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0年》秋:桂花伊底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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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八歲時,伊底阿母對伊說,「人的命,注定定。」
伊茫茫然地望著伊底阿母,不解什麼叫做命。

伊底阿母肚腹大大時,寒風颳得茅草屋瑟瑟做抖;年的腳步,聲聲逼近。村裏婦人說著、忙著一年一次的蒸年糕大事,買多少斤糯米?秤幾斤砂糖?晾蒸籠、曬布塊、磨糯米;一家蒸年糕,幾戶人家外都聞得到。 桂花知曉誰家底阿母已蒸了年糕,又聽到誰家來年運勢好,年糕發得多飽實漂亮,還有誰家新過門的媳婦巧不巧,端看年糕發得好不好。伊們細碎和樂的話聲,將年的味道催得濃。桂花心裏頭暗暗著急著,伊底阿母什麼時候蒸年糕?
伊底阿爸現今據著大廳吃飯桌的一角,臉向裏一側,即可看到神龕上供奉著的祖宗神位。
「Hiroshi, Hiroshi,」伊底阿母連連叫喚著伊底阿兄,伊底阿兄輕易叫不動,十有八、九次聽見了,來個不理不睬,繼續玩他的。伊們等了有一會,仍不見伊底阿兄的身影。伊底阿母扛起日昨才買來的一袋糯米,讓桂花姐妹兩人跟著伊。伊底阿母挺著大大的肚子,腳步踩得快;桂花牽著伊底妹妹桂香的小手,後頭跟著緊。
小時,桂花望著伊底阿母將一包重重的米往肩上扛,那黃褐色的麻布袋迅即將伊底阿母小小的身軀蝕成一點點。伊底阿母頭臉壓得低低的,抓著布袋的兩隻手、邁著步代的一雙光腳丫,來得格外觸目。伊底阿母扛著沉沉的米,走過亭仔下、越過曬穀場。日頭下,伊底一雙手、兩隻腳,愈見黝黑粗大。伊底阿爸安然自若地喝著米酒頭,一抬眼瞥見桂花,從盤子裏抓了幾顆炒土豆仁,讓伊自行玩去,不要跑得太遠。
有時侯,伊底阿母帶著伊和伊底妹妹到田裏去。桂花看顧著妹妹,伊底阿母在田裏忙。遠遠近近的喝斥聲,斷斷續續傳來,這裏、那裏、阿南伯、清水叔、大方哥。伊底阿母雙手把著巨大的犁,輕斥一聲,那牛便走了起來;走一行,犁一行。偶爾,牛使性子,偷懶了、耍賴了,走著走著就停了下來。伊底阿母喝了起來,牛充耳不聞;伊底阿母再大喝一聲,牛仍賴著不動。伊底阿母抽出長長的鞭子往牛身上狠狠抽了一下,牛馬上動了起來,走一回,犁一回。日頭下,伊底阿母一身舊黑布衫褲,舊得泛白,一雙光腳丫沾滿了泥;那條牛又黑又壯,拖著重重的犁,全身濺著泥。
冷風裏,暮色一層一層地濃了起來。村子裏從山腰到山腳,就這條土石子路。兩傍散著人家,一條溪溝水,淙淙琤琤,順坡而下。 天氣暖和時,桂花愛伴著伊底阿母在溪溝裏洗衣服。伊底阿母用力搥打著,搓揉著一盆髒衣服。伊胡亂數著溝底的亂石纍纍,間時, 小手一掬,腳丫一撥,清澈滑膩,瞬即溜過。桂花好奇地問伊底阿母,
「溪水從那裏來?」
「山頂。」
「流到那裏去?」
「山腳。」
「流到山腳之後呢?」
「之後就流到田裏去。」
聽了伊底阿母的話,桂花微微失望著。不知怎地,一種模模糊糊籠籠統統的意念讓伊暗暗希望,眼前的清溪水會一直流啊流地、流地很遠很遠,流到一個伊說不出、勾勒不來、尚無法理解的地方。伊不知曉那會是個什麼樣的所在,但似乎比最終只流到田裏來得令人興高雀躍。
桂花心裏惘惘的,望見幾隻小螞蟻爬上了伊底阿母十趾開開的大腳丫,連連潑了幾次水,為伊底阿母沖掉腳上的螞蟻。
暮色裏,幽咽的水流聲更添寒意;伊底阿母疾走的身影逐漸朦朧起來,肩上的泛黃白布袋倒還容易辨識。伊們跨過溪溝水、越過曬穀場,到了阿祿公家。村裏就阿祿公家有石磨,成了公產似地,需要的人無不到這裏來,阿祿公、阿祿婆也從來沒拒絕過。年關將近時,伊們家的石磨天天軋吱軋吱響著,搓湯圓、做年糕,哪家哪戶都用得上石磨。 幾隻狗兒一嗅到外人味道,馬上吠吠亂叫。阿祿婆迎了出來,望見只有伊們母女三人,隨即嚷道,
「Hiroshi人呢?怎麼沒叫他一齊過來?肚子這麼大了,那來那麼多力氣?自己一個人磨,受不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得了,猴死崽子愛玩,不知跑到那裏去,叫幾百聲也叫不回來。沒辦法啦,叫不動就是叫不動。」
伊底阿母一貫的好脾氣聲 調,臉容帶著笑意;一邊說一邊放下肩上的糯米。
「叫不動?你不會棍子拿著狠狠地打他一頓,看他下次還叫不叫得動。」
阿祿婆語氣裏帶著斥責, 分明知曉桂花底阿母放縱伊底阿兄,就如同放縱伊底阿爸一樣。
「我哪有那麼多精神氣力去同他和,天天忙得要死;打到他叫得動,我都可以做一籮筐的活了。」
「寵豬抬灶,寵子不孝。你若把他寵得以後像伊底阿爸一樣,只會喝不肯動,就撿角囉。」
「嗯哼。」
阿祿婆罵桂花底阿兄是一回事,連帶地罵起桂花底阿爸來,伊底阿母不禁笑得有些訕訕。 倒不是護衛疼惜自己的尪婿,而是阿祿婆實在連伊也罵進去了。
「你啊,軟腳蝦,讓海興吃定定。」阿祿婆不甘就此打住地追了罵這一句。
「前世人欠他的啦,沒辦法,注定定。」阿祿婆輕輕地嘆了聲氣,搖了搖頭,領著伊們到石磨房。

磨生要上學了。
背著人,桂花忍不住抹了一次又一次的淚。 夜裏,聽著近旁伊底妹妹桂香的鼾聲,隔著大廳伊底阿爸偶爾傳來的醉夢酒語;伊只覺得悲悲切切,一任淚水順著臉頰流到脖頸,溼了衣領、濡了半邊枕頭。日間田裏休息吃中飯時,伊端著一碗飯,夾了幾筷子菜,避開嘈雜一夥人,獨個默默地吃,默默地想,淚珠,默默地滾下來。
伊才十四歲,可是卻同伊底阿母一樣,是個不識字的青瞑牛。村裏和伊底阿母同輩的婦人,沒幾個識得字;可是同伊年齡相近的村姑,少有不識字的。識多識少,總還能寫寫信給廣播電台,索取伊們喜歡的歌仔戲小生、小旦的劇照。而伊呢?不是得央著秋月,就是得央著伊那好吃懶做底阿兄。
日頭熾艷艷,嘴裏的飯鹹鹹的,伊心裏頭怨怨的。怨伊底阿爸?怨伊底阿母?還是……怨伊底命?桂花搖了搖頭,伊不想也不願同伊底阿母一樣,凡情凡事皆歸諸於命。
村裏的人都知曉,伊底阿母是個心腸好,個性軟弱,從來就沒主沒見的女人。人家養了不要的童養媳,讓養母隨隨便便地嫁給死了老婆的桂花底阿爸,做了桂花底阿兄的後母。伊底阿爸鎮日裏端著碗米酒頭,這裏喝,那裏顛的。伊底阿母不吵不罵,也不怨嘆,照伊之語,一切都是「注定定。」有時,伊底阿爸顛得無法自行上便所,伊底阿母便攙扶著他。看在村裏婦女眼中,有的罵伊底阿母三八,有的說伊是既當了童養媳,就一世人童養媳命,「沒出脫。」
「沒出脫,」桂花不禁感到一股寒意,心頭顫了一下,嘴裏嚼著的飯頓然滋味全失。待伊回過神來,日頭還是熾艷艷,大夥依然嘈雜。
有好一段時間,桂花暗暗地對著伊底阿爸懷著敵意。那時,伊漸漸地覺到伊底阿爸和別人家底阿爸不一樣的地方。村子裏,其他人家底阿爸也有喝米酒頭的,飯後一,兩碗,喝完了就上床睡覺,隔天仍大清早起來,風吹日曬裏忙著。也有幾家會喝得發酒瘋,大吵大罵得鄰近幾戶人家都聽得到。但總不似伊底阿爸,一年到頭不是蹲在家裏喝,就是跑到店仔頭找人一塊喝。 四季更迭著,一年一年的颱風來了又去;日頭從曬穀場上一寸一寸地褪去,又嘩地一聲,照著桂花童稚懵懂的臉,照著亭仔下,照著伊底阿爸酒氣漾漾的一張臉。樑柱間的蜘蛛網,有的完完整整,有的殘破零缺;空氣裏,伊底阿爸的燒酒味縈繞不去。
一種微微的羞慚難堪,慢慢在桂花心裏頭滋長著。 當伊底阿爸從盤子裏抓幾顆炒土豆仁遞給伊時,桂花不再覺得歡喜。搖了搖頭,牽著桂香的手走下土石子路去找秋月,背上伊底弟弟磨生還乖巧靜靜的。秋月底家離得近,百來米路。跨過溪溝,泥徑上一邊是高高的燈籠花,攀延蔓生成一片牆,一邊種著幾棵桑樹。曬穀場上,幾隻雞啄啄喙著。秋月底阿母三不五時生著病,躺在眠床上起不來;這樣時侯,秋月就不能跑得遠,好聽得到伊底阿母的叫喚。
桂花和秋月自小要好,伊們愛蹲在燈籠花下戲耍,搓湯圓、數螞蟻、挖蚯蚓;或爬到樹上談天說地,邊看顧著弟妹。秋月不明白為何伊底阿母有時好好,有時終日起不來,連洗澡都得伊底阿爸攙扶著。桂花想不明白怎麼伊底阿爸可以整天喝著酒,什麼活也不用幹;還有伊底阿兄,個兒比伊高,力氣比伊大,打麻雀、玩彈珠很在行,要他幹點活就摔頭摔臉的。秋月底阿爸昨天在田裏抓到幾隻蟋蟀,煮晚飯時悶在灰燼裏烤給伊們吃;伊底阿母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草藥,已能自己下床走路,還念著說五月節就要到了。 桂花怕那濃濃的草藥味,隱隱約約覺得還是伊底阿母好,不會整天躺在眠床上,也不會有時兇起一張臉大聲斥喝著。
可暗地裏,帶著幾分自責,桂花挺希望將伊底阿爸換成秋月底阿爸。桂花喚秋月底阿爸阿南叔,阿南叔整天幹著活,不喝米酒頭,也不抽煙。日頭將他曬得黑黑的,寬寬大大的一張臉,見到大人小孩,親切和氣地裂開嘴笑。高高的塊頭,厚厚的背脊,堅實的肩膀。腰幹一挺,就能扛起重重的米袋,日頭下,土石子路上走。雙手一擎,輕輕鬆鬆將秋月底兩個弟弟舉起來,肩膀上一邊一個。 伊底阿爸是否抱過伊,桂花不知曉;不過有時會伸手逗弄逗弄伊底弟弟。瘦瘦長長的手,有幾根指頭讓煙燻得黃黃的;沒一會兒,即叫桂花再背著伊底弟弟玩去。壞習慣性地,伊底阿爸經常有事沒事眨著眨著左眼,讓人看了不舒服。阿祿婆曾罵說那是破相,一世人沒出息,拖磨子孫後代。
聽阿祿婆這麼一說,桂花有時暗暗希望伊底阿爸突然死去。或者晚上睡下,隔天再也沒能睜開眼睛;或者喝著喝著,趴在長木桌上,了無鼻息。想到這裏,一種深沉的罪惡感旋即襲湧上來,伊清楚意識到那是不被容許、也不能讓人知曉的,特別是伊底阿爸和伊底阿母。桂花感到無限恐懼,趕緊抬眼望向亭仔下,伊底阿爸仍好端端地坐在長板凳上喝著酒,渾然不覺。伊放下了心,卻同時似懂非懂地意識到伊生命裏一個無法改變的不幸。原本微微的羞慚難堪,又模模糊糊添了點過早到來的悲哀。
想到五月節快到了,桂花依然覺得歡喜。一片片晾著的棕葉,溪水裏洗過,瀝瀝滴著水;爐灶上一股股蒸汽,瀰漫著整個灶下。伊兜著伊底阿母轉,看著包好的粽子放進蒸籠,又等著蒸籠一掀,一個個飽實油亮的粽子,熱騰騰的。伊和秋月仰著頭,追逐樹隙葉間的光影變化。一片雲彩飛過,伊們的脖頸酸了,坐好身子,擺盪著懸空的小腳。
秋月聽伊底阿爸說,再過幾個月伊就要上學讀書了。伊底阿母躺在眠床上,聲音微弱地問伊底阿爸,
「這樣可好?你一個人可忙得過來?我看還是不要讓伊上學,留在家裏湊手腳好了。」
伊底阿爸口氣溫溫的,勸伊底阿母不用操心,學校只上半天課,伊放學回來一樣可以幹活。
桂花沒聽見伊底阿爸阿母提起伊要讀書的事,心想伊和秋月年紀一樣大,秋月要上學了,伊肯定也要上學了,回家問問伊底阿母。 伊底阿兄讀著五年紀,有時會攤開又髒又折角的課本,拿著一支削得粗粗醜醜的鉛筆,在簿子上寫著字。桂花好奇得近前瞧個清楚,伊底阿兄脾氣來時兇巴巴,直叫伊走開走開;或把臉貼在薄子上,懶懶地、漠然不理。心情好時,會教伊怎樣握筆,教伊寫伊的名字;唸幾段課文,讓伊一句一句跟著唸。 桂花用著生澀的國語,唸著大門上的春聯。新貼上的春聯,紅得討喜吉祥,墨汁飽滿酣暢。現在是白裏微微泛著紅,幾處漿糊掉落了,紙撕裂了。伊底阿兄不睬伊,自顧自地趴在矮几上寫功課,桂花意猶未盡地唸了一遍又一遍。
喜洋洋的紅紙已全然泛白,漿糊掉了,隨意裂開,一掀一掀的。上頭的書法也老了,墨汁不再飽滿,露著疲態。
桂花就在亭仔下剉蕃薯簽,邊看顧著伊底弟弟,伊底弟弟破草蓆上侍不住,四處亂亂爬著。再過幾天,秋月,春枝,寶釵,家明,統統要上學去了。阿妹不能去,伊底阿爸去年過世,伊底阿嬤又長年生病躺在床上。伊底阿母說,等伊底兩個哥哥畢了業,再讓伊上學;先在家裏看顧伊底阿嬤和弟妹,幫忙洗衣、燒飯。玉梅也不能去,伊幾個姐姐都沒讀書;伊底阿母生了六個,全都是女的;伊底阿爸愛賭博,賭輸了就說要賣女兒。有一次,真叫了人來,說是要賣去當菜店查某。伊底阿母知悉了,拿了一把菜刀迎了來;說伊再怎麼拖尿連,也沒到賣女兒讓垃圾尪還賭債的道理。
伊們不知曉什麼是菜店查某,問伊們底阿母,卻換來幾聲輕斥,
「小孩子有耳無嘴,不許亂亂講。」
桂花本來想問是否會抽煙的女人就是菜店查某,經伊底阿母那麼一斥,就不敢問了。伊底阿爸有時也在店仔頭喝燒酒、切滷蛋、還叫燒酒螺,喝得醉茫茫沒錢付就說欠著。桂花不知曉伊底阿爸欠了多少錢,會不會有一天也像玉梅底阿爸一樣,叫了人來把伊賣掉?想到這裏,桂花突然覺得好驚慌好害怕。泥土地面本來就溼,房裏又暗,這下更是涼颼颼,伊急急地跑出房間、跨過門檻。伊底阿爸坐在長板凳上喝著酒,桂花跑過亭仔下時,淡淡地斥了聲,
「小孩子,衝衝撞撞幹什麼?」
伊衝到曬穀場,抬頭一望,花亮亮灼熱刺眼的天空,胸口撲通撲通亂跳。伊們家的土黃狗趴在門口邊,懶懶不帶勁;牆上靠著兩把用細竹枝紮起來的掃帚,一把長、一把短,還掛著伊底阿母的簑衣。越過溪溝,可望見伊底妹妹桂香和慶春兄妹兩人撿拾著樹上掉落下來的果子,紅紅的,吃起來酸酸澀澀的。還有前方伊自小熟悉了的茅草屋,前不久,村裏大夥才幫伊們家鋪上新茅草。伊們爬到屋頂上,邊做邊聊,一疊疊厚厚實實茅草,散發著乾爽香味。桂花跑上跑下,心裏頭的歡喜漲得滿滿的,心想等伊長到同伊底阿母一樣高時,也可以爬到屋頂上鋪茅草。 可是,萬一伊被賣掉了呢?
伊底心,往一個又大又黑的無底洞掉啊掉地,那就再也見不到伊底一阿母、伊底阿兄、伊底妹妹,還有伊身上背著的弟弟。伊底阿爸?桂花一時想不真切伊是否會想再見到伊底阿爸。伊不喜歡伊底阿爸天天喝著酒,伊不喜歡聞著亭仔下滯留不去的燒酒味。不過,伊底阿爸不曾打罵過伊,平常除了給伊炒土豆仁之外,偶而也從店仔頭買回來一截甘蔗,若伊底阿兄不見蹤影,伊和桂香兩人你啃一口我啃一口地分吃掉,喔,那甘甘甜甜的汁液。
只是,桂花繼而一想,若果伊底阿爸將伊賣掉以便還燒酒錢的話,伊定然會怨怪伊底阿爸,這麼一來,大概也就不會因見不到他而傷心難過的。 還有秋月,想到伊再也無法隨心隨意地去找秋月,桂花內心真是覺得好不捨。阿南叔是不會把秋月賣掉的,阿南叔不抽煙、不喝酒,不會欠店仔頭錢,也不賭博、不可能欠人家賭債。秋月會同春枝、寶釵、家明一塊去上學,一齊去,一齊回來。伊們邊走邊看,邊看邊玩。初初時,伊們還會提到伊,秋月會傷心難過。漸漸地,秋月有了新要好的童伴,不再想念伊,再不久,伊們就把伊忘掉了。
可是伊仍然會很想念秋月,想念伊底阿母、伊底阿兄、伊底弟弟妹妹,想念伊底家,想念伴著伊底阿母在溪邊洗衣服。想到這裏,桂花心裏頭好悽慘好悽慘。若果伊底阿爸要把伊賣掉,伊底阿母是不可能像玉梅底阿母那樣,拿把菜刀擋在門口。伊會淚流滿面,萬般不願不捨;可是伊不會反抗,不會同伊底阿爸爭執吵鬧。末了,伊只能大哭大叫,緊抱著伊底阿母不肯放,一旁站著一個伊從來沒見過、長像兇惡的人,冷冷地望著伊和伊底阿母哭成一團。出其不意地,那人一把將伊搶奪過去,扛在背上快步地跑。伊底阿母在後頭追,伊在那壞人肩上使勁地踢,使勁地抓,聲嘶力竭地哭著。伊低阿母終究追趕不上,消失了身影。伊底厝看不見了,才鋪上新茅草的。伊經常在底下撿拾酸紅色果子的大樹也看不到了。而伊,仍舊嚎啕大哭著。
一陣寒意流進心窩,桂花忽聽得背上伊底弟弟啼哭著,趕緊一邊搖著身子一邊輕輕拍著他。依然是亮花花、灼熱刺眼的天空;伊不知曉到底站了多久,好似做了一場可怕的夢,驚嚇醒來後歷歷在目。伊不想太接近伊底阿爸,就向著大樹走去。伊底弟弟想必是因曬在日頭下又悶在揹巾裏,熱得不舒服而哭起來。樹下蔭涼,伊底弟弟漸漸安靜下來。桂花估量著,伊底阿母大概快從田裏回來餵奶;等伊底阿母回來時,是不是該問問她,伊底阿爸會不會因欠店仔頭燒酒錢而將伊賣掉?
伊底妹妹桂香和慶春兄妹兩人撿著了好多果子,家家酒玩得正高興。桂香叫了伊好幾次,桂花只是懶懶地應著,沒情緒過去同他們一塊玩。若果伊底阿爸要賣女兒,一定是先賣伊,不會是桂香,因伊比較大。雖然伊底阿兄更大,但絕不會被賣掉,從來只聽說過賣女兒,還沒聽聞過賣兒子。什麼道理,桂花隱隱約約理解著,卻又具體說不清楚。 伊底阿爸走起路來慢慢的,喝酒吃飯說話也是慢慢的。藏著幾分小心,桂花看著伊底阿爸走過來,一顆心滿懷著被賣掉的恐懼。伊底阿爸像是伊底阿爸又像是個陌生人,走過伊底眼前、向著便所走去。
天氣熱時,一個賣芋仔冰的老人有時會到村裏來,一根扁擔,兩頭各掛著一桶芋仔冰。走上坡來時已是汗流浹背,自然而然地在桂花家的大樹下歇下來,一來也是再上去,已無幾戶人家。不用喊叫,大樹下很快地聚集了一群孩童。賣芋仔冰的老人打開桶蓋,用生硬的河洛話問著「買多少?」
伊們推擠著往桶裏瞧,清爽宜人的淡紫色,實在令人嚥口水。還有嘴饞的,瞪大了眼睛直楞楞瞧著一舌尖一舌尖舔著芋仔冰的小孩。跟著孫子孫女走過來的阿公阿嬤,恰從田裏回來的大人在一旁閒聊著;賣芋仔冰的只是靜靜地坐著,被問起時才搭上一兩句不純熟的河洛話。大人們說,「老芋仔,不太會說我們的話。」
伊們不知道什麼叫老芋仔,問大人,則是語焉不詳;大概不會說河洛話又賣芋仔冰的老人就是老芋仔。雖然老芋仔賣的芋仔冰實在讓人流口水,桂花每次看到他總是有點怕怕的,說不上為什麼,只是直覺地覺得他和村裏的阿公阿嬤不太一樣。有時侯伊甚至懷疑,老芋仔會不會是來拐騙小孩的,用芋仔冰為釣餌,騙得小孩後再賣掉;或拐騙去當他的兒子女兒。 一次,大人小孩逐漸散去後,老芋仔仍坐在大樹下不走。一頂斗笠放在腳邊,頸上一條髒希希的舊毛巾。汗溼了,也不搧風,也不擦汗,只是兩眼茫茫地望著前方。幾米處,就是伊們家的豬圈。不久前,母豬才生了一窩小豬,有時嗷嗷叫著。覓食的雞兒,啄啄地繞著芋仔冰桶,細細的雞腳跨過橫在地上的扁擔,老芋仔仍只是茫茫然地瞪視著前方。
桂花拿著一根小樹枝在地面上畫著,偷偷地、好奇地瞧了老芋仔幾回;漸覺索然了,又放心不下伊們家的豬隻雞兒,不敢走開。 咚的一聲,一顆果子掉了下來,一陣微風吹過;那老芋仔方才動了起來。轉頭看到桂花,竟問伊
「小妹妹,要不要吃芋仔冰?」
桂花怯怯地搖了搖頭。那老芋仔抬眼望了望天空,瞧了瞧四週,仍然靜靜坐著。又過了一會,才拾起一旁的斗笠,往頭上一戴;彎身挑起地上的芋仔冰桶,緩緩地走下土石子路。桂花仍不放心地望著他漸去漸遠,地上的影子是矮胖遲緩的。
吱軋一聲,便所的門推了開來。伊底阿爸踱過眼前時,桂花仍不禁用著幾分審慎看著他。在老芋仔和伊底阿爸之間,桂花還是寧願選擇伊底阿爸當阿爸。伊底阿爸是伊自小熟悉,天天看到、接近的。不像那個老芋仔,不知從那裏來的,好陌生好疏遠。要喚一個陌生人「阿爸,」伊覺得好害怕好生份。更令伊驚懼的是,萬一伊底阿爸將伊賣給老芋仔,伊就得一個人和老芋仔住在一起。曾聽大人說,「老芋仔,無某無子。」
桂花想著就覺得好悽慘好悽慘,彷彿生活在一個不見天日的暗洞裏一樣。不過,如果伊跟著老芋仔賣芋仔冰,可能賣到村裏來。那伊底弟弟妺妺和秋月就有芋仔冰可以吃;還有伊底阿母、伊底阿兄,如果他們也恰好在家的話。伊會暗暗地記住到村子的路,等伊熟悉了路徑不怕走失了,伊就要偷跑回來,趁老芋仔睡覺或不在家的時侯。伊底阿母會將伊藏好,老芋仔若來家裏找找不著,會以為伊丟失了,或被壞人拐走了,只好獨自一個人回去。這樣,伊又回到村裏來,和伊底阿母、阿兄、弟弟妹妹生活在一起,多熱鬧啊。伊底阿爸還了店仔頭的燒酒錢,不用再賣伊了。 桂花略略覺得輕鬆了起來,賣給老芋仔當女兒,沒有伊原先想得那麼可怕。若果伊底阿爸真要將伊賣掉的話,伊會告訴他,把伊賣給老芋仔好了。
亭仔下,伊底阿爸喝了一口酒,照常兩眼茫茫然地望著天邊,要望好一會,才會再喝一口酒,嚼幾顆花生米。
大樹下,桂花從背上解下伊底弟弟,伊底阿母一把抱過去,熟練地掏出奶,將乳頭塞到嬰孩嘴裏。伊底弟弟吃起奶來真像伊們家的小豬 ,那麼用力地吸吮著,幾乎是拼著命,彷彿怕吃不到似地。伊底阿母的乳房縮縮小小的,肉色裏可見細細的脈絡,淺紫,淤青。 那乳頭真不好看,黑黑的、龜裂著,乍看像是裹了一層垢。伊底弟弟卻毫不遲疑地將乳頭含在嘴裏,津津有味地吸吮著。 桂花看著,心裏頭又驚訝又困惑,想不明白從伊底阿母的乳頭分泌出來的乳汁有什麼好吃?正如伊底阿爸喝著的燒酒一樣, 伊一口也喝不下,伊底阿爸卻歡喜天天喝著。一次,趁伊底阿爸上便所的當兒,伊爬到長板凳上,端起桌上的燒酒聞了聞, 皺著眉好奇地喝了一口。一股辛辣灼熱的滋味從舌尖燒到喉間,將伊大大地嗆住了,噴得滿桌面斑斑點點,殘汁從嘴角淌了下來。 伊趕快跑到灶下灌了好幾口白開水,那辛辣灼熱的感覺仍在嘴裏流連了好一會。
「阿母,」
「嗯,」伊底阿母正扣上鈕扣。清風徐來,吹乾了伊底阿母臉上的汗珠,吹得枝上樹葉娑娑舞著。 伊底弟弟吃飽了,兩隻漆黑黑的大眼睛,滴滴溜溜地轉著,不願睡下。
「阿母!」
「嗯,」伊底阿母正哄著伊底弟弟睡覺。
「阿爸會不會把我賣給別人家當女兒?」
「小孩子亂亂想,嘸代嘸誌地,把你賣掉做什麼?」伊底阿母有點愕然。
「喔,」伊底阿母的話語並未讓桂花放下心來,直咀嚼著「嘸代嘸誌」這四個字。
「阿爸不是欠店仔頭燒酒錢?」
「嗯,」伊底阿母繼續輕拍著伊底弟弟,還哼著一眠大一寸的兒歌。
「阿母,阿爸若沒錢還店仔頭,是不是就會把我賣掉?」
「你若是乖巧又聽話的話,你阿爸怎會把你賣掉?」
乖巧又聽話,桂花開始細細地想著伊是否乖巧又聽話。
天邊的雲彩,褪去斑爛絢麗,暮色一寸寸地移了進來。桂花站在土石子路上,望得見村裏人家做飯時冒出來的炊煙, 卻老望不到伊底阿母的身影。伊底妹妹走了過來,拉著伊底手問道,
「阿母去了那裏,怎麼還不回來?」桂花心裏惶惶然,卻安慰伊底妹妹說,
「阿母去幫人家種田,等一下就回來了。」
伊們站著腳酸了就蹲下,蹲得麻了就站起來頓頓腳。伊們底阿兄也過來張望了一會兒,直嚷著肚子餓得要死。 桂花肚子也餓,但更惦念著伊底阿母。伊底弟弟餓得大哭時,伊底阿爸讓伊嚼爛了土豆仁,一口一口地餵他, 現在才安安靜靜地在伊背上吸吮著手指頭。
「月娘出來了,阿姐,」伊底妹妹高興地說著。
「不能用手指頭指著月娘,否則,耳朵會被月娘割下來。」桂花把伊從小伊底阿母對伊說的話, 再次地告訴伊底妹妹,嚇得桂香趕緊把一雙小手手藏在背後。
夏日的晚風,陣陣吹來,伊們的髮絲亂亂飄拂著;炊煙淡淡的,仍看不見伊底阿母的身影。 伊底阿兄走過來說,阿爸叫伊們坐到亭仔下等;伊們不聽,伊們底阿兄轉身捉螢火蟲去。
月娘光光,照著伊底阿母回家的路,伊底阿母走慣了,知道那裏有溝渠,那裏有絆腳石。
月娘光光,照著伊底阿母回家的身影,伊底阿母走熟了,不會踩到尖尖銳銳的石頭,不會跌到溝裏去。
月娘光光,桂花和伊底妹妹一望見伊們底阿母的身影,立即「阿母、阿母」地奔了過去,背上伊底弟弟哇一聲哭了起來。 伊底阿母多做了些工,領了工錢後又拐到店仔頭還了賒欠的錢,還買了幾束麵線回來。
月娘光光,照著伊們回家的腳步聲,輕輕快快。
從伊坐著的矮竹凳上往窗外看,掛在天邊的月娘笑開了一張皎潔圓潤的臉;往裏望,伊底阿母的一張臉滲在密密汗珠裏,額前、頰邊,幾撮亂髮濡溼了。鍋蓋一掀,伊底阿母整個人立即讓蒸氣給裹住了;豬菜還未爛熟,伊又添了幾根柴,俯身對著灶炕口猛吹氣,火光照著伊底臉黑裏泛紅。桂花近來常陪著伊底阿母在灶腳忙,纏著她去同伊底阿爸說伊要上學的事。伊早早和秋月約好的,伊們要相偕去,相偕回來,上課時也要坐在一塊。可是伊底阿爸說,
「女孩子讀什麼書,有讀沒讀,將來總是要嫁人,」要伊待在家裏幫忙挑水、生火、燒飯、照顧弟妹。
桂花就在亭仔下剉蕃薯簽,聽得伊底阿爸這麼說,眼淚不由得撲撲蓛蓛掉了下來。伊不解嫁人的事,但伊知曉秋月、春枝、寶釵這些女孩子都要上學去了,怎麼伊們底阿爸就不會說「女孩子讀什麼書」這樣的話。還有,秋月底阿爸寧願自己辛苦些也要讓伊上學,他還說,「能識幾個字,總是好的。」 桂花反反覆覆想了又想,愈覺著伊底阿爸天天喝著酒的不是,也才會不讓伊上學讀書。
陡然間,伊真真實實地意識到,伊底阿爸之為伊底阿爸,原來是伊的一種不幸。
從伊坐著的矮竹凳往窗外望,天邊的月娘狹狹彎彎的。伊底阿母特意放了兩條紅蕃薯入鍋裏同豬菜一塊燒煮, 撈了起來擱在砧板上,等涼了些讓伊吃。伊底阿母同伊底阿爸說,
「桂花一直吵著要和秋月一塊去讀書,伊看到伊的玩伴都要去,只有伊不能去,就一直同我吵, 我怎麼說伊都不聽。你看這樣好不好,讓伊讀個幾年,讀得來就讀,若讀不來,也就算了。」
伊底阿爸眨著眨著左眼,喝了一口米酒頭後緩緩地說,
「女孩子會幹活就好,讀什麼書,讀書難道不用花錢?伊要吵就隨伊吵,吵吵就沒事了,不用理她,你愈理伊,伊愈要吵。」
伊底阿母聽了,戴上斗苙,又到田裏去了。日落黃昏,伊底阿母拎著兩條紅蕃薯,用草繩粗粗地綁了起來,踩著一天雲霞回來。
桂花兩隻小手托著腮幫子,怔怔地望著砧板上的紅蕃薯,騰騰冒出一縷縷熱煙。大鍋裏的豬菜,滋滋滾著。氤氳蒸氣裏, 伊底阿母的臉容有憐憫,還有幾分桂花自小熟悉的疼惜之情。
「桂花,蕃薯燒燒,趕快拿起來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伊底阿母柔聲地催了伊幾次,桂花只是托著腮幫子,兩隻眼珠子空空地轉著,鼓不起勁去取那燒燒的紅蕃薯。伊內心翻攪著一股巨大莫能喻的傷悲,遠遠蓋過那蕃薯燒燒才好吃的誘惑。
大鍋裏的豬菜沸沸揚著蒸氣,砧板上的紅蕃薯冷冷地趴著。伊底阿母滅熄了灶裏的餘燼,將桂花從坐著的矮竹凳上抱了起來;伊勉強瞇縫起一雙無力的眼睛,窗外,狹狹彎彎的月亮,高高掛天空。
桂花總沒能忘記伊底阿母那天對伊說的話。
伊站在曬穀場上,直直望著秋月家小徑上的那片燈籠花牆。初秋的曦光,淡淡地灑下來,帶著晨露的酣暢。伊看到秋月一手搭在書包上,一手劃過燈籠花,隨手摘下幾片葉子,輕快地折入土石子路。桂花臨近曬穀場一隅,望著秋月轉進春枝的家;不一會,伊們手拉著手走了出來,碎碎談著。春枝和秋月一樣,斜斜背著一隻用麵粉袋縫製出來的書包,肯定是出自伊底阿母的手,錯不了的。伊底阿母有一雙巧手,村裏的阿婆們都誇讚著。秋月的書包是阿南叔做的,下完田、吃了飯、照顧阿南嬸睡下,一邊煮豬食,一邊縫著;灶炕的火光,照著他一雙黝黑粗大的手。如果伊也能去上學的話,伊底阿母一定也會幫伊縫製一個書包;就著灶炕的火光,一大針一大針地。伊底阿母手不巧,做出來的書包,針腳又粗又拙。 遙遙地,桂花看著秋月和春枝彎進寶釵的家,望著伊們結伴而行,伊們的身影愈來愈小,小到不丁點,小到離了伊的眼眸。 長長的土石子路,曲曲彎彎;伊們愉悅細碎的腳步聲,吱吱喳喳的話語,離得好遠好遠。
伊孤伶伶地立在曬穀場上,沒人說到伊,也沒人想到伊。 日頭艷了起來;秋月家的燈籠花兀自開著,伊孤伶伶地立在曬穀場上。 伊底阿母尋到草屋後面時,桂花倚在一棵芭樂樹下,愣愣地看著土牆上凹陷裂開來的一個大洞;伊眼裏泛著淚光, 臉上已乾未乾的淚痕交錯著。
「桂花,阿母叫你叫了那麼久,你怎麼都不給阿母答一聲?害阿母一直叫一直叫,叫得喉嚨都快破了。」
「阿母,」桂花覺得伊所有的委曲全又回來了,只有伊底阿母想到伊,同情伊,抿著嘴嚶嚶哭了起來。
「傻女兒,不要再哭了,哭得沒意沒思,伊底阿爸不讓你去上學,阿母也沒辦法。」伊底阿母撫著伊底頭、伊底髮。
「為什麼秋月,春枝,寶釵都可以去上學,阿兄也可以去,我卻不能?」伊大聲哭了起來。
伊底阿母嘆了聲氣,溫柔憐憫地瞧著伊說,
「阿母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人命中注定可以讀書,有人注定不可以。沒辦法啦,人的命,注定定。」

「人的命,注定定。」
桂花怔怔地望著手上的照片,心裏頭不由得浮上多年前伊底阿母對伊說的話。 照片裏的秋子,上身一件桃紅色毛線衣,沒錯,就是桃紅色,比桃花還要艷,桂花記得真真切切。底下一條黑色尼龍褲,聽說都會正流行,好看得很。玲瓏的線條剪下來,剪到褲腳處,一條彎月似的伸縮帶子從腳底穿過,腳下踩著一雙小低跟鞋;乍看,彷彿鞋面上綴了朵花。
毛線衣是伊陪著秋月在鎮上服裝店買來的,兩人都很喜歡。在店裏頭,秋月問伊要不要也買件新衣服,過年穿。桂花說不用了,伊去年過年時穿的衣服依然新新好好,今年還可以穿,不穿也可惜,平常又穿不上。邊說著,邊憐惜地觸摸著那件桃紅色毛線衣,心裏頭想伊底新新好好的開司米龍套裝,每下一次水,就褪一次色。
原來也是艷得勝於桃花,前幾天拿到屋子外頭一看,淺淺舊舊的紅。
懊腦著,桂花尋到灶下,想同伊底阿母抱怨幾聲。吱軋一推開門,濃濃的蘿蔔糕味襲撲過來;伊底阿爸坐在吃飯桌前,一手抱膝,一手端碗喝著米酒頭。見是伊,左眼眨了眨,輕輕嗯了一聲。灶下裏暖和,柴火劈劈啪啪熊熊燃燒,一口大鍋,撲滋撲滋地響,水氣氤氳,架著的兩隻竹蒸籠,澄澄泛著光。
同往年一樣,伊底阿母總要先忙完了年糕,才張羅著做蘿蔔糕、灌大腸、炸丸子、備三牲。小時, 桂花愛跟在伊底阿母屁股後面團團轉,忙著過年。外頭昏天黑地,冷風呼呼地吹,吹得屋頂門窗哼哼唧唧, 吹得遠山近樹吼吼叫叫。灶下裡頭,氤氤氳氳、劈劈啪啪、撲滋撲滋,好不熱鬧。高高的屋樑上, 懸著下來一盞煤油燈,將伊們的影子打在斑駁脫落的土牆上,碩大無比,吞噬了牆角的蜘蛛網。 冷風呼呼地吹,煤油燈顫動了起來,伊們的影子也搖搖顛顛;伊底阿母只是賣力地揉著糯米團,神情專注得像神壇上供奉著的小佛像。
「阿母,」桂花不禁叫了一聲。
「嗯,」伊底阿母輕聲答著,抬頭笑笑地看著伊。桂花覺得好安心,好安全;冷風呼呼地吹,吹不倒伊底厝;伊底阿母一雙有力的手,使勁地揉著糯米團。
「阿爸,阮阿母呢?」
「我那裏知曉,去豬寮找找看吧。」伊底阿爸喝了口米酒頭,抄起筷子,夾了塊虱目魚放進嘴裏,邊咀嚼,左眼皮又眨著眨著。
桂花向桌上瞥了一眼,一整條的虱目魚,煎得熾熾,吃了一小半。
回到房裏,桂花將手裏拿著的衣服摔進櫃子;一轉身,歪坐在床沿上,噙著淚。要能哭出來就好了,偏偏又沒傷心到可以大哭一場;淚珠子,只是在眼眶裏打轉。 伊不是真地那麼在意過年有沒有新衣服穿,又不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雖則每每被問到要不要一塊去鎮上剪布料或買衣服時,伊就難過個一、兩個晚上,有時還偷偷抹著淚。但一想到快過年了,空氣裏的年味愈來愈濃,即使晚上睡覺時蒙在被窩裏,還是嗅得到。伊告訴自己須得歡歡喜喜、快快樂樂的,才能保佑好運勢,求個好年冬。
伊又想到伊底阿母,那單薄瘦小的身影,常時一身破舊布衫褲,……唉,伊底阿母。桂花搖了搖頭,怎麼伊底阿母這般沒用、這般番顛。就算伊從來不會為自己想,難道就不知道要替伊和桂香想一想?村裏有哪個女孩同伊們一樣做得那麼辛苦、那麼勤勞?終年風吹日曬的,不管颳風下雨,照常彎著腰,插秧、除草、播種、採收、削甘蔗……密密的雨滴,沿著頭上的斗笠滾下來,愈滾愈快,終至直線式地潑瀉而下。伊們渾身溼透透,間或眉毛上的汗珠跟著涔涔下;間或溼得打冷顫,寒意透肌骨;雙手仍然不停歇,賣力幹活。
伊們底阿爸,整天閒閒,曲著腿坐在長板凳上,喝燒酒、配土豆仁。 不,不是土豆仁,是虱目魚,一尾煎得熾熾的虱目魚。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伊底阿爸有時居然奢侈地配起虱目魚來。快過年了,伊底阿爸窩在灶下裏,喝燒酒、配虱目魚,一整條煎得熾熾的虱目魚。伊們可是逢年過節才嚐得到腥膻魚肉啊,平常時,能吃碗紮紮實實的白米飯就偷笑了。快過年了,伊們連裁件新衣裳都不能。過完了年,磨生、桂美、春生,都得繳註冊費;伊底阿爸什麼都不管,只管有沒有燒酒喝,還有虱目魚可以配。村裏有哪個女孩像伊們這樣呢?做做做,從年頭做到年尾,做得沒日沒夜,做得要死要活,做得居然連過個年都沒能穿件花花紅紅的好衣裳,漂漂亮亮一下?而伊底阿爸卻可以窩在灶下裏,喝燒酒、配虱目魚。 怎麼伊底阿母這般沒用、這般番顛?
桂花心裏頭又氣又難過,愈想愈氣,愈氣愈難過,眼眶裏的淚水終於淌了下來。
村裏年輕女孩早相邀著去鎮上選布料、看花色;手腳臉面洗得乾乾淨淨,緊緊捏著阿爸阿母給的錢,歡頭喜面地去,說個不停地回來。巴士上說,走在土石路上說,田裏園間也說。聽著伊們吱吱喳喳的愉悅,桂花不禁也跟著愉悅吱喳起來,吱喳過後,又覺得絲絲落寞,怎麼自己就不能同伊們一樣,拿著阿爸阿母給的錢,到鎮上看花色,選布料?過年時,也穿得齊齊整整、漂漂亮亮的? 陡然間,伊彷彿又回到小時侯,一個初秋的清晨,伊孤伶伶地立在曬穀場上,遠遠望著伊底玩伴手拉著手、相偕結伴去上學,一路上說說笑笑的。
寒風颯颯,桂花不由得拉了拉臉上蒙著的花巾,耳裏仍聽得到遠方近處斷斷續續的噥噥咕咕聲。晴空上,朵朵白雲飛得快,趕著到遠方似地。伊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繼續揮動著手上的鐮刀;日頭將伊的影子,拉得柔柔長長的。 桂花曾經問過秋子,是否怨嘆伊底阿母執意不肯讓伊唸初中,斷了伊考師範當老師的機會?秋子笑笑地說,
「誰叫我是家中老大,底下還有五個弟妹,阮阿母身體不好,總不能因為自己要讀書而讓阮阿爸一個人做死做活。大漢的本來就應該照顧細漢的,有什麼好怨嘆的?」
其實打內心深處,桂花也不真地希望秋子能當上老師。
秋子底阿母本來連讓伊去參加考試都不願意的,田裏需要伊,家裏也需要伊。考得上考不上,伊都得開始幫著伊底阿爸阿母照顧扶養五個弟妹。後來伊底老師親自到家裏拜訪,說秋子功課那麼好,不去參加考試實在可惜。若伊考上了,不但學校感到光榮,也算是給村裏帶來面子。又說只考兩天,白天去,晚上就回來,不會耽擱太多時間。還說要帶著秋子和其他應考學生一塊去,不會有事的,請伊底阿爸阿母放心。伊底阿爸笑呵呵地請老師用茶,說有老師照顧,伊們當然放心。伊底阿母沒什麼話語,臉上堆著笑。秋子立在一旁,微微窘著。伊們又要留老師下來吃飯,老師連聲推辭說「不用,不用,」趁天色還沒黑之前,趕緊回家;天一黑,路上不好走。秋子底阿爸阿母知道老師說得是,伊們走慣了,閉著眼睛也不會跌倒;老師第一次到村裏來,又是斯文人,萬一天黑路上跌倒了,就太對不起老師,太過意不去了。秋子送老師走到土石子路上,想要說聲謝謝,卻又赧赧說不出口。老師囑咐秋子心情放輕鬆,考試當天好好考就是了,秋子點點頭,目送著伊底老師的背影消失在轉彎一排籬笆處。
老師再上秋子家時,伊底阿爸依然笑呵呵地從茶壺裏倒了一碗白開水,客客氣氣地請老師「用茶。」伊底阿母臉上依然堆著笑,話語多了起來。秋子更覺因窘地站在一旁,伊們含蓄禮貌的談話,總不及屋前屋後傳來的蟬噪聲來得悅耳動人。山光緩緩地移動,蒸騰沸揚的暑氣愈趨沉靜;西斜的日頭灑進灶下裏。平常,秋子愛揀在這個時候生火、煮食,忙得雙頰紅紅、滿頭大汗,忙得無暇看看外頭的天空,可伊底心,仍細細地追逐著天色的變化。 暮色一寸一寸地進來,天邊的日光披上了絢麗彩衣;伊底阿爸阿母還有老師底臉孔,彷彿都沉在向晚黃昏裏, 抹了一層淡淡的暈黃。秋子知道伊底阿爸為了沒有能力讓伊唸初中,心裏頭頗難過; 伊底阿母向來打算著等伊國小一畢業,就能多幫忙家計,減輕伊底阿爸肩頭上的負擔。 全校就兩個學生考上初中,一個是自己學生,秋子底老師自然極希望伊能繼續唸下去, 將來若能讀師範,不但學雜費全免,每個月還有生活費可領。畢了業,可就是拿粉筆、寫黑板的老師了。 老師殷殷地向伊底阿爸阿母勾勒著秋子美好的遠景,伊底阿爸欣然同意老師的看法, 卻又不時看看伊底阿母的反應,或望望曬穀場,流露著幾分窘窘不安。伊底阿母絮絮叨叨著不得已的苦衷,
「是啊,要是能這樣不知道有多好,可是實在沒辦法。家境這麼差,我又三不五時生著病,不能多幫幫伊底阿爸的忙。要是有能力的話,我們怎會不讓秋子繼續唸書,老師,你說是不是?散赤人布袋命,沒辦法啦。」
秋子不由得看看自己兩隻腳丫子,田裏泥地踩慣了,經常裹著一層土。伊又望望老師的一雙腳,套在褐色涼鞋裏,前頭開開,十隻腳趾頭光裸裸地露出來,乾乾淨淨的。渾不似伊底阿爸那雙大腳丫,腳底生著厚厚的繭,腳趾頭間永遠有洗不乾淨的泥沙污垢。當老師真好,若果伊底阿爸是個老師的話,伊大概也會成為老師。可是伊底阿爸不是老師,是個勤勤苦苦、胼手胼足的種田人,窮得沒有能力讓女兒繼續讀書。伊底阿母說得對,散赤家布袋命。秋子心裏頭很是同情伊底阿爸,感覺如此貼近;伊底老師說的伊底未來,像屋前屋後聒噪不已的知了,一過了夏天,自然就安靜下來了。
日頭就要落山了,枝頭上的知了噪得兇,噪得人心亂亂。伊底阿爸阿母原要伊把老師送到家, 老師連聲說「不用,不用,」這回騎鐵馬來,天黑前到得了家。秋子送老師走到土石子路,心裏頭反覆思索著幾句話。 老師望著西邊的日頭,遠遠地在山的那邊,跨上鐵馬,轉頭笑笑地對秋子說,
「太陽快下山了,老師走了,你也回去吧!」
秋子點點頭,心裏頭的話終究沒說出口。下坡路,老師騎得飛快,背後,揚起陣陣塵埃;夕暉裏,卻像是細細的金砂,柔和得媚人。 老師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轉彎一排籬笆處。秋子拔腳往曬穀場走,望見伊家煙囪冒著煙,心想得趕緊煮食,伊底阿爸已生起火來了。
風吹得葉子沙沙地響,蟬聲稀了。桂花將捉了一把的螢火蟲放回草叢間,想著秋子所說的古人利用螢火蟲夜間苦讀的故事。咀嚼著,伊覺得自己同秋子重又要好了起來。
那六、七年,是桂花生命裏最快樂的一段歲月。每個禮拜一,匆匆吃過飯、洗好澡,向伊底阿母說一聲,折到阿南叔家,找秋子一塊去店仔頭聽廣播電台晚間播放的歌仔戲。阿南叔總是親切和善地招呼伊,一邊督促幾個小的收捨桌子、做功課。日光燈下,桂花發覺阿南叔一張黝黑寬大的臉,顯老了。眼尾處、額頭上鏤著幾條皺紋,深溝淺溝似地。阿南嬸和往常一樣,躺在眠床上休息的時間,比下床走動幹活的時候還要多。即使人好好時,也喜歡一吃完飯就去躺在眠床上。一片漆黑裏,或靜靜的、或叫喚支使幾聲;外頭也是一片漆黑,靜靜的,伊很是眷戀點煤油燈的日子。 兩年前,電力公司把電線架到村裏來之後,裏頭外頭不再那麼烏漆麻黑,也不再那麼靜謐。有時桂花上門時,阿南嬸還坐在大廳裏,一張病黃的臉,漫著藥味。心情好時,熱絡地和桂花打招呼;心情不好時,微微弱弱地咕噥幾句。
秋子說,只要秋水沒按時寄錢寫信回來,伊底阿母就開始亂亂想。秋水小學畢業後去台北學做黑手,伊底阿母很不放心,擔心他被老闆師傅苦毒,讓其他學徒欺負,又怕他被人拐騙帶壞。要不是台北那麼遠、車費又貴,伊底阿母肯定早就吵著要伊底阿爸上台北看看秋水。 伊們手拉著手走在土石子路,淙淙流水聲伴著伊們的腳步聲。秋子還想著伊底阿母的愁容,桂花別過頭看看伊,覺得秋子長得很是好看;不是溫婉纖細的秀麗,是帶著幾分英氣的俊俏。要是秋子也畫著妝,穿起戲服,唱起梁山伯來 …陡然間,小時侯偕同秋子一同看歌仔戲的情景,在腦海裏歷歷鮮明起來。
那時,伊們還一搭一搭地抽吸著鼻涕。村裏大拜拜,請了班歌仔戲唱給神明聽。伊們手拉著手,鑽進用布圍了起來的後台,擠在一群孩童間,踮起腳、仰長了脖頸,費力往裏瞧、往裏望。雜沓沓的,開闔著的大箱小籠、水壺、碗筷隨意一擱,凌亂散置的草蓆、被子,還爬著兩個小小孩童。倒是置身其間的十幾個戲子,想是早已習慣了孩童們好奇的眼光,也不理會,逕自梳著髮、理著妝。那氛圍是悠悠緩緩的,說著彷彿是另一個世界,斑爛絢麗的。就像那一排掛起來的戲服,看上去不就是錦衣華服、綾羅綢緞。伊們看看自己身上一身破舊布衫褲,又望望風裏微微揚著的戲服,覺得好新奇好興奮,咭咭呱呱地笑開來。 一個圓臉豐頰小旦,正畫著一雙柳葉眉;停了眉筆,向伊們掃視了一下,又繼續勾畫著。伊正塗抹著胭脂,一個上了小生妝的女戲子走了過來,從後摟住伊底肩膀,臉頰貼著臉頰,狎昵地細語著。那小旦摩挲著伊底手,又從眼前的梳妝奩斗屜裏,摸出香煙和火柴盒,遞給了伊。伊便踱到邊角處,燃起一根煙,往地上一蹲,旁若無人地吞雲吐霧起來。
桂花有些訝異,無端端地,怎麼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這一幕,莫非是聽歌仔戲聽得太入迷了?當時伊十分新奇地盯著那女戲子,看伊狠狠地吸一口,緩緩地吐出煙圈,那神態,令人說不出地著迷。伊正想和秋子咕噥些什麼,不巧後頭孩童推擠了起來,伊和秋子手一鬆,被擠掉了。 秋子問伊傻傻地在想什麼,桂花不自覺地握緊了秋子的手,神情嚮往地說,\
我在想,若我們是演歌仔戲的,那不知有多好。」
秋子是梁山伯,伊是祝英台,台上伊們是死後化做蝴蝶的一對戀人;台下伊們是相依相靠,形影不離的好姐妹。伊的梳妝奩斗屜裏,平常收著一包瓜子,是瓜子,不是香煙和火柴盒。伊們不會學壞,像人家說的,演戲的跟「賺食查某」差不多。過年時,伊們都愛嗑瓜子,後台閒時嗑點瓜子,應該不會被譏為不正不經吧。秋子畫好了妝,走過來,摟住伊底肩,臉頰貼著臉頰,皙白的肌膚,細細的呼吸聲,濃濃的胭脂花粉味。伊摩挲著秋子的手,溫軟滑膩,不沾泥不帶土,猶如新雨過後才冒出來的嫩筍。 空氣裏,飄著節慶的歡愉;台下一個個興奮好奇的臉孔,讓伊聯想到大拜拜時剛出爐的紅龜粿,油亮亮、紅紅軟軟、香香Q Q。秋子就在不遠處,必必剝剝,微微細細;西斜的日頭照進來,鑼鼓絃樂三兩聲;伊抹著榴紅般的朱唇,畫著烏炭似的長眉,一上了台,就是能詩善文的祝英台。秋子就在不遠處,微微細細,必必剝剝。戲裏,伊們是生前不能結合,死後化做蝴蝶的一對戀人;戲外,伊們是形影不離,相依相靠的好姐妹。伊們走過大城小鎮,踏遍東南西北;空氣裏,總是帶著節慶的歡愉。
颯颯風寒,屋後幾棵芭樂樹沙沙響得厲害。桂花抹去了眼角的淚水,瞧見擺在櫃子上的鏡子,斑斑剝落的,心思一轉, 起身把鏡子拿在手裏,捻亮了燈,細細地端詳著自己的容顏。桂花有著一張討人歡喜的臉,圓圓實實,恰得其分; 大一點,恐怕就嫌俗,小一點,就流於單薄小氣了。算命的說,臉頰豐滿有福氣;不過,鼻子兩翼的肉不夠厚實, 嘴唇也略略單薄了點。那時,桂花滿腦子歌仔戲夢,想望著那一天偕同秋子加入歌仔戲團,台北、高雄、彰化、 台南四處演出;聞不到伊底阿爸的燒酒味,嗅不到秋子底阿母的草藥味。滿懷希望地,伊問算命的自己是否有那個福份去演歌仔戲? 算命的不置可否、笑笑地說,
「演歌仔戲那需要什麼福份?」
桂花摸摸捏捏伊底臉頰,依然豐滿緊實,可是伊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福份?過了年,伊就二十歲了, 伊底阿母讓伊底養母隨隨便便嫁給伊底阿爸時,就是二十歲。瘦巴巴,一根竹竿通到底似地,又乾又黑, 一看就知道不是人家親生的,沒父母疼惜,阿祿婆說。有時桂花納悶,是否伊畢竟有阿母疼惜, 所以出落得渾不似伊底阿母的乾巴瘦癟?二十歲,桂花的身軀是年輕的,健康的,甚至是好看的。 伊不是不知道,只是平常忙得幹活,忙得指甲腳趾間經常帶著泥土污洉;再好看的身軀,依然得像伊底阿母一樣, 任風吹日曬,霜侵雨淋的。除非,除非……桂花輕輕吁了口氣。再看鏡裏的一雙大眼睛,泛著點點淚光,愈見晶螢清澈。 秋子向來說伊底眼睛漂亮,阿祿婆更誇伊長得水噹噹,還說,
「黑矸仔裝醬油,沒底看。那樣的酒鬼老爸,也生得出這樣標緻的女兒。哼,真是歹竹也會出好筍。」
想到阿祿婆說時的咄咄神情,桂花不禁莞爾。伊凝神往鏡裏瞧,愈瞧愈覺得自己依然是年輕的、漂亮的;不過,就是皮膚黑了些,讓人一瞧就知道是鄉下姑娘。有一陣子,不知從那裏聽來的,也不知是誰起的頭,一群年輕女孩相傳著以檸檬洗臉的好處,說是在臉盆裏滴個幾滴檸檬汁,或檸檬片切得薄薄的,拿來邊洗邊按摩,可以讓皮膚愈洗愈白,愈洗愈嫩。喔,一張白淨細緻的臉,像桂美班上的導師陳秀英,鎮上布莊行念師專的大女兒;還有歌仔戲裏的千金小姐、公子書生、甚至貼身丫鬟、俠女劍客,在桂花的想像裏,全都有一張白白淨淨、秀秀氣氣的臉。檸檬索來不容易,桂花很儉省地用,費心費力地試了幾個月,日頭從毒烈滾燙轉溫和,伊揭開頭巾對著鏡子一照,鏡子裏伊底一張臉依然黑溜溜,桂花忍不住嚶嚶啜泣了起來。 伊底阿母拿著晾好的衣服走進房裏,撞見了,又好氣又好笑地安慰伊,
「傻女孩,這有什麼好哭,笑破人家的嘴。天生黑肉底就是黑肉底,哭也沒有用。不要再哭了,趕快去吃飯,洗澡,好和秋子一塊去店仔頭聽歌仔戲。」邊說邊把收進來的衣服折疊好,放進櫃子裏。
伊們手拉著手,走在土石子路;地上的影子,淡淡的。
寒窯裏,王寶釧撕下一片布裙,咬破指尖,淚珠兒撲簌簌,悽悽切切唱著,
「寒風蕭蕭風沙飛,衣衾單薄人憔悴,匆匆一別十八載,不知薛郎是生亦是死?」
秋子問伊愣愣地在想什麼,桂花摩挲著秋子的手,殷殷地說,
「我在想,我們一直待在村子裏,好像跟王寶釧苦守寒窯沒什麼兩樣?你有沒有想過不要種田,到台北找個工作做, 像明山的妹妹月珠一樣。不用做得那麼辛苦,賺的錢又比種田好,月底放假時,還可以穿得漂漂亮亮地去逛街。」
「你啊,白天做得不夠累,到了晚上胡思亂想。以前說要去演歌仔戲,現在又想到台北找工作。太遲了, 我們都已經十八歲了,學歌仔戲,當學徒,人家都嫌老,誰會要我們? 」
乍然,亭仔下傳來俊生央著哥哥春生陪他一道打彈珠的聲音。桂花淒然放下鏡子,捻熄了燈,重又跌坐在一片陰翳裏。屋後的芭樂樹,沙沙響得厲害。
「如果秋子還在的話,會不會也像春枝、阿玉一樣,已經嫁尪生子了?」
照片裏的秋子,倚身傍著一株茶樹,一手捻著梢頭上的幾片嫩葉,狀似嗅聞著。人,卻是笑笑地看著你。秋子直叫伊過去,兩人合照一張,桂花不肯。也不全因自己身上褪了色的開司米龍套裝,照片洗出來是黑白的,根本看不出來。只是連著三,四年穿著同樣的衣服過年,拍出來就是那套衣服,心裏沒勁。真可惜,要是照片拍出來是彩色的,不知有多好。鮮艷奪目的,宛如一盤五顏六色的軟糖,一端出來,就讓人雀躍歡喜。空氣裏飄著爆竹味,遠遠近近;依稀聽得到鞭炮聲,此起彼落。秋子一身桃紅,沐著煦煦日頭,溶在年初一的喧嚷歡愉裏。
往昔,桂花也愛在過年時拍張照片;過完了年,三五個年輕女孩聚在一塊時,就傳閱著、說著、嚷著、咕呱著。嘴上不說,心底頭暗暗競艷著。 桂花曾好奇地問伊底阿母,怎麼伊連一張少女時代的照片都沒有。
「那個時侯,窮都快窮死了;窮得連蕃藷簽都沒得啃,怎麼可能想到照相這種事,也不知道照相是什麼。」伊底阿母說時神情甚是平淡, 看不出有什麼缺憾;頭上幾莖白髮,昏黃燈光下倒看得清清楚楚。
「那你可記得年輕時侯的模樣?」
「阿母哪有那種閒功夫去記這些事。」
「阿爸呢?他年輕時長得什麼樣子?聽阿祿婆說,長得挺好看的。」伊底阿母想了片刻後說,
「應該不難看吧,唉,這種事我也不知曉,都是阮阿母在做決定;好看、難看,伊叫我嫁,我就得嫁。」頓了一下, 伊底阿母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桂花聽似地,「你底阿兄年歲也不小了,過了年就二十六歲了,應該要幫他娶個老婆囉。」
桂花底阿兄臉方方,眼睛大大,個兒高高,稱得上是個黑狗兄。只是骨頭懶,又愛喝,一喝起來和伊底阿爸一樣, 喜歡喝得醉顛顛,在村子裏自然風評不好。伊們家又是拿不出什麼聘禮的,媒婆也就不熱心。私下裏, 桂花也不希望伊底阿兄有娶老婆的一天,
「歹命女子才會嫁給阿兄。」
伊們手拉著手,走在土石子路,淙淙流水聲,映著黃澄澄的日頭,不遠處,山色青青。桂花問秋子,阿南伯、 阿南嬸可有年輕時侯的照片?秋子說,伊們那時侯那麼窮,照一張相又那麼貴,怎麼有可能像伊們現今這樣, 過年時照個相留做紀念。桂花心想,伊底阿母過年還是穿得灰樸樸,雖然洗得乾乾淨淨,少了補釘;照起相來, 大概也不會很好看。秋子問伊,怎麼剛才不願意照相?桂花捏緊了伊底手,嘻笑地說,
「誰要同你一塊照相,穿得那麼漂亮,站在你身邊,一下子就讓你比下去了,我才不要哩。」
「瘋桂花……」
秋子告訴桂花,過了這個年,秋水說不定就要去當兵了。伊底阿母每每想到就很憂愁,眉頭結得緊緊的,說當兵很危險,有時一不小心,可能就被槍打死。秋月不想再回到原來的成衣廠工作,伙食差,年節獎金又少;伊和幾個要好的女同事約好了,一起換工廠,有伴,也比較不會讓人欺負。桂花說,伊底阿爸是不可能讓桂美唸國中的,當初要不是伊和桂香一直同他說,若不讓桂美上小學,政府會罰錢,罰的錢比學費貴好幾倍,伊底阿爸也不會讓伊讀書。等伊小學畢了業,可以請秋月介紹到成衣廠工作。有熟識的人照顧著,伊比較放心。否則以桂美那種個性,伊實在不敢讓伊到台北呷頭路。軟趴趴,和伊底阿母太像了,讓人欺負到死也不會吭聲。
這幾年,村裏剛唸完了小學的女孩,一個接一個,一個拉一個地到桃園、中壢、台北的成衣廠當女工。賺的錢實實在在, 比種田的收入來得穩靠。逢年過節,伊們回到村裏來,田裏路上遇見了,桂花心裏頭總是好欣羡。伊們肌膚變白了, 穿著打扮帶著一種桂花說不出來的味道,或許是「都市味」吧。桂花不是拉著伊們底手問東問西,就是尋常話家常地說起來。 伊們說著上百人的宿舍,十幾個女孩睡在一塊的大通鋪,管理宿舍、照料三餐的阿姨們,還有閒暇時三五結伴地去逛夜市、 看電影,偶爾也打打牙祭。桂花聽得津津有味,想像著一幅又一幅色彩鮮艷,充斥著輕輕笑語的畫面。伊們也提到不愉快的經驗, 特別是頭一年,人生地疏的怯怯不安,某個兇悍愛欺負新人的壞女孩,被組長嫌手腳不夠快,連著幾天熬夜加班。還有, 最難受的是半夜想家想得淚珠滾下來。
「還好,捱過一年就好了,」桂花心想。
伊們手拉著手,走到山上的大圳溝。平日,伊們會找塊雜草密集處坐下來;今天是年初一,身上的好衣服可不能弄髒。 伊們靜靜地站著,村子裏的茅舍、瓦屋、芭蕉、木瓜樹、芭樂、燈籠花,鄰近幾個村子,一畦畦農田,全在伊們腳下, 沐著一層金黃,煦煦暖暖。
「天氣實在有夠好!」桂花笑笑地對秋子說。
「是啊,要是每年過年天氣都這麼好的話,不知有多好。」秋子的聲音,有著滿滿的愉悅。
天空,一片碧澄澄,碧得可以濾出顏色來;握著秋子的手,桂花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篤定。遠遠地,越過綠樹農田、越過村舍,冒著濃煙的火車頭,嗚嗚嗚,後頭一節節車廂,鏘鏘空空,駛入眼簾。嗚嗚嗚,愈駛愈遠,濃煙愈來愈淡,整輛火車成了看不清的點,終於離了眼眸。
桂花對火車,有著一份特殊的情感。火車嗚嗚地到來,又嗚嗚嗚地離去,彷彿來自一個遙遠而不可知的所在,奔向另一個遙遠而不可知的地方。彼時,伊理解的世界多麼小,曬穀場、店仔頭、大圳溝、這家、那家。直到有一天,嗚嗚的聲音響了起來,遠遠望見那冒著濃煙不知為何物的龐然大物,伊霍然開了竅,世界原來比伊所認知理解的還要大,雖然伊不知道有多大。
一年一年地過去了,伊底世界依然是店仔頭、大圳溝、曬穀場、這家、那家。一陣悵然襲上心頭,桂花不覺得把秋子的手握得更緊了。
伊們手拉著手,走在土石子路,淙淙流水聲,映著黃澄澄日頭。秋子突然摔開伊的手跑了起來,邊跑邊咯咯笑著。一身桃紅的秋子,在日頭下奔跑著;桂花想到一大串劈劈啪啪燃放著的爆竹。
那是最後一次,桂花拉著秋子的手走到山上的大圳溝,遠遠望著冒著濃煙的火車頭,嗚嗚嗚,後頭一節節車廂,鏘鏘空空,急駛而過。

「中秋節一過,天氣就轉涼了。」桂花喃喃對自己說,一面不由得把身上穿著的一件薄呢外衫拉得緊緊,兩隻手順勢裹了進去。
北上的自強號,台東-台北,一個大半天就到了。伊真真沒想到,年歲愈大,世界卻彷彿愈變愈小。日本、泰國、馬來西亞,坐飛機不過幾個鐘頭;美東,美西,也只要十個小時就到了。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都孝順,尤其是伊們底阿爸病逝之後,老怕伊一個人住著喏大的厝,太孤單。一看到價格低廉的旅行團,就慫恿伊偕厝邊隔壁熟識的歐巴桑、歐吉桑一塊出國。幾年下來,桂花居然也很跟得上時代地去了好幾個國家,隨著導遊的呼喊聲這裏走,那裏看的。 走走看看之間,伊只覺得落寞;身邊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可以手牽手的伴。一個久遠的記憶,不斷地在伊腦際浮現。又回到小時侯,一個初秋的早晨,伊孤伶伶地站在曬穀場上,遠遠望著秋子和伊底玩伴們,手拉著手相偕結伴去上學,一路上說說笑笑。而伊,只能孤伶伶地立在曬穀場上,遠遠地望著伊們漸行漸遠的身影。
三十多年了,一頭青絲變白髮,伊就是這樣孤伶伶地走了過來;沒再能牽著秋子的手,看著伊底容顏,聽著伊底聲音,聞著屬於伊底芳香泥土味。
那一身嫣紅,黃澄澄日頭下躍動著,像夏日土石子路上開得令人無處躲的燈籠花。又像伊們小時侯踮著腳擠在後台邊,風一吹,一排戲服喧聲奪色地揚了起來,金黃、翠綠、水藍、粉白、奼紫、嫣紅……風一吹,一排戲服亂亂翻飛了起來。伊底眼裏,只有那一身嫣紅,黃澄澄日頭下,舞得似一串盡情燃放著的爆竹,劈劈啪啪,劈劈啪啪。
劈劈啪啪,劈劈啪啪,年十五,桂花幫伊底阿母將搓好的湯圓倒入鍋裏,手上一柄大湯杓一面攪動著,一面想著煮好了湯圓,去看看秋子。秋子受了風寒,躺在床上,又發高燒又出冷汗。伊底阿母從家裏寄著的藥袋裏,拿了一包又一包藥粉給伊吃下。 遠遠近近,響起了爆竹聲,劈劈啪啪,劈劈啪啪,留下地上一小堆嫣紅紙屑;風一吹,飄零了起來。秋子閉上眼睛不再囈語時,月娘光光,灑在每一家曬穀場上。村裏孩童吃過了湯圓,心情好精力旺盛,舉著火把當燈籠,三三五五吆喝著。
秋子下葬時,也是那一身嫣紅,一樣黃澄澄的日頭。伊底阿母哭得呼天搶天,讓阿南叔緊緊攙著。阿南叔一雙深黑炯大的眼睛蓄滿了淚水,淚水蓄不住了,滾進臉上深深淺淺的紋路,滾進嘴裏,滴到衣領上。春枝,阿玉,寶釵,秋子底五個弟妹,高聲低聲地泣著。桂花覺得徹骨的孤涼,好似獨個兒站在山上的大圳溝,極目所望,盡是荒草枯原。眼前那一身嫣紅,如夢似幻,紅得像過年時新貼上的春聯,那麼突兀地喜氣洋洋。
好晴天又得空時,桂花依然喜歡往山上的大圳溝跑,坐在往昔伊和秋子促膝而談的草地,聽著嗚嗚嗚的汽笛聲,鏘鏘空空,噴著濃濃煙霧的火車頭,駛入眼簾,嗚嗚嗚,後頭掛著一節節車廂,鏘鏘空空,濃煙愈來愈淡,火車急駛而過。 伊和秋子手拉著手,追著火車跑,盡情暢快地跑,跑跑跑,不停歇地跑,跑跑跑,伊們手拉著手,吱吱咯咯,開懷大笑。 走在土石子路,淙淙流水聲,映著黃澄澄的日頭。眼前,彷彿又是那一身嫣紅。響著的腳步聲,伊,卻是孤孤單單的。
蟬聲稀下來時,伊底阿兄娶妻了;沒有聘金,沒有喜酒。新娘子坐在一張竹椅上,由伊底阿兄綁在背上,從山上的部落一路背到家門口,背進費了一番功夫騰出來的新娘房,伊底大嫂就這樣進了門。 春生、俊生和一夥聞風而來的孩童,爭相擠在新娘房門前吱吱喳喳,對這位來自山上的番婆充滿了好奇心。
「看什麼?」
伊底阿兄從灶下端來頗豐盛飯菜,一條虱目魚,一碟白斬雞,一道白切肉,一碗公金針湯,兩碗雪花花米飯。見門口擠著的孩童,大喝一聲,嚇得伊們嘻哄一團跑開。 等伊底阿兄帶上房門,伊們又聚攏過來。腦筋動得快的,隨即搬來一張長板凳,爬上去、踮著腳、咭咭呱呱, 想從上頭的小氣窗探知裏面究竟。
「番仔長得什麼樣子?」
「跟你姐姐一樣。」
「吃飯用手還是用筷子。」
「用筷子。」
「番仔怎麼會用筷子?」
「她有沒有吃菜?」
「有,吃魚,吃肉,又吃雞,」說著的孩童不覺得嚥了嚥口水。
「番仔不都是生吃的嗎?」
「誰說的?」
卜卜卜日日阮阿嬤說的。」
「番仔可聽懂我們的話?」
「Hiroshi有沒有和她說話?」
「有,講國語。」
「哇,番仔會講國語啊。」
伊底阿嫂烏麗不但讀過幾年書,講得一口國語;而且出落得健碩標緻,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尢其迷人。 烏麗沒有新嫁娘的羞怯不安,飯桌上「阿爸、阿母」叫得自然,蕃薯簽飯也吃得多,不幾天,戴著斗笠荷著鋤頭田裏去, 幹起活來很賣力,很勤快。伊底阿兄著著實實疼惜了烏麗一陣子,不喝酒,勤奮工作。伊底阿母私底下笑顏逐開地對桂花說,
「幫你阿兄娶妻娶對了,你看,他現在多勤勞,變個人似地,跟以前完全不一樣。」
伊底阿爸還是老樣子,依然踡起一條腿坐在長板凳上,三餐不分地喝著米酒頭。喝一口酒,放下碗,對著外頭看,茫茫然,空洞洞。秋風起時,伊底阿爸轉到大廳;愈來愈瑟手縮腳時,又移到灶下。
快過年了,伊底阿嫂隆著微凸的肚子,幫著伊底阿母磨糯米、揉糯米團、做年糕、蘿蔔糕。密密的汗珠,濡溼了伊額上頰邊垂著的髮絲;伊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鬆鬆地挽在腦後。灶下裏劈靂啪啦燒著火,伊底臉泛著兩朵紅霞,襯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天邊兩顆熠熠發亮的寒星。 伊底阿兄從外頭回來,愛繞到灶下小坐,偶爾帶著酒氣。伊底阿母一如往常地問他,
「跑去和誰喝,現在才回來,吃飽了沒?」
伊底阿嫂卻按捺不住脾氣了,
「快過年了,家裏一點錢都沒有,你還跑去喝酒。」
伊底阿母茫茫然地看著伊,弄不懂伊是不是用番仔話在罵伊底阿兄。
伊低阿兄摸摸臉頰,不答一語。伊底阿嫂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別人家的媳婦女兒早早忙著選布料、看花色,只有我們家沒錢做新衣服,你說丟不丟臉?你還好意思跑去喝酒, 欠人家錢,拿什麼還?」
伊底阿兄摸摸下巴,又坐了一會,走了出去。
私底下,桂花早同伊底阿母說了,無論如何得幫伊底阿嫂裁件新衣裳;畢竟是嫁到伊們家的頭一年,又嫁得那麼寒酸,帶來的包袱裏連件漂亮衣服都沒有。伊底阿母從手上準備過年的花費裏東扣扣,西減減,又赧顏羞色地向阿祿婆偷偷開口,湊了點錢,大除夕前兩天,讓桂花帶伊底阿嫂到鎮上挑件衣服。 伊底阿嫂走在鎮上,十分雀躍好奇;行過每個鋪子攤位,都要佇足看個片刻。米店、乾料舖、肉攤、菜攤、魚販、賣丸子滷菜、售糖果餅乾、販雞鴨的,無不大聲向伊們招呼,有的認出伊底阿嫂不是河洛人,不免說了聲,
「番仔啦。」
桂花偷偷看看伊底阿嫂,不敢問伊內心的感受;姑嫂間,依然生份。嫁到伊們家幾個月,村裏的人當著伊底面叫伊底名字烏麗,背後提到伊卻自自然然附上「番仔」兩字,「番仔阿嫂,番仔媳婦,番仔某。」不解事的頑童見到伊,還會故做驚嚇地大嚷「番仔來囉,番仔來囉,」嘻哄一團跑開。
伊們沿著街市走到鎮上唯一的一家時裝店;
「這麼多漂亮的衣服,我從來都沒見過。」伊底阿嫂睜大一雙烏黑亮麗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嚷了起來。
富富泰泰的老闆娘,店裏選著衣服的年輕女孩、阿婆、歐巴桑,紛紛轉頭朝伊看了一眼,帶著和善好奇的微笑。
「番仔啦,」幾聲細語傳進桂花耳裏。
伊底阿嫂興奮地東摸摸、西看看;桂花也跟著伊轉。去年年底陪秋子買衣服的事,彷彿很遙遠又似很新近,不真不切, 伊心裏頭不上不下的,只落個空。 那是件水紅長洋裝,領口、袖口綴了白色花邊;伊底阿嫂喜歡得不得了,從大除夕穿到年初五;穿得領口袖口看得到微微髒污, 才萬般不捨地換下來。 年初五夜,伊底阿兄不知在誰家喝得醉茫茫地回來,搖搖顛顛,大聲喊著烏麗、烏麗,一路尋到了灶下。 伊底阿嫂正剁著豬菜,一見伊底阿兄又喝得醉醺醺,放下厚厚鈍鈍的菜刀,從柴堆裏隨手抄起一根木柴,往伊底阿兄身上狠狠揮了過去。
「天天喝酒,家裏的事一點都不管,我打死你,打死你。」
伊底阿兄被打地叫爸叫母,無處躲又逃不了。桂花和幾個弟妹聞聲跑了過來,看得十分興味。
「好了啦,烏麗,不要再打啦,大人大種的,會笑破人家的嘴。」
伊底阿嫂聽不到似地,繼續猛力揮打著。 伊底阿母看看實在不行了,只得奮力將伊底阿嫂從後抱住。遠遠近近,傳來了霹靂啪啦爆竹聲,伊底阿兄哎哎叫,在地上泥成一團。
窗外,依然是青青山脈,綠油油稻田,秋割還沒過哩。日頭高高,洗去了七八月的炎烈毒辣,餘下一種耐人咀嚼的沉靜與溫柔。 桂花臉上泛起了笑意。每想到伊底阿嫂棒打伊底阿兄的這一幕,伊心裏頭就覺得好快意。
「打得好。」
「活該。」
「阿母幹嘛要把阿嫂抱住,讓伊多打會兒,又打不死,多爽啊!」
事後伊們幾個弟妹說起來,哄哄笑笑的,好不暢快。
伊底阿爸還據在灶下的一角喝著米酒頭,見到伊底阿嫂,表情訕訕的,有些不自然。不是清喉嚨清得特別大聲,眼皮眨得厲害,就是遲遲不碰碗裏的酒。若伊底阿母適時走了進來,伊底阿爸彷彿鬆了一口氣,有話沒話地同伊底阿母問說起來。 伊底阿嫂的肚子大了起來,伊底阿兄收斂了一陣子,就又故態復萌。伊底阿嫂有時把房門閂上,讓伊底阿兄睡在大廳裏、躺在亭仔下。
桂花同伊底阿嫂借了那件水紅的長洋裝,阿玉元宵節過後沒多久,就出嫁了。
伊底阿嫂生了個頭顱圓圓,眼睛大大的俊俏男嬰。
縣政府家庭計劃宣導小組到村裏來做宣導。
俊生上小學了。
桂美唸完小學,跟著秋月到北部成衣廠踩縫紐機,論件計酬。
磨生中學畢業,到台北鐵工廠當學徒。
好晴天又得空時,桂花依然往山上的大圳溝跑。坐在往昔伊和秋子促膝而談的草地,聽著嗚嗚嗚的汽笛聲,鏘鏘空空,噴著濃煙的火車頭,嗚嗚嗚,駛入眼簾,後頭掛著一節節車廂,鏘鏘空空,濃煙愈來愈淡,嗚嗚嗚,火車急駛而過。
寶釵出嫁時,桂花大方地為自己裁了件新衣,仿鎮上時裝店模特兒身上穿的一件直筒長洋裝。細呢布面,上頭灑上一朵朵洋紅大牡丹,腰間一條帶子,綁出了伊圓實悍瘦的腰身。一年年地看著村裏與伊年齡相近的女孩嫁人、生子,桂花有一種不真不實的感覺;那感覺,好如似伊第一次看歌仔戲時一樣。
伊拉著秋子的手,雜在一群孩童間,擠在前頭看戲。鼻涕一搭一搭地抽吸著,一顆頭愈來愈重,眼皮愈來愈撐不住。 猛一頓,桂花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長長地吸了聲鼻涕,往台上一望,一片艷紅。早先伊在後台看到的小生小旦, 一個歡喜殷勤,一個含羞帶笑,鑼鼓聲叮叮咚咚,喜滋滋,鬧哄哄,珠箔寶氣,光彩奪目。桂花推了推坐在身旁的秋子, 秋子揉了揉眼皮,長長地吸了聲鼻涕,鑼鼓聲戛然而止。
「散了,散了,趕快回家囉!」
大人嚷著、吆喝著;小孩抱起矮板凳,睡眼惺忪地跟在大人後頭走,邁著倦倦的小步伐。
「散了,散了!」
「趕快回家囉!」
鞭炮聲一送走了新娘子,忙了一整個上午,急欲到田裏、回家裏幹活的婦女,一邊收拾著飯菜碗盤,一邊也這樣高聲喊著。 伊底女孩家伴有的嫁得近,有的嫁得遠,任憑媒婆一張嘴。誰的尪婿勤奮老實,誰的尪婿會打老婆,誰的公婆挑剔苛刻, 誰的叔姑如何如何,陸陸續續傳回了村裏。桂花碰到伊們時,大抵背上都揹著一個,有的手裏還牽著一個。伊們瑣瑣碎碎說著公婆、 尪婿、叔姑的事,婆家不比娘家,做人家媳婦比不得做姑娘時。末了,又是關心又是好奇地問道,
「桂花,那你呢?年歲不小了,我們都嫁了,就剩你一個還未嫁,你底阿爸阿母怎麼也不替你打算一下? 難道要一直把你留在家裏幹活,做老姑婆,不怕人家笑話嗎?」
桂花怔了,伊沒有想過嫁人的事;嫁給一個陌生的男人……唔,伊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坐在伊旁邊的乘客發出呼呼鼾聲,桂花轉過頭;一個年紀與伊不相上下的歐吉桑,仰著頭睡得熟,嘴巴開開,嘴角邊漬著點點口沫。伊不禁嫌惡地別過頭去,罵了聲「汰哥。」
第一次相親見到陳溪泉時,桂花也在心裏頭罵了聲「汰哥。」
陳溪泉是鎮上人,家裏開著一間乾料舖,香菇、海帶、金針、蝦仁、蝦米、小魚乾……還有祖宗留下的些田地,家境算得上富裕。 獨生子,又讀了好幾年書,唸到初中哩。如此條件,上門的媒婆自然不少;他底阿爸阿娘也一直希望他早早娶個老婆, 生幾個胖孫子讓他們抱抱。陳溪泉向來訥訥的,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順順地讓媒人婆帶著,這鎮那村到處相親。
「怎麼樣?看得如何?中不中意?」每次相親回來,他底阿爸阿母切切地問著。
「不中意,」短而促的聲調。
「哪裏不中意?太高,太矮,屁股不夠大,還是長得不好看?」
「不中意就是不中意,」說完,轉身忙店裏的生意。
他底阿爸阿娘長長嘆了聲氣,把希望放在下一次的相親。
好幾個年頭過去了,上門的媒人婆愈來愈少。陳溪泉依然埋頭做生意,額頭慢慢添了紋路,鬢邊歷歷幾莖白髮,一轉眼,已是三十出頭了。
村裏的婦人都說,能嫁給陳溪泉這樣好的尪,實在是真好命,桂花卻覺得好辛酸。小時侯,伊渴望著同秋子一塊去上學, 伊底阿爸執意將伊留在家裏幹活,讓伊成了個青瞑牛。伊不想嫁人,伊底阿爸阿母,連伊那向來不管事底阿兄,卻硬要將伊趕出門, 好似伊從來在家就只是吃死米一樣。
桂花從未問過陳溪泉,相了那麼多次親,看了那麼多姑娘,怎麼就中意伊?
媒人婆和陳溪泉的腳步才離了亭仔下,桂花即跑到灶下同伊底阿母說,伊不想嫁人,要伊底阿母叮囑伊底阿爸, 若媒人婆上門探話,隨便找個理由回絕掉。伊底阿母正剁著田螺,一把厚厚鈍鈍的刀,狠力敲砍著砧板。 聽了女兒這番沒頭沒腦的話,不覺得怔了;停了手裏的刀,抬起臉柔聲問著,
「憨女兒,說什麼傻話?村子裏和你年歲差不多的女孩子全都嫁人生子了,你還不嫁,會笑破人家的嘴。」
「笑破人家的嘴就笑破人家的嘴,你們怕,我才不怕,又不靠他們吃飯。」桂花拿過伊底阿母手上的刀,迅捷利落地砍敲著砧板。
「你跟阿母說,為什麼不願意嫁?女孩子長大了,就是要嫁人;嫁了人之後,有尪、有孩子,才像有自己的窩。你若不嫁人, 那你想做什麼?」伊底阿母溫柔又不安地探訊著,眼裏帶著幾絲慣常浮現的怯弱悲苦。
桂花更加迅捷俐落地砍敲著砧板,啪一聲,把殼擊碎,肉拉出來,殼掃到一邊。
啪一聲,又啪一聲,啪一聲,啪一聲,啪一聲……伊底阿母邁著腳趾開開的大腳丫,轉身去忙別的。
啪,啪,啪,……桂花似乎全然浸淫於那簡單有力的啪啪啪節奏聲。伊底一雙手慣做能做,是伊最好的依靠; 伊底一顆心糾結著、纏繞著,像一團亂麻。伊不願意也無法想伊底阿母無意間拋給伊的那一問,
「不嫁人,那你想做什麼?」
日頭還在亭仔下流連不去,伊底阿爸緩緩地端起一碗米酒頭,喝一口,放下碗。放重了,碰的一聲,敲擊著木桌。
啪的一聲,將殼擊碎,肉拉出來,殼掃到一邊。砧板邊一座小山似地田螺殼,盆子裏白白滑滑的黏液,滿滿浸著黑黑的田螺肉。 桂花放下手裏那把厚厚鈍鈍的刀,頓失依靠似地,一邊低聲喚著「秋子,秋子,秋子,」一邊悲切切地哭了起來。
婚事很快底定,就等秋收一過。陳溪泉底阿爸阿娘希望選個好日子,趕快把媳婦娶進門,盼了那麼多年了。 桂花底阿爸阿母很有顏面地收下了聘金聘禮,大餅也就做得比往常村裏人家嫁女兒來得豐實。 桂花不時把伊珍藏的幾張秋子的相片翻出來看。四方形的鐵盒子,上頭繪著嫦娥奔月的故事; 秋子將鐵盒子送給伊時,同伊說的。盒面原本光滑平順的,讓房裏的霉潮一點一點銹蝕著,嫦娥清俊秀麗的姿影愈見滄桑。 桂花抹去圓月上的斑駁,翻弄著盒裏的相片,有伊,有秋子、寶釵、阿玉、春枝,往昔過年時穿得漂漂亮亮拍的。 還有伊和秋子費心費力向廣播電台歌仔戲小生小旦索討來的劇照,小明明、小艷秋、郭美珠、王金鶯。
桂美曾向伊形繪電視上看到的歌仔戲,小生小旦扮相有多俊俏,楊麗花、許秀年,演得有多好,唱得多動聽, 比在鄉下演的歌仔戲精彩好看多了。
「陳溪泉家有電視機嗎?」桂花突然想到似地,隨即罵自己番顛。伊根本不願意和陳溪泉有任何干係,伊不中意他, 也不曾對什麼男人產生過好感,伊中意的是……桂花出神地盯著一張小明明的劇照,那眉宁間流露出來的神態和秋子像極了。
「人的命,注定定,」伊不由自己地想到多年前伊底阿母對伊說的話。
「是秋子的命,注命年紀輕輕就過世;是我底命,注定要一世人孤單單,和一個汰哥查埔做尪某?」桂花依然茫茫然,想不通什麼是命。
伊想離家出走,偷偷去台北找桂美,讓伊收容幾天,再幫伊找份工作。伊肯做,能吃苦,什麼粗活都做得來,不怕沒工作可做。又笑自己傻,以桂美那種軟弱膽小的個性,不把伊嚇死才怪。想到此,桂花似乎可以看到桂美圓睜著一雙驚怖恐慌的大眼睛,顫抖著微弱泣訴的聲音,拉著伊底手說,
「阿姐,你回去吧。否則,阿爸阿兄知道了,會把我們打死的。」
伊底阿爸、阿兄也不會任著伊去的。他們話說得明明白白,伊年紀大了,再不把伊嫁出門,會讓人家恥笑; 他們再怎麼不中用、沒出息,也不能落個讓伊變成老姑婆的惡名。
「阿爸在村裏,還要做人哩!」伊底阿爸喝了一口酒,緩緩有力地吐出了這樣的話語。
桂花聽了很驚訝。怎麼伊底阿爸喝了大半輩子的米酒頭,不曾幹過一天活,不曾養過一天家,卻可以理直氣壯、 毫無愧色地在村子裏做人?
歸寧時,伊底阿母趁個空把伊拉到灶下,壓低著嗓子問說,
「昨天晚上,溪泉對你好不好?」
桂花沒聽懂伊底阿母的話語,愣了一下。繼而一想,先是覺得一陣羞,隨即訝異伊底阿母居然會問起伊這樣的事來。 躊躇了一下,不無抱怨地說,
「汱哥查埔,醜里八怪,哪有什麼好不好?」
「憨女兒,嫁都嫁了,還在嫌尪醜。能疼惜你,照顧你最重要,醜一點有什麼關係?你沒聽人家說,醜醜尪,吃不空。」伊底阿母覺不出桂花有什麼難言之隱,頗欣慰地對伊說著。
剎那間,桂花覺得同伊底阿母無比地親近,同時又為自己和伊底阿母感到無比的悲哀。
昨兒晚,當伊坐在床沿上等著陳溪泉從洗澡間回來時,伊整個人,被一種徹骨的恐懼深深攫住。 伊腦海裏浮現陳溪泉睜凸的眼睛,鑲金的暴牙,讓人灌喜酒時,嘴角邊漬著的點點口沫、酒沫。 而伊,卻將與這個汰哥查埔做尪某,做 ……做那種豬哥與豬母做的事。 一頭氣喘吁吁,涎沫直淌的豬公騎在伊們家那頭豬母身上的情景,不由得浮現腦際。 桂花覺得一陣噁心,難道……,難道這就是伊底命?像頭母豬似地,讓個汰哥查埔騎在身上? 伊茫然不知所以地望著那條折成長條狀的大紅棉被,上頭毫不吝惜地灑出一大片一大片牡丹花海, 濃艷富麗得讓伊更是倉皇失措。伊好想奪門而出,好想悲悲切切地哭一場,跟著秋子的腳步去。 可伊只是定定地坐在床沿上,虛乏無力,像逢年過節時等著被宰殺祭祀拜拜的肥雞,關在籠子裏,讓徹骨的恐懼,深深地攫住。
「還沒睡啊!」陳溪泉進來時問了這麼一句,算是同伊打招呼。
桂花輕輕嗯了聲,未抬頭瞧他,靜靜地把兩個裹在大紅枕頭套裏的枕頭並齊擺好,攤開棉被,鑽了進去。陳溪泉走去房門牆邊熄了燈,又折回來,將脫下的木屐踢進床底下,掀開棉被,人,就躺在伊身邊了。 陳溪泉的呼吸聲愈來愈重濁時,桂花腦海裏盤旋著一隻被割了喉嚨,倒懸著、滴著血的母雞。血,快速地淌了下來,淌進一個盛著糯米的粗磁碗裏。血,一點一滴地滴下來,滴到點滴不剩時,母雞氣絕身亡,被丟進滾燙的沸水,取出、拔毛、清洗內臟、烹煮、拜拜。 陳溪泉打著濃濃的鼾聲睡去時,桂花彷彿聽到遠處響起了嗚嗚嗚的火車聲,鏘鏘空空,鏘鏘空空……
窗外,蘭陽平原箭般飛過,綿綿亙亙;桂花輕輕嘆了聲氣。歲月將伊催成白髮老嫗,卻催不去伊心頭上的結。
陳溪泉不是個壞尪婿,說不上疼惜伊,卻也少和伊大聲來,大聲去的。只是和他做了三十年夫妻,生了一雙兒女,伊就是無法認定那就是伊底命。
剛嫁過去的幾個月,一看到日頭開始落山,桂花心裏頭就悶悶惴惴的。 白日裏,伊是個猶帶腆腆笑容,抓把小魚乾,稱幾兩上好香菇,忙著招呼客人的新嫁娘;金針、蝦仁、柴魚、海帶的味道,伴著人聲、吆喝聲、吵雜、嘻鬧、討價還價聲。日頭亮晃晃,小火車站不時傳來嗚嗚嗚的汽笛聲;桂花底小小世界,雜雜沓沓,富足而歡愉。 秋天的雲彩,冉冉飄過上空,小火車站傳來嗚嗚嗚的汽笛聲,雜沓聲褪去,眼看著,日頭就要落山了。 桂花總慢蹭蹭地回到伊底新娘房,極度思念日間的氣味。當陳溪泉重重地壓在伊底身上時,嗚嗚的汽笛聲,在伊耳畔清晰地響起。
「如果秋子還在的話。」
桂花腦海裏極力馳騁著秋子鮮活嫣紅的身影。日頭赤艷艷的;伊們手拉著手,在望不到盡頭的鐵軌上奔跑追逐。跑啊跑啊,嘻笑胡鬧地,嗚嗚嗚的汽笛聲響了起來。秋子拉著伊底手,縱身一躍,跳上了不知開往何處的火車;伊們相視而笑,笑得好開心,好快活。回頭一望,無止無盡的鐵軌,從伊們眼底溜過,消逝,溜過,消逝。暗濛濛裏,桂花微微一笑;身子一翻,伊底尪婿不再那麼近身了,那呼呼呼的打鼾聲依然響亮如雷。 三十個年頭,伊就是在那打鼾聲裏睡去。
駛過小火車站的火車不再響著嗚嗚嗚的汽笛聲。
桂花底肚皮很爭氣,頭一胎就生了個男嬰。陳溪泉的阿爸阿娘笑得合不攏嘴地分送紅蛋、油飯,陳溪泉抱著嬰孩笑呵呵,還體貼地把洗臉水、洗腳水端進端出。 隔兩年,桂花又生了一個細緻好看的女嬰。 長長的日頭,斜斜灑下來;桂花一邊餵奶,一邊拍打著蒼蠅拍。小嬰孩猛力地吸吮著伊底乳頭,伊回想到小時侯看伊底阿母餵伊底弟弟磨生吃奶的情景。伊底阿母的乳房縮縮小小的,肉色裏可見細細的脈絡,淺紫、淤青,那乳頭真不好看,黑黑的、龜裂著,乍看像著裹了一層垢。伊底乳房渾圓飽實,乳頭韌韌有勁;坐月子時又是麻油雞、又是豬肝、腰子,吃得伊底奶水泌泌不絕似地。 上次回村子時,碰到了春枝,蓬著頭、枯黑著一張臉,背上一個,手裏牽著一個,兩個大的女孩怯怯地跟在一旁。 說到被伊底酒鬼尪打得在床上躺了兩天,連倒杯水給她喝也不曾;豆大的淚珠撲簌簌地流,小的怔怔地看著她, 兩個大的緊緊地抓著伊底衣角,惶惶不安。
「不知前世人欠他什麼,才會這世人這麼拖磨。」春枝抹了抹臉上淚水,又滋一聲把鼻涕擤到地上。
春枝未出嫁前,打著兩條光滑齊整的粗辮子,露出一張曬得黑黑亮亮的扁圓臉,見人笑嘻嘻。得空時, 最愛坐在亭仔下哼哼唱唱從電台裏學來的幾首歌。
「難道這真是命?」桂花悽然地想著,同時察覺到春枝和孩子們身上的衣服,微微帶著一種霉潮髒污的氣味。
「碰上那種垃圾男人,怎麼還一連生了四個孩子?」想到這裏,桂花手上揮著的蒼蠅拍不禁慢了下來。伊底兒子今年三歲了,穿著一條開襠褲蹲在地上,盯著一群螞蟻瞧,不時好奇地用小手去搓揉作弄牠㥃。幾年過去了,伊似乎漸漸習慣了和陳溪泉過一般夫妻的生活,柴米油鹽、瞌牙、鬥嘴、鬧脾氣,初初時對他懷著的厭憎也淡了。畢竟,伊底尪婿是個良善的人,勤奮認真,孝順父母,疼惜兒女, 不喝,不賭,不會開查某,更不會打老婆。閒暇時,不是與街坊下下棋,就是捧著從出租店租回來皮破頁爛的書,津津有味地讀著,西遊紀、三國演義、楊家將、薛丁山與樊梨花。 偶而,伊要陳溪泉把書上的故事講給伊聽,陳溪泉嘴上咿咿哦哦的,卻捨不得放下手上的書。幾次之後,桂花覺得沒趣, 又覺得自尊心受損,從此再也不提。他看他的書,伊忙伊的。
「怎麼做了幾年尪某,叫他說個故事給我聽都不肯?」
從前,伊和秋子手拉著手,相偕去店仔頭聽歌仔戲。一路上,總有吱吱喳喳說不完的話,戲裏的,戲外的。 秋子還會把伊以前上學時聽來的故事講給桂花聽,嫦蛾奔月,吳剛伐樹,屈原投江,牛郎與織女。有時, 伊實在極度想念秋子,想念那種和她好親好親,好近好近的感覺。與陳溪泉,就是親不起來。
「親不起來,孩子還不是照樣地生。」伊望著伊底兒子,大半屁股露在開襠褲外,青青污污的。 又把眼光落在懷裏的女兒身上,粉嫩的小臉帶著吃奶時慣有的快意與滿足。乍然間, 桂花覺得所謂的尪某其實很滑稽,很可笑。兩個不相識的查埔查某,經媒人一撮合, 送進新娘房,做了那件事,就成了尪某。不管有沒有感覺,喜不喜歡,孩子就一個一個地生。 這跟豬公被牽到豬母那裏,就是要讓豬公涎沫直淌地騎在豬母身上,好讓豬母能生下一窩小豬,實在沒什麼兩樣。 就像伊底阿母,像春枝,像伊自己……
「我不要同豬母一樣,和一個親不起來的查埔人生一堆孩子。」一隻蒼蠅停在伊底小腿肚上,桂花舉起蒼蠅拍猛力一拍,頓然血污模糊。
就這麼決定了,伊要瞞著陳溪泉、阿爸、阿娘,偷偷地到衛生所裝樂普。
台北快到了,桂花心寬了起來;伊底女兒翠君會來車站接伊。
「媽,媽,」每次都是女兒先看到伊,邊叫邊走過來。一疊聲地問伊累不累,餓不餓, 要不要先吃什麼。桂花捨不得在外頭吃,雖然伊底媳婦燒的菜不合伊底口味。 女兒正嘰嘰呱呱地把一籮筐瑣瑣碎碎,伊自己、伊底阿兄、伊底阿嫂、兩個姪子, 還有同在台北工作的鄉下鄰居的兒子、女兒們的近況,一一講給伊聽。桂花也將厝邊隔壁,親戚朋友間的瑣瑣碎碎搬出來講。每看著女兒,就像看到伊年輕的時侯一樣;母女倆長得很像,連聲音都十分相似。母女倆吱吱喳喳,桂花覺得好開心。不像伊底兒子明華,孝順是孝順,見了面,卻說不上幾句話,個性和伊底阿爸真像。有時桂花不禁納悶,漂亮又能幹的媳婦,怎麼會看上兒子這樣的悶葫蘆?
「媽,妳當初怎麼會嫁給爸爸?」女兒唸高中時,曾好奇地問過伊。
桂花有一種被針刺了一下的感覺。
「媒人婆介紹,妳阿公、阿嬤說好就是了。」
「妳當時可喜歡爸爸?」
「唉,那時侯的人都是隨便嫁、隨便娶,哪有那種閒功夫去管喜不喜歡、愛不愛這種事。不像你們現在這麼好命, 自己選、自己挑、自由戀愛,多好啊。」
女兒聳了聳肩,覺不出自由戀愛和好不好命有什麼關係。
「若妳可以自己選、自己挑的話,妳會嫁給誰?
「我若能自己選、自己挑的話,就不會結婚。」桂花道出了多年來藏在內心深處的渴望,帶著幾分神往。
「不結婚?為什麼?妳和爸爸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女兒頗為訝異地盯著伊瞧。
桂花輕輕那地嘆了一聲氣,兩眼茫茫地望著屋外,耳裏彷彿聽到火車嗚嗚嗚的汽笛聲。日頭赤艷艷的,秋子一身嫣紅,伊們手拉著手,在望不到盡頭的鐵軌上奔跑追逐,跑啊跑啊,跳啊跳地。
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楊麗花時,桂花整個人懾住了。兩隻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螢光幕瞧,喉嚨間卡得夾緊, 伊真恨不得能把畫面上的人兒抓起來,溫柔溫柔地放在心窩間,細細地摩挲她的臉、她的眼、她的秀氣逼人的鼻、她的豐滿飽實的嘴。
「要是人世間真有這樣英俊瀟灑的男人,要是每天都能與這樣的男人同床共眠。」桂花臉上心口一陣甜絲絲,一陣溫溫熱熱, 一抹口水不自覺從嘴角流了下來。
伊記起了從前,曾經想做個演歌仔戲的。和秋子手牽著手,肩並著肩,山村水邊,大街小巷,頂港、下港,戲台子一搭, 伊們就唱了開來。底下,一張張引頸凝視,專注興高的臉,阿公、阿嬤、孫子、孫女、歐吉桑、歐巴桑、莊稼漢、讀書人、 村姑、淑女。空氣裏,永遠是歡愉節慶,瀰漫著燒香拜拜、燃放爆竹、蒸紅龜粿的味道。秋子是梁山伯,伊是祝英台, 台上伊們是死後化做蝴蝶的一對戀人;台下伊們是相依相靠,形影不離的好姐妹。
當晚,伊底尪婿不知那來的好興緻,躺在眠床上絮絮地和伊說著話。桂花有一搭沒一搭地嗯嗯啊啊應著, 腦子裏又是楊麗花英俊迷人的風采,又是對久遠久遠以前秋子的思念。那一身嫣紅,在黃澄澄日頭下躍動著。 冒著濃煙的火車頭,嗚嗚嗚,鏘鏘空空,一節節車廂,急駛而過。伊底尪婿撚熄了燈,挨了過來,一伸手, 想褪去伊底底褲。桂花一陣驚恐,那淡去多年的厭憎一下子全又襲上心頭,趕緊手一揮,猛力將他推開, 嘴裏只差沒罵出「汱哥查埔。」陳溪泉驚詫得說不出話來,暗黑裏,又看不清桂花底臉,僵了一會自覺沒趣,輕輕地啐了聲「肖查某,」一翻身躺下了。沒多久,呼呼的打鼾聲,彷彿可以穿破頂上的天花板。
頭一次,伊將伊底尪婿推開來,自己哪來的好氣力,怎麼以前都沒想到?好久沒去看看秋子了,下次去時, 得把楊麗花說給伊聽。可秋子不知道什麼是電視,伊要怎麼和她說小小框框裏頭的小小人,在真實社會裏是活生生的人, 和布袋戲裏的木偶不一樣的?伊自己第一次看到電視時,還以為那些小小的人就藏在螢光幕後面哩。伊怔怔地想著,思緒亂亂, 想到伊死去未幾底阿爸,生前天天一身臭酒味,伊底阿母眠眠躺在伊底阿爸身邊,生了伊、桂香、磨生、桂美、春生、俊生。 當伊底阿爸壓在伊底阿母身上時,濃濃的臭酒味衝入口鼻,伊底阿母是否也曾將伊底阿爸用力推開來?伊有那樣的勇氣嗎? 多數時候伊底阿母肯定由著伊底阿爸去?當伊底阿爸爽快時,伊底阿母歡愉嗎?伊底心裏頭在想什麼?是不是也只是一句,「人的命,注定定?」認份地像母豬似地讓豬公爬在伊底身上,一頭口涎直淌的豬公。
唉……伊底尪婿,街坊鄰里誰不稱許他文靜有禮,是個讀書人,不會訐譙來訐譙去。又說伊好福氣,嫁了個這麼好的尪婿, 生的兒子女兒又乖巧又會唸書,全不用伊操煩,實在是好命喔。
「好命?做了那麼多年尪某說不上幾句貼心話,天天同睡一張大眠床沒感沒覺,應該像親人的卻親不起來,這樣真地叫好命嗎?」
桂花陡然想起了小時和秋子去看戲的情景。
那時,伊們還一搭一搭地抽吸著鼻涕。村裏大拜拜,請來了班歌仔戲唱給神明聽。伊們手拉著手,鑽進用布圍了起來的後台,擠在一群孩童間,踮起腳,仰長了脖頸,賣力往裏瞧,往裏望。雜沓沓的,開闔著的大箱小籠,水壺,碗筷隨意一擱,凌亂散置的草蓆,被子,還爬著兩個小小孩童。倒是置身其間的十幾個戲子,想是早已習了孩童們好奇的眼光,也不理會,逕自梳著髮,理著粧。那氛圍是悠悠緩緩的,說著彷彿是另一個世界,斑爛絢麗的,就像那一排掛起來的戲服,看上去不就是錦衣華服,綾羅綢緞。伊們看看自己身上一身破舊布衫褲,又望望風裏微微揚著的戲服,覺得好新奇好興奮,咭咭呱呱地笑開來。 一個圓臉豐頰小旦,正畫著一雙柳葉眉;停了眉筆,向伊們掃視了一下,又繼續勾畫著。伊正塗抹著胭脂,一個上了小生妝的女戲子走了過來,從後摟住伊底肩膀,臉頰貼著臉頰,狎暱地細語著。那小旦摩挲著伊底手,又從眼前的梳妝奩斗屜裏,摸出香煙和火柴盒,遞給了伊。伊便踱到邊角處,燃起一根煙,往地上一蹲,旁若無人地吞雲吐霧起來。 伊實在欽羡那種親近,臉頰貼著臉頰,狎暱地細語著;嚮往那種我行我素,旁若無人的生活。
自從伊底尪婿去世後,伊很少上台北,幾乎每次上台北,都是為了看楊麗花公演。
伊還記得第一次上台北,跟在陳溪泉後頭,隨著他上月台,找列車,對車號。伊是個青瞑牛,分不清東西南北, 看不懂密密麻麻的時刻表。陳溪泉只顧自己走著,也不會挽一下她的手,也不會回頭看看伊跟不跟得上, 好似伊是他的奴婢一樣。一坐上了車,陳溪泉摘下老花眼鏡,揉了揉太陽穴,逕自閉著眼睛休息。 桂花也睹氣不睬他,臉貼著玻璃,盯著窗外瞧。
「哼,騙肖人,還以為我喜歡和他一塊出去玩,往左往右也不跟我說一聲,又不是啞巴。還以為我喜歡跟著他, 笑死人;也不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那張豬八戒像。當初時要不是我那酒鬼阿爸不讓我去唸書,我哪會嫁給你, 哪需要你帶我上台北?我可以自己一個人全世界全台灣走透透,什麼都不怕。」桂花恨恨地想著。
幾次之後,伊不需要也不再央求伊底尪婿了。火車站離伊們底家不遠,伊可以自己走著去買車票,買好了票,打個電話讓伊底兒子到台北火車站來接伊。關山是個小站,統共就兩個月台,迷不了路的。看不清列車號碼,可以問,找不到座位也可以問,沒有伊想像的驚駭。一坐上了車,伊整個人就安安穩穩了。
「秋子連火車都沒坐過哩,伊可是識得字的。要不是伊底阿母,伊應該可以唸國中,考師專,當個會讀會寫拿粉筆教學生的老師吧。」
「又或者,如果當初時秋子和伊有勇氣離開月眉庄腳,找個劇團跑去唱歌仔戲,就不會早早過世,才二十歲呢。」
桂花對秋子的阿母一直有些怨怨的,是伊底阿母害了伊。奇怪的是,自伊曉事以來,秋子底阿母就三不五時病著,躺在眠床上的時間比在床下走動的時候多,病了幾十年,讓伊底阿爸侍候了那麼久,就是不死去。反倒是勇勇健健的阿南伯,甚少病痛的,說走就走,不折磨人、不牽拖子孫。 還有伊底阿爸,一輩子只知道喝燒酒,喝到翹腿了才放下手裏的一碗酒。伊底阿爸下葬時,伊底阿母捶胸頓足,披頭散髮,嚎哭得很厲害;比伊在鎮上看過從戲班請來的五子哭墓,哭得還要悲切生動。伊不知伊底阿母是發自內心真地哭,還是依照習俗假地哭。看伊們的阿母哭得死去活來,桂花和桂香桂美不由得放聲哭了起來,哭得旁邊一干不相干婦女也沒來由得抽抽泣泣著,彷彿真有人捨不得伊底阿爸去世似地。其實村裏大人小孩,連同他底孫子孫女,沒個在意他在不在這個人世間。
「哼,還真像在戲台上演歌仔戲。」
桂花頭一遭知曉伊底阿母那麼會哭。從小自大,伊只看過伊底阿母哭過一次。伊底阿爸不讓伊去上學,伊躲到屋子後面的芭樂樹下哭。伊底阿母尋了過來,陪著伊掉眼淚,然後告訴伊「人的命,注定定。」
「真的是人的命,注定定嗎?」
伊底阿爸走了,家裏大廳上、亭仔下顯得空曠些,繞之不去的燒酒味也淡了一點。伊底阿兄和伊底阿爸同款死人性,喜歡喝燒酒,喝醉了發酒瘋,罵伊底阿母是後母,光會疼惜栽培自己親生的,不疼他也沒栽培他。
「笑破人家的嘴,我有什麼能力栽培你,栽培你底下那幾個弟弟妹妹?他們哪一個不是從小就開始做,做得沒讀書、過個年沒新衣服穿,他們做的會比你少嗎?」伊底阿母好聲好氣地頂了回去。
伊底兩個輪廓深深、長得甚是好看的姪子,一旁怯怯不解地看著伊們底阿爸,怕他站不穩倒下去,又怕他揮拳打過來似地。
「沒路用的查埔人,一天到晚只會喝燒酒。」伊底阿嫂大聲罵著,硬將伊底阿兄推回房裏,按著讓他躺下。
隔個天,伊底阿兄酒醒過來,伊底阿母和阿底阿嫂已經幹過幾回活了。伊底阿兄不好意思地賣力做了幾天活,才覺得自己像個能當家做主的大男人,一碰到酒,又忍不住喝了起來。
一天一天的,一年一年的,生命就這樣流了過去。楊麗花依然唱著歌仔戲,桂花也被喚做歐巴桑了。 一天,伊底孝順的女兒翠君從台北打電話給伊,說要帶伊去國父紀念館看楊麗花公演。
「你是說坐在台下,好似坐在戲棚下一樣,聽楊麗花在台上唱歌仔戲?」桂花不敢相信伊底耳朵。
「是的,媽。」
「她不是都只在電視上唱嗎,怎麼會跑到國父紀念館?」
「所以才叫公演啊。」
「喔,這麼好康。好啦,妳趕緊去買票,不要讓人家買了了。幫妳阿嬤也買一張,我要帶妳阿嬤同齊去看楊麗花。」
「那爸爸呢?要不要同齊來?」
「不用了,跟他同齊看戲沒趣味,咱看得歡歡喜喜、眼淚直直流,他坐在旁邊沒感沒覺,像塊木頭似地。 反正他有棋可下,有幾本破書可以看就行了,不用浪費那個錢。」
「爸爸不是也很喜歡看楊麗花歌仔戲?」
「給你爸爸看楊麗花有什麼用?他可懂得怎麼欣賞?楊麗花是給我們這些阿婆、歐巴桑看的,他又不是阿婆也不是歐巴桑。」
桂花想要的是一個只有女子的清爽。
桂花沒讀過紅樓夢,自然不知曉賈寶玉說男人何等污濁骯髒的,伊只知道有伊底尪婿在旁,總是褻瀆了楊麗花俊俏清朗的風采。 伊底阿母耳朵有點聾了,聽說要到國父紀念館看楊麗花,歡喜得一張嘴巴閤不攏, 居然忘了問,
「喔,那要花多少錢?太貴就不要了,有看沒看都一樣。」
桂花幫伊底阿母裁了件藍布旗袍,選了雙同一色藍面平底鞋。伊底阿母喜歡素素的,不愛花花的。伊拉著伊底阿母的手, 像拉著一根枯乾的柴枝;從前伊拉著秋子的手,那感覺是溫潤飽實的。伊底阿母原本就乾乾瘦瘦,老了、癟了、縮了, 像是太陽底下晾著的蘿蔔干。 伊帶著伊底阿母去坐火車,牽著伊底阿母的手去看楊麗花,伊真希望伊也能牽著秋子的手,一雙溫潤飽實的手。 那一夜,楊麗花是梁山伯,許秀年是祝英台。桂花曾想像著伊是祝英台,秋子是梁山伯。病床上, 梁山伯聲聲呼叫著「英台妹妹,英台妹妹,」盼能再拉著伊的手,同學同遊,像賢兄妹,也是賢伉儷。 盼不到英台妹妹,伊恨啊恨啊,恨老天爺不作美,明明一對好姻緣,卻被硬生生拆散。伊怨啊怨啊, 怨那可惡的馬文才,仗著財大勢大,橫刀奪愛。「英台妹妹,英台妹妹啊,」梁山伯一聲聲淒厲地呼喊著; 聽得桂花和伊底阿母眼淚攔不住直直流。
「哎喲,怎麼這麼可憐,天公伯應該把祝英台嫁給梁山伯才對啦,」伊底阿母邊哭邊說著伊想要的劇情。
是什麼拆散了梁山伯和祝英台這一對佳偶?
秋子下葬那天,桂花也在心底悽悽切切地喚著伊底名。千聲萬聲地呼喚著,秋子只是靜靜地躺在棺木裏。
為什麼伊和秋子會被拆散掉?
伊底阿母說,「人的命,注定定。」
是不是因為這樣,伊底阿母苦命一世人,卻沒怨沒恨?
桂花轉頭想要問問伊底阿母,伊底阿母卻不在了,錯過了島上沸沸揚揚的風雲變色,沒機會坐上國家劇院寬廣舒適的座椅。
伊底阿母走得安安靜靜,不給人添麻煩,不驚擾兒孫女;面貌寧靜安和,跟了伊一世人的怯弱悲苦,終於褪下了。
變天不變天,阿扁不阿扁的,都與伊無關也與桂花無涉;伊們只想聽楊麗花唱歌仔戲。
台上的楊麗花依然是那個風流俊俏的梁山伯,真實生活裏和桂花一樣,都升格做阿嬤了。
少了伊底阿母陪著一齊哭,桂花依然淚水泌泌流,伊底女兒翠君溫柔地握了握伊底手,笑笑地繼續看下去。 任憑梁山伯千呼萬喚,佳人依然杏影杳然……
伊底尪婿生前曾取笑她,「那些演戲的就是要騙妳們這些憨查某。
「憨查某就憨查某,我情願和憨查某逗陣。」
祝英台的喜轎途經梁山伯埋葬處,突然間,狂風大做,飛砂走石,前進不得。
「梁兄,梁兄,」祝英台走下轎子,褪下大紅蓋頭大紅霞帔,露出裏邊一身縞衣素服;伊一面呼喊著,一面跪著衝到梁山伯墳前。
伊悲悲泣泣,回想兩人當初一見如故相見歡,自此結為好兄妹,同學同遊同枕眠,朝夕相處三年餘,不識英台是女兒身。
「梁兄,梁兄,」祝英台一聲聲,聽得桂花柔腸寸斷。
伊們手拉著手,走在土石子路,淙淙流水聲,映著黃澄澄的日頭。秋子突然摔開伊的手跑了起來,邊跑邊咯咯笑著。一身桃紅的秋子,在日頭下奔跑著;桂花想到一大串劈劈啪啪燃放著的爆竹。
突然,墓碑大開,祝英台縱身一躍,墓碑又閤了起來。草木皆靜,人馬俱寂;但見晴空下,一雙蝴蝶翩翩飛了起來,飛到半空中,愈飛愈遠,終至不見了。人皆云,梁山伯與祝英台生前做不得夫妻,死後化做一對蝴蠂,同飛同棲,形影不離。
淚眼中,桂花腦海裏極力馳騁著秋子鮮活嫣紅的身影。日頭熾艷艷;伊們手拉著手,在望不到盡頭的鐵軌上奔跑追逐。跑啊跑啊,嘻笑胡鬧地,嗚嗚嗚的汽笛聲響了起來。秋子拉著伊底手,縱身一躍,跳上了不知開往何處的火車。伊們相視而笑,笑得好開心,好快活。回頭一望,無止無盡的鐵軌,從伊們眼底溜過、消逝,溜過、消逝。
夢見在我旁,忽覺在他鄉。
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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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公園裡, 遠遠就看到三隻兔子舒舒服服地泡在浴缸裡, 看著三隻小兔子閉眼享受泡湯之樂, 我們也好想一起入浴享受, 可是看來小小空間應該容納不下太陽雨龐大的身軀。😅🤣 頭上戴朵小紅花的白兔, 舒服放鬆閉眼到忘了優雅。😂 頭頂上綁著毛巾的小黃兔張嘴呼呼大睡, 太陽雨似乎聽見了打呼聲。 小兔們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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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包含敏感內容
在很小的時候就發現撫摸自己的雞雞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不過我只有在偶然想起時,才會這麼做。真正沉迷在其中,是上了國中,拿到了我人生的第一部手機開始的。 我手機裡存放了好幾部我喜歡的影片,以方便我隨時想要時,可以立即為我帶來刺激與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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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全台各地繼賞櫻之後,又吹起了追落羽松的風潮,台北市內種植落羽松的景點,數量的確沒法跟其他縣市一整排的落羽松數大就是美的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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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命運,也許我們都無能為力 推薦指數:★★★★(推) 作者:朱川湊人 這次要講的書也是我偶而發現,結果讀了直接被驚艷到,他的風格有點類似先前介紹的北山猛邦的《我們偷走星座的理由》,是屬於那種暗黑系的懸疑短篇,本書一共有五篇,風格迥異。
  文本中最印象深刻的還是幸子的布偶症,那些時候,都是我們。   會在臉書與IG發自己的私生活,有時候是為了發給自己看,但會許更多時候是為了證明我們活得還不錯。   那樣的虛偽與不甘心,讓人越陷越深,形成所謂的布偶症,身體鬆垮垮的,只有自己還覺得自己是完美的,可惜事實已不存在。當我們回頭看像過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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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作聲明與警語: 本文係由國泰世華銀行邀稿。 證券服務係由國泰世華銀行辦理共同行銷證券經紀開戶業務,定期定額(股)服務由國泰綜合證券提供。   剛出社會的時候,很常在各種 Podcast 或 YouTube 甚至是在朋友間聊天,都會聽到各種市場動態、理財話題,像是:聯準會降息或是近期哪些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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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的就是你 🫵 超ㄅㄧㄤˋ 獎品搭配超瞎趴的四大主題,等你踹共啦!還有機會獲得經典的「偉士牌樂高」喔!馬上來參加本次的活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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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好吃,我就請你吃《饗a joy》」 這是友人力薦粉條冰時說的話,我驚到掉下巴,哇賽~這粉條冰究竟是有多好吃,竟足以讓他誇下這樣的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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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介紹雙北地區22個各具特色的兒童公園,打破以往對「公園遊樂設施」只有藍黃紅三色,廉價塑膠配橡膠軟墊,以及只比我高一點的印象。同時請兒童心理師、職能治療師來說明,各種遊戲行為對兒童的重要性,且具一定危險性的遊戲方式其實有益於兒童身心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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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丹尼爾最喜歡公園了,他對公園的一切瞭若指掌。有天,公園的入口處貼了張「詩在公園裡 星期天6:00」的海報,這海報開啟了丹尼爾的尋詩之旅,他會找到嗎?共讀後,可以安排一些活動,親子共同體驗和感受生活之美,如果能一起創作作品,就能留下更深刻的回憶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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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最後一檔,彰化溪州公園-陳列館《精品家具名床.沙發原木大展》,於12/2(五)-12/5(一)聯合破盤廠拍,現場提供免費-裝璜.裝修.室內設計-諮詢服務及家具精品全面批發價及特惠再特惠的優惠方式優惠給中部鄉親,12/2(五)-12/5(一)僅有4天。 彰化【家具.名床.系統裝璜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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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訪礁溪溫泉公園非常的舒服, 吹著晚風避開了白天的炎熱, 是一趟非常棒的旅遊。 在往公園的裡面走去, 遠遠望見燈光打在五隻坐在翹翹板上的兔子身上, 小兔子們坐在高處渴望遊客陪玩的臉龐好可愛。 似乎在遠方呼喚著你《我們來玩翹翹板吧》。 每一隻小兔子的造型都非常的可愛, 他們有著不一樣的毛髮, 穿著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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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公園裡, 遠遠就看到三隻兔子舒舒服服地泡在浴缸裡, 看著三隻小兔子閉眼享受泡湯之樂, 我們也好想一起入浴享受, 可是看來小小空間應該容納不下太陽雨龐大的身軀。😅🤣 頭上戴朵小紅花的白兔, 舒服放鬆閉眼到忘了優雅。😂 頭頂上綁著毛巾的小黃兔張嘴呼呼大睡, 太陽雨似乎聽見了打呼聲。 小兔們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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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全台各地繼賞櫻之後,又吹起了追落羽松的風潮,台北市內種植落羽松的景點,數量的確沒法跟其他縣市一整排的落羽松數大就是美的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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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命運,也許我們都無能為力 推薦指數:★★★★(推) 作者:朱川湊人 這次要講的書也是我偶而發現,結果讀了直接被驚艷到,他的風格有點類似先前介紹的北山猛邦的《我們偷走星座的理由》,是屬於那種暗黑系的懸疑短篇,本書一共有五篇,風格迥異。
  文本中最印象深刻的還是幸子的布偶症,那些時候,都是我們。   會在臉書與IG發自己的私生活,有時候是為了發給自己看,但會許更多時候是為了證明我們活得還不錯。   那樣的虛偽與不甘心,讓人越陷越深,形成所謂的布偶症,身體鬆垮垮的,只有自己還覺得自己是完美的,可惜事實已不存在。當我們回頭看像過去,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