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並肩走進中庭。與幾個鄰居愉快地寒暄過後踅進樓梯。賽琳領他一步一步走上通往住處的階梯。鏡頭裡,兩個人移動的身影比例刻意縮小,畫面的焦點反倒是背景的大片牆面,原本素色的牆上,盡是歲月的跡痕斑斑。
相對於維也納初相識的單純,九年的歲月,也在他們身上、心裡留下許多磨蝕的斑痕。他們依然可以一眼認出對方,熟悉的感覺也依舊,但有好些一時無以名之的東西畢竟變了。
設若那年的約定成真,兩人在九號月臺重新聚首,也許天雷繼續勾動地火,烈焰燎原之後,兩人逐漸轉進日常柴米油鹽的平淡無味。也或許思念的強大膨脹成龐大無比的巨人,逼得現實中重相見的實體矮化成侏儒,於是兩人決絕地走上各人的陽關道與獨木橋。
總而言之,這個故事也就終結了。
然而,那畢竟是一個未完成的見面。懸宕了九年之後,摻和了失望、絕望、疑惑種種元素之後,浪漫的童話故事便難以再維持單純的原貌。
歲月至少讓他們學會了偽裝。
傑西否認他曾經迢迢赴約。賽琳否認她自譜的歌曲是寫給傑西。對於曾經可能成真的會面,最後僅成無盡的懸想,他們也努力表現得雲淡風輕,宛若船過水無痕。然而一任談話隨著互動的頻率茁壯,終於有了自己生命的時候,有些真實的感覺便無可遁形地冒了出來。
維也納街頭漫遊時,賽琳就曾經向傑西談起她的情感經驗。情感的巨大失落只會讓她傷害自己,而且為時甚長。巴黎再度相會,她坦承她會不由自主地深陷到每一段情感裡去,而且愈是熟悉一個人的細節,她就愈無法自拔。比如說傑西,她記得他下頷的鬍子,藏著微微的緋紅,那天清晨,在維也納月臺送她上車的時候,晨曦斜斜地探照過來,他的髭鬚閃耀著旭日的微紅。
她一直都記得。
如果連這些微小的細節她都記得如此清晰,傑西忍不住問:她怎會忘記那一夜的雲雨?
她當然沒忘。連帶那一晚的紅酒,那一晚的天空,從黑幕低垂到天光漸亮,她全都記得。假裝遺忘,只是想一併遺忘讓她迸發全數生命能量的那一段。
從熱烈期待重逢到希望終於成空,完全轉成絕望之後,赫然發現自己的愛原來已在那一個晚上全數傾注在傑西身上,她從此再也無能付出了。
所以她得去找一個無法經常陪伴在身旁的情人,就像現在的戰地記者男友,缺席是常態。他出勤的時候,她是自由自在的單身女郎;偶爾現身的時候,她享受一下久別勝新婚的喜悅。如此而已。
情到濃時情轉薄。有時是因為年深月久,相看兩厭,深情自然轉薄;有時卻是因為愛到深處,痛到無可負荷的時候,只能強逼著自己看淡,假裝不在乎。
希臘神話裡的尼俄柏,在連喪七子七女之後,終於變成堅硬的石頭。遍體鱗傷之後,幻化成無頭可破,無血可流的石頭,從此永離悲傷,未始不是安全的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