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的短篇小說選《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我特別喜愛其中三篇:〈雨中的貓〉、〈一則很短的故事〉,以及〈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儘管仍是海明威一貫的剛硬減省筆觸,但這三個故事多了某種溫柔的慨嘆,某種氤氳氣氛,接近費茲傑羅,但沒有他的蓬勃虛華 ── 海明威總是實心的,行文如打靶,力透紙背的子彈,最終射穿作家的肉身。
舉槍自盡的海明威,令世人扼腕又驚疑:這次,他竟然沒有冒死而歸。唯一的簡短遺言「晚安,我的貓咪。」以及留在海明威故居的六趾貓家族,是我認識這位偉大作家的開始。因此,從〈雨中的貓〉這篇寫於 1925 年的早期傑作談起,對我來說再合理不過。
〈雨中的貓〉描述一對美國夫婦至義大利度假,某日下雨,丈夫窩在床上看書,妻子從旅館窗戶看見外頭有隻可憐的小貓蜷縮在桌下躲雨。她下樓找貓,貓卻不見蹤影。她感到失落,但丈夫似乎漠不關心:他認為她去找貓,只是某種突發奇想罷了,就像她忽然提起自己想留長髮、想要新衣服、想要點蠟燭一樣。他沒有把她的興致當真。
然而旅館經理卻不同。這位年邁的旅館經理,溫和、細心、風範優雅且端莊,視美國女子為上賓,令她「感覺自己很渺小,卻又非常重要」。當妻子下樓時,丈夫口頭提醒「別淋濕了」,卻仍動也不動坐在床上;旅館經理幾乎什麼也沒說,但遣了一名女侍攜傘尾隨:「別淋濕了,女士。」故事的最後,也是這名經理將找尋到的小貓送到美國夫婦的房間。
〈雨中的貓〉具有海明威婚姻生活的自傳性質。當時,他與第一任妻子哈德莉居住巴黎,並展開了職業寫作生涯。過份投入工作的海明威,讓哈德莉備受冷落,她想養一隻貓但沒有多餘的錢。在一次造訪義大利的旅途中,哈德莉看見一隻流浪貓,於是說:「我現在就要一隻貓。如果我沒辦法立刻擁有長髮,或找到任何樂趣,那我至少要有隻貓。」
這段話語被海明威寫入小說,也是〈雨中的貓〉之於「冰山理論」的突海破浪之處。女人的寂寞、厭煩、渴求改變、百無聊賴,以十分之一的坦言,暗藏九成的未明重量;作為三名角色關係的垂心,也是寫作者的裸誠瞬間。這段婚姻在幾年內告終,我不禁想:那人,那貓,那雨日,於他而言或許真是太遲才意識到的關鍵。旅館經理拘謹而謙恭的待客之道,是他與妻子沒能做到的相敬 ── 去理解彼此所渴望的生活,然後給予實質的陪伴。小說中的丈夫並非冷漠無情的男人,他欣賞妻子的美麗,也願意凝望著她,可那不是女人所需要的全部。引電影《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台詞,女人的心灰意冷經常在於:「所有人都寵我,沒有人愛我。」
〈一則很短的故事〉述說愛情關係的手法截然不同。海明威概略性地鋪陳了一個護士與一名傷兵之間的戀情,他們在手術台前相遇,然後他又回到了前線,期間,她不停寫信給他。停戰以後,士兵離開歐洲、返回美國尋找工作,等待她渡海結婚,護士卻送來一封訣別信,聲稱他們之間不過是「男孩女孩之間的小情小愛」,她已經打算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這篇約略一千字上下小說,以一種驚人的容量橫亙了數年的時光與兩個國度,愛情的萌生、摧折、寂滅,全部包含在內,使快速讀完的人不免隱隱憾慟。然而,〈一則很短的故事〉特殊之處,在於它並非長篇敘事的濃縮版、精簡版,它無須被展開,因為每個字句皆是經過高壓之後才有的璀璨,正是「自曝其短」造就了這個故事的動人光芒。
海明威精準掌握每一段劇情的折轉與銜接,非常確信「這麼寫的理由」,而最顯得心應手的,便是「地點」這個重要小說元素的運用。例如開頭 ──「帕多瓦的某個炎熱午後,他們將他撐上屋頂,讓他能夠一起俯瞰整座城鎮。天空雨燕盤旋。⋯⋯ 露茲坐在床上。炎熱的夜裡他依舊是平靜、清新的模樣。」── 屋頂的場景建立了瞭望的視野,敞開了敘事空間,同時指涉初生之愛的浪漫情境。另外,想像兩人結婚畫面的「大教堂」,以及不歡而散的「米蘭車站」,分別代表著愛情的合與分、高潮與低谷。教堂和車站,一個是宗教的、精神的,另一個是世俗的、務實的,古往今來皆建築於人口密集處,見證著人世的相聚與離散。
故事的尾聲,護士調職到一個「冬日泥濘多雨的城市」,思慕的人卻遠在海的另一端。淒涼孤苦的日常終使她接受了一名少校的求愛,但這個男人也許多情善變,終究沒有如約與她在春天結婚。至於被拋棄的士兵,他的下場是:「在他搭計程車穿越林肯公園時,從一名百貨公司櫃姐身上感染了淋病。」這個結局可以有多種讀法。士兵收到分手信可能痛徹心扉、放逐自我,沉淪於混亂的性關係導致染上性病;也可能他戕害了自己的身體,在搭車時不慎使傷口接觸到其他乘客殘留的病毒。總之,重點是他變成了一個極端脆弱的人 ── 他為了成家立業所做的努力全付諸東流,於是,他當然不會身在某個「定點」,譬如家屋、辦公室或餐廳,而是流連在不停移動的「計程車上」,不知何去何從。
地點之寓意,在〈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更具有主體性。這是一篇非常獨特的書寫:在小說的對話形體之中,填充夜禱文與失眠記事的獨白精神。「乾淨明亮的地方」指的是一間營業至深夜的咖啡店,一個耳聾的老人獨坐飲白蘭地,不願離去;兩名服務生竊竊私語老人疑似上週自殺未遂的八卦,一邊收拾店面,打算盡早打烊。年輕的服務生渴望趕緊回家躺平睡覺,於是對著聽不見的老人說:「你真應該上星期就自殺死掉算了。」至於年長的服務生則不以為然,他認為儘管夜已深,總有人還是需要這間照明充足、樹影縱橫美麗的咖啡店。
「沒錯,光線很重要,但地方也得要乾淨、舒適。你不需要音樂。真的不需要音樂。就算酒吧是專為這個時刻而設立的,你也沒辦法帶著尊嚴站在那裡。他怕什麼?不是害怕,也不是畏懼,而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空無。世物皆空,人也不例外。需要的,不過是光,還有某些程度的乾淨與秩序罷了。」
熟悉空無的人,需要一個環境靜止自身:一種不吵不鬧的夜生活,安放一種透明如水的溫婉落寞。因為抱憾時光的消逝,早就習慣輾轉反側地活著。對海明威而言,這樣的凝神場所是咖啡店,而對於其他人,又可能是另一個地方。譬如 ── 一個獨處的房間,佩索亞的詩寫睡前走進房間、把窗關上,感覺「外面,無邊的寂靜如一尊熟睡的神」── 或者,約翰.伯格的朋友會在天亮之前起床,把夜裡敞開通風的窗子關上再睡回去,因為「必須醒在安靜裡面,才有開啟這一日的勇氣。」
無論何處,寫字的人渴望擁有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世界給不了我們的時候,就自己去創造。「夜太深了,不適合交談。」這篇小說作為輯錄的收尾,留給讀者一方冷夜、一盞黎明。揚長而去的老人與服務生,各自走向何方呢?「現在,他要回家,在日光下入睡。」語畢的海明威,一如往昔地滄桑又輕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