛的媽媽。
空氣很快地陷入寂靜,父親走出房間對大哥點點頭說:「可以了!」務實派的大哥永遠是父親最信任的長子,他立刻吩咐友人上樓,俐落的將母親護送至加長黑頭車裡的精緻棺柩中,準備往火葬場駛去,一路上悄然無聲,正符合母親低調的性格,雖悲戚但莊嚴。
(一個月後)
我開著車,當然帶上我摯愛的妻小,馳騁在南下高速公路上,因為我的老爸環島路線已經跑到高雄,我們正準備陪他度過兩天一夜的周末。「馬麻妳看!這是什麼?我撿到這個。」曼青從兒子手上接過來,會心一笑,她拎著精緻小飾品在眼前晃了晃對我說:「這是媽從日本神社帶回來的護身符,她之前一直夾在手機套裡。」我淺淺的展開笑顏,這下全員到齊了。我重重踩下油門,休旅車傳出馬力凶狠的轉速聲,飛快的速度將蒼白褪色的悲傷記憶甩在車後,一路移動方位越是往南,迎接我們的太陽越發熱情,而我們的心情也如同陽光般燦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