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看完原文了,沒料到中譯本也即將出版。這篇不是推書業配文,只是覺得既然看完了那不妨來就來寫點東西。
鐵道與交通史專家小牟田哲彥,利用帝國日本時期所發行的旅行案內、報刊、交通公司的出版品、時人遊記,爬梳二戰前與戰爭期間,日本在台灣、朝鮮、滿州、南樺太,與華中、華北地區「外地」鐵道的發展與觀光,在2015年出版了《大日本帝時期的海外鐵道》(大日本帝国の海外鉄道)一書。
以兩場平成20年代,關於亞洲旅行史,與日本旅行案內中所見的中國旅行的演講做為契機,則是2019年撰寫這部《跨越世紀的亞洲觀光:明治.大正.昭和,日本旅遊手冊中的世界》(旅行ガイドブックから読み解く: 明治、大正、昭和 日本人のアジア観光)的緣起。
作者繼續以撰寫帝國海外鐵道一書,所使用的部分材料,再添加戰後的線索,將時序延展至二十世紀末,空間則擴展至亞洲,以旅行案內為主題,為現今的日本人,介紹從大日本帝國到日本國,所走過的旅行史軌跡。
旅遊手冊(Guidebook)這樣的文本,並非是現代觀光旅遊業出現之後,才有的產物。19世紀,英國的出版商John Murray,與普魯士的Karl Baedeker,編印不列顛與歐陸旅遊手冊(當時多以Handbook稱之),實則早於1840年代,庫克(Thomas Cook,1808–1892)在組織團體旅行並成立通濟隆旅行社(Thomas Cook and Son)之前。
江戶中期以降,以「伊勢參拜」與「湯治」為名目,實為「物見遊山」的旅行風氣盛行,使紀載宿場距離、住宿費用、移動手段,與各地名所、土產的「道中記」應運而生。時序進入明治後期,帝國日本除了積極布局各項交通、旅宿等環境,吸引外國人來日,也推動部分國人前往帝國所統治/控制的「外地」,或是更廣域的海外觀光。
隨著近代日本觀光業的誕生與發展,由各種官民單位以「案內」、「旅程與費用概算」等名稱所出版,且不斷更訂新版的旅遊手冊裡,所承載的證照、車船時刻、行程路線、票券、遊覽地景、購物等資訊,無一不為日本人走過的亞洲之旅的歷史變遷,留下可供追尋的線索。
古早的出入境有效證件,跟你想得不太一樣
對帝國時期的日本人來說,持有並使用現今日文所謂的「パスポート」,並非是合法出入國的必要條件。而旅遊手冊中,所提及的「旅券」、「旅行券」、「護照」、「旅行免狀」,往往並非指稱同一種旅行文件。
例如日治時期的台灣人,從本島離境,前往帝國的統治/控制的區域,或其他國家的旅行,必須辦理與持有的「旅券」,類似現在的「パスポート」,但旅遊手冊脈絡裡的「旅券」,又不盡然是如此,有時可能與「簽證」(VISA)相類。
而當時的「護照」則通常指的是,由中國所發給前往內地旅行的外國人,可提供當地政府派員沿途保護的旅行文件,它與「パスポート」,甚至與我們現在中文裡習稱的「護照」,在概念、性質與實體上,並不對接。至於「旅行券」,則多指渡船與鐵道會社的所發售的交通票券,在特定的海陸交通線與範圍裡(例如南滿鐵道沿線與附屬地),也具有入出境旅行文件的效力。
1929年《南滿州鐵道行案內》所記載之日中往復券情報,中研院近史所MHDB資料庫藏。
明治末年,許多日本人並未持有由本國外交單位所核發的旅行文件,渡航前往中國,逐漸成為行之有年的事實。1918年,日中雙方確立了兩國人民往來,可免持照出入境的互惠協議。
二戰前的日本人,擁有無照行旅中國的便利,是常態,而在日本扶植的滿州國,與戰時通過成立親日政權所控制的華北華中等地也是如此。不過,這並非盡皆適用所有被帝國統治的人群,例如朝鮮人與台灣人就被排除在外。
觀光群體與旅遊手冊的讀者,其實沒有很「大眾」
帝國不遺餘力的建構更為便利的亞洲旅行圈,像是發行各式各樣團體遊覽的交通優惠票券;開發溫泉鄉、新名所、現代觀光飯店;旅遊手冊亦逐年更訂。不過,較之新冠疫情之前的觀光旅遊人口,帝國時期的海外觀光,仍是中上層階級的日本人,才玩得的活動。
日治時代的台灣,逐漸在各級學校落實具備培養帝國認同的修學旅行制度,前往日本內地,或滿鮮、南中國與南洋等地,這類長距離,可能長達兩周以上的修學旅行,即使有校方補助與旅行基金的機制,旅費仍非所有學生皆能負擔。
大正昭和時期,由現在大家所熟知的「日本交通公社」(Japan Tourist Bureau,簡稱JTB)的前身,當時稱為「日本旅行協會」所發行,並逐年更訂的《旅程與費用概算》(旅程と費用概算),這類為讀者規劃經濟旅遊路線的指引手冊,每本售價約五日圓,大約是東京平均薪資
百元的月薪族,二十分之一的工資。
要是想要依照《旅程與費用概算》中的路線,來一趟為期20天左右,但旅費最經濟的環台之旅,遍遊霧社、日月潭、阿里山、花蓮,與礁溪、北投溫泉,以及北基台中、府城各地,至少也需要一百四十至一百八十日圓的開銷。對百元月薪的日本上班族來說,就算沒有租屋的花費,至少也得不吃不喝兩個月,才能存到來台灣旅遊一趟的經費。
二戰結束前的日本,海外觀光的群體與旅遊手冊的讀者,其實大眾化的程度,與新冠疫情之前,廉價航空滿天飛,民眾一年數次出國旅遊並非新鮮事的風氣,實則相去甚遠。
華燈初上時,你也可以去…..
2000年初,以《極樂台灣》為名的日文情色旅遊指南,曾經引發極大的爭議,當時的台北市長還曾向駐日代表處提出抗議,還送辦了台灣紀伊國屋書店,負責進口該書的工作人員。
現今將尋花問柳的實用資訊,形諸文圖並編寫成旅遊手冊公開販售,提供尋芳客在海外按圖索驥的便利,有很大的機會,成為眾矢之的。不過,揆諸戰前,直至戰後,日本的海外旅遊手冊中,讓男性遊客於華燈初上之際,憑藉手冊裡的線索,前往撒銀子、找樂子的極樂好去處,滿足其感官的慾望與旅途的寂寞,則屢見不鮮。
二戰結束前,滿州、朝鮮的旅遊手冊中,就介紹過旅大、哈爾濱、新京(長春)、京城(首爾)、平壤等城市的夜生活。像是日俄、滿鮮女子為特色的遊廓、料理屋、酒場(キャバレー)所在的街町;賣藝或賣身的等級、價錢,任君斟酌選擇。1930年,日本遊覽社所發行的《全國遊廓案內》,也介紹了台灣、極北的南樺太,與南洋群島委任統治地的遊廓情報。
進入戰後,日本迎來海外旅行自由化的1960年代以降,旅遊手冊中,不復見有遊廓的情報,取而代之的是港澳的「舞廳」、台灣的「溫泉鄉」與「咖啡廳」等,以及韓國「妓生觀光」資訊。
海外旅遊手冊散見著各種「性觀光」的情報,鎖定的讀者群,不消說是以日本男性為主體。這類情報在過去堂而皇之的刊載於旅遊手冊,隨著二十世紀末,亞洲各國對性交易的法規趨嚴,這類情報的刊載,或有不適切與違法之虞;加以戰後的海外旅行群體、年齡層與性別比的變化,旅遊手冊的編撰,已難再固定於男性視角,必須擴及更廣泛的讀者,例如出國旅遊比例逐年成長的女性。
於是,「性觀光」情報在現今的旅遊手冊中,幾乎消聲匿跡,轉向網路論壇、低調的出版品與口耳相傳的經驗分享。
當女性加入旅遊手冊的閱讀行列
自東亞的觀光旅行的發展過程中,男性較女性擁有更多的資源與機會,前往海外旅遊,但也有不少抱持「這個世界很大,我想出去一下」的日本女性,持續走在旅路上。只是,女性長期以來,一直不被旅遊手冊編撰者,視為有主體性的旅行客群與讀者。
即便到了戰後,進入海外旅行自由化的時代,「旅行本來就是男人在做的事」這樣的觀念,還主導著許多旅遊手冊的編撰方針。舉凡出國的著裝、行李攜帶、物品的購置等便利旅遊實用情報,多以男性的視角為考量。
日本紀行文作家戶塚文子,戰後為準備出國旅行之際,收集諸多旅遊手冊,就曾感嘆文本中,有詳細提供男性海外買春的價碼,但女性卻無法在其間,獲得在海外方便盥洗、如廁,與購買生理用品的情報。
台灣老字號的波蜜果菜汁,為了吸引年輕客群的消費,推出了「
打到年輕人」的廣告,引發不小的矚目。而二十世紀晚近,越來越多赴海外旅遊的女性群體,與旅遊情報誌漸次增加的女性讀者,對出版社編撰更能鼓動女性異國憧憬文本外觀,與更面向女性需要的旅遊情報,繼而吸引其購入,無不是推波的動因。
2018年FRAU雜誌推出「週末台湾」美食之旅特集,邀請多位女優來台拍攝,封面為綾瀨遙,圖片取自講談社
時至今日,書店裡的日文雜誌區,俯拾即是鎖定不同年齡層女性為閱讀對象的海外旅遊情報,旅遊指南的資訊,不再理所當然的只顧及男性的視角。
明治維新以降,日本在帝國急速擴張、皇威遠揚的背景下,揭開海外觀光旅行的序幕,應運而生的旅遊手冊,除了延續江戶時代「道中記」這類文本的實用性,提供鐵道船舶時刻、旅遊票券、貨幣兩替、時差等資訊外,也被置入了更為複雜的內涵,包括帝國欲賦予日本人的亞洲空間意識、被殖民者的帝國認同等。
至於戰後的旅遊手冊,所介紹的台灣、改革開放前的中國、南北韓等亞洲國家,也隱約呈顯了日本人亞洲國際觀的轉移與變遷。
對百年前的旅人來說,隨身攜帶的旅遊指引,是重要且不可或缺的情報來源。而網路社群的時代,通過線上論壇討論版、部落客遊記、YT影片,或通過關鍵字搜尋,動輒皆有爆量旅遊情報,紙本的旅遊手冊、指南,已經不是當代旅人獲致旅遊情報最主要的管道。
紙本的旅遊手冊,還有未來嗎?是否會走向瀕臨消失的命運?一直是許多人好奇的問題。本書的作者,從已有多年口碑的旅遊手冊品牌,像是1979年創立至今《地球步方》(地球の歩き方)依然存在銷售佳績,認為至少目前的日本旅遊書市場,還尚未存在這樣的危機,紙本與電子的旅行情報適度共存,應是未來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