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0年》夏:阿菊婆的一天

2024/02/06閱讀時間約 145 分鐘
下午一、兩點,北台灣的日頭正熾 。一團暑氣熱烘烘地四處竄,整個三重埔活像是個吱渣沸騰的大蒸籠,不斷噴送出一股股蒸汽流, 燻得到處黏黏濕濕,燠悶難搭。馬路上幾條流浪野狗連著幾天乞食慘淡,此時雖已肚皮貼著肚肉,也暫時顧不得腹中之飢,懶懶地趴在五華街一家Seven-Eleven門口;藉著出出入入的老少顧客,趁便享受一下在自動門開的那幾秒鐘,由店裡裏頭一竄而出的冷空氣。十來步遠以中小學生為主要顧客的米粉攤,過了中午午休盛況,離放學時分還有三個多小時;閒落得很。上身僅著一件汗衫的老闆,一邊以蒼蠅拍趕蒼蠅,一邊打著盹。泌泌而出的汗水, 夾雜著肚臍上一圈圈的油膩,再與四週燠熱的空氣一混和, 散發著一股令人不快的氣味。
幾個在騎樓上等公車的乘客,無奈又無聊地來回踱步;有時蹙蹙眉頭,有時則跑到馬路上探探公車的影子。只有一個頂著一頭蓬鬆紅髮的年輕女子, 一付事不關己、滿不在乎神情。她閒閒地嚼著口香糖,雙手微微交叉地抱住胸前 ,隨意搭著的一件猩紅T恤,隱隱約約秀出兩座渾圓結實的尖挺乳峰;貼身迷你裙下兩條白晰豐潤但不算勻稱的腿,大刺刺地張立著。渾身那股難以抑制的青春活勁,似不願也不容被周遭的悶濕熱吞噬掉。
公車站牌左邊那條巷子拐進去,座立著兩排二、十年的老公寓,二層樓到四層樓不等。就中一層三樓,就是阿菊婆的家了。

1

阿菊婆單名菊,因吵吵鬧鬧在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老伴海勇,每每為了芝麻綠豆小事,就扯開喉嚨大聲叫著「菊阿,菊阿,」弄得街坊鄰居都知道阿菊婆的單名。大半春青歲月在台東鄉下度過的阿菊婆,大字不識幾個。據她自己說,在日據時代曾上了幾個月的學校;當時她可是地主人家的千金小姐,上學時,還有佣工幫她背書包哩。學校裏的日本仔先生,非常嚴非常兇,一有不是 ,就用手指骨大力敲她的頭;敲得年幼懵懂的她視上學為畏途。幾個月後,就吵著沒甚主見的阿母,讓她綴學在家。之後,不過五、六年光景,經年沈迷於賭桌的阿爸,終於把所有的田地家產敗光光。又隔個五、六年,兩腿一伸,像個沒事人似地,走了。阿菊婆每每對幾個女兒說,從小自尊心很強的她,再也不願踏足變為他人的田隴,總是特意繞道而行。但即使是遠遠看著原來是自己家的田地,幼小心靈仍然難過異常。
父親之鑑,阿菊婆自此痛恨賭博。怎知二十歲時, 阿母卻糊里糊塗地讓媒人把她說給了外村好賭好暍的海勇。莫非真是前世欠的債,今世來還?
此時午間新聞和重播連戲劇已結束,阿菊婆習慣性地長長嘆了一口氣;搜索找到遙控器後,啪的一聲,把電視機關掉。自從兩年前一場脊脊椎骨手術後,阿菊婆變得怕冷,經受不起冷氣機送出來的冷風。即使這般炎炎夏天,也僅開著一台立地式電風扇,讓它在鋪大理石的地板上吹過來,吹過去。少了電視機音量地干擾,電風扇旋轉扭動的聲音變得格外響。阿菊婆愣愣地聽了一會,感覺四周空氣愈來愈熱,頂上頭皮紮個緊透,兩隻眼睛漸漸不聽使喚地越聚越攏 ,上眼皮舔著下眼皮,整個人像被吸住似地,慢慢地往熱漩渦裡沈呀、掉地。但還是有些不捨,掙扎著從瞇 成細細的一條眼縫窺視出去,朦朧依稀中,那電風扇勉強形體可辨,卻彷彿膨脹了好幾倍。感覺像一巨型怪物,纖細的軀幹挺立不動,碩大無比的頭顱,則有規律地搖轉過來、搖轉過去;搖轉過來、又搖轉過去。隨著這怪物地扭曲擺動,阿菊婆心頭上一些瑣瑣碎碎的牽掛憂慮,開始變得浮浮沈沈、不真不實起來。勉勉強強地想記著些事兒、憶著些什麼,一顆腦袋瓜卻愈陷愈沈、越來越重。
哏……長長一聲,一輛摩托車狠狠地劃過不時在挖挖補補、施工中的巷子,往五華街方向衝去。幸好不是落雨天,否則準又是滿天泥濘飛濺;噴得路上的大人小孩走避不及。
「開這麼快,親像要去赴死同款。」
阿菊婆沒好氣地咒出聲來。
經這麼一擾, 阿菊婆睡意頓頓消;心頭惱怪惱怪地,卻又不知往哪兒發。悶悶地惱了一會後,猛然記起燒好擺在飯桌上的中飯,還未動過箸呢!臨時看守著工寮的海勇公,肯定是不回來吃了。不是嫌她做的菜不好吃,就說她老是剩菜剩飯一大堆,有時遂抗議式地在路邊攤買個便當了事。
「哼,要回來吃就回來吃,不回來就算了,希罕!」
阿菊婆怏怏地叨想著。
海勇公通常在中午時分回來吃中飯。 若兩老當天聲氣投契的話,還可以談談天說說古,講講幾個孫子、孫女的逗人趣事,聊聊兒子、女兒們的諸諸等等 ;或電視上熱門新聞、遠親近鄰,沒來由地閒磕隨扯一番。昨兒個,黃曆主火旺,宜忌口少言。偏偏海勇公一進門,就碎碎念起來。先是抱怨這一、兩天下來的剩飯還沒吃完,阿菊婆卻又煮了一鍋;到了晚上,兩人又非得吃剩飯不可 。阿菊婆聽了,臉色臭臭的;卻裝作沒聽見,不想搭理。
不管飯桌上擺了多少道菜,海勇公在家裡吃中飯習慣佐以麵筋或花瓜,好下飯 。記得冰箱裡還有一罐開了未吃完的青葉麵筋,打開一看,整個冰箱堆得滿滿的。有早上才買回來的新鮮菠菜,有躺在塑膠袋裡的黃豆芽,看起來水水的 ;有縐縮乾癟的小黃瓜,還有不知是什麼的,裹在報紙裡,總有好幾天了吧。其他零零總總的,魚漿、海帶、雞蛋、甜不辣、一小盤白帶煎魚、浮著一層油膩的碎蒸肉,……就是找不到要的麵筋。海勇公火氣冒了上來,開始幹、駛地操起三字經。
對於海勇公這種土人行徑,阿菊婆向來是頂瞧不起的。若褻罵的對象不是她 ,阿菊婆有時還會開導開導海勇公,要他學點文明人的模樣。若是衝著她而來 ,阿菊婆可是鮮少緘聲示弱,火辣辣的脾氣一觸即發。有時順勢把四十多年來嫁錯尪積下來的種種怨氣、委屈不平、新仇加上舊恨,全部一股腦地傾洩而出 。遇到這種時候,阿菊婆嘴巴上薄薄兩片嘴唇,證明非生得沒來由;口裡吐出的字字句句,毌需帶個髒字,卻好比武俠小說裡所描述、咻咻飛射而出的細細小小暗器一樣,可是餵著毒的。阿菊婆最拿手的一招,就是譏笑海勇公在人世上,社會上的卑微無能。
「哼,酒空,酒瘋又發作了,又發作了。做你的某子,實在有夠衰。做粗工做了一世人,自己花自己賭都不夠,什麼時候吃到你一嘴飯一口菜?一世人賺沒幾仙錢,世界上最沒路用的啦;活在人世間不知道要做什麼?換作我若是你的話,早就跳入海死死去了。不知道見笑歹勢,還敢在那裏歹歹叫,算什麼查埔人?」
阿菊婆從鼻孔裏嗤出一聲氣,一臉不夷,兩道因興奮而變得銳利的目光 ,仿若照著一層薄薄寒霜。
或許真是紅標米酒灌多了,積存體內的酒精毒素把海勇公原本就不犀利靈巧的一張嘴巴泡得更鈍拙。對於阿菊婆話裏挑明的侮辱諷刺,海勇公是越老越無力還擊。通常只能無趣地繃著一張漲得黑黑紫紫的臉,一邊喳喳喳地扒著飯碗裏的飯,呼嚕嚕地舀著大碗公裏的湯,一邊對著四周的空氣牆壁無聲自語,時而頜首,時而搖頭。海勇公的怪異習性,阿菊婆向來一口認定是酒精作祟;看在眼裏,內心更增一層怨恨,愈發瞧他不起。
「少年的時候,日子過得那麼苦,卻沒這麼多不滿;怎麼越老積恨越深,牢騷越多?」
想到此,阿菊婆不禁有點兒不解,有些兒惘然;直想能有個人說說話、抬抬槓。瞥眼一瞧,只見那架漆白電風扇,自顧自地撲撲過來、撲過去;遂轉眼往斜前方兩、三公尺的電視機,沒來由地望著。 螢幕上,滿是灰塵;陽光下,來得格外歷歷。再瞧下去,淡灰濛暗的畫面,映照出阿菊婆索然不快的身影。兩雙寬大厚實的腳丫,懶懶地貼著大理石地板,一雙手無可無不可地撐在藤椅上,身子略略往前傾。皺紋、老年斑隨意交集的黝黑臉孔上,一道眉頭緊緊地鎖著,兩隻略略混濁旳老花眼,鬱著 一種落寞不解的神情。
四十多年過去了,阿菊婆和海勇公之間的關係,像一支失了衡的老式桿秤,捏不準、擺不平;可勉勉強強、湊和湊和,日子也就在擺擺盪盪、大吼小叫中一天天地過。生了大兒子,又生了大女兒、二女兒、三女兒、四女兒、小女兒 。生了小女兒之後,還,……還有一個,一個投錯了胎的冤魂,不知是男是女 ,不到三個月,就在舊市場拐進去的一家小診所,化做一團血淋淋無可名狀之物,從當時尚年輕的阿菊肚裏流淌了出來。
那一年,阿菊三十八歲,一家八口帶著鍋碗瓢盆從台東鄉下搬到台北的第三年。

2

喔,台北,海勇一家夥仔要搬去台北囉!
月眉村百餘戶人家,無不把這當做盛事一樁來談。欽羨之外,還有不捨,畢竟不是遠親近戚,就是曾在一起撿野菜、打蜂巢長大的。
台北,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車哩。幾年前,阿興嫂的大兒子到台北學做黑手 ,當學徒的那幾年,確確實實挨了不少老闆、師傅的苦毒,可一旦出了師,賺得就是簇新簇新的新台幣。逄年過節回來,穿得新點點、水噹噹。講起話來,有夠大氣,連走路都有風,多有派頭啊。還有啊,聽去年到台北小女兒家住了一陣子的欽仔嬸說,不但天天吃香噴噴的 白米飯,還嚐了不少好料。欽仔嬸的小女兒在一家大飯店當洗碗婦,洗了三、五年囉,算得上是老資格,因此經常有機會帶些客人吃剩但還乾乾淨淨的菜肴回來。光是那材料、那手工,就不知比我們庄腳辦桌時要精細多少?有用上好五花肉剁碎、捶打做出來的肉丸子 ,滾了一層糯米後,放在荷葉上蒸熟。炸得香酥酥的小排骨,上頭淋著酸酸甜甜的蕃茄汁。切得薄薄的阿兜仔火腿片,夾在阿兜仔麵包裏,蒸得熱熱,一口咬下去,嗯,鬆鬆軟軟,入口即化。還有整隻整隻用上等日本香菇、髮菜、魚漿、豆腐煨成的雞隻,用手把肉撕下來,放進嘴裏,喔,那滋味,真有說不出的鮮美。欽仔嬸一張缺了牙的縐縮嘴巴,有滋有味地畫出一盤又一盤的山珍海味,聽得一竿子幾乎天天嚼臭臭蕃薯簽的大人小孩,嘴饞得不得了。大人忍著把口水往肚裏吐,小孩則任著由大大張著的口裏流淌下來,有的滑過嘴角,滴到帶著污垢的頸項間,有的沾到破舊的粗布內衫,有的滴到泥地上。
台北,阿菊不是不知曉這個所在的。三妹秀琴小學畢業後,在台北學做電頭髮,嫁到馬蘭後,就在自家開著家庭美容院。雖說是同一個娘胎出來,不論是長相、氣質、腦袋,秀琴硬是與三個姊妹大大不同。細白皮膚,秀氣臉蛋,渾不似一般庄腳姑娘。腦子好,口齒伶俐,精明能幹得很。命也好,嫁了個讀書人,在中學做老師哩。做老師真好,不用拿鋤頭,輕輕鬆鬆、清清潔潔。家境又好,住的可是二層樓的樓仔厝,寬寬闊闊;前面小花園,後面還有庭院,養雞、種菜,實在有夠讚!不像阿菊一家人住的茅草土牆屋,不過就一間灶下,一間供奉著神明、祖宗牌位的大廳兼飯廳,和一間烏漆麻黑的房間。房間裏,簡簡單單地擺了個櫃子,和一張木板釘成的大眠床。在這張大眠床上,阿菊沒有選擇地生了一個又一個,不管是好年冬還是歹年冬。遇到好年冬,吃幾個麻油煎雞蛋;遇到歹年冬,挺著個大肚子,從日出到日落,站在烈日下削甘蔗。
阿菊一身長袖長褲,小腿上綁著黑色腿套,臂上戴著黑色長手套,手套蓋過了手背,底下十個指頭露出來,好幹活。伊的頭上戴著一頂斗笠,臉面用一條褪了色的小紅花頭巾緊緊地包著,包得僅露出兩隻眼睛。日頭熾艷艷,毒狠狠地照下來,照出了阿菊眼裏的澀澀怯怯。
日頭愈來愈艷,眼睫毛處聚集的汗水愈來愈密,滴到田裏,滴到嘴裏,鹹鹹的 。
那是嫁做人妻的第二個月,海勇當兵去了。大伯把阿菊喚了去,叫伊到甘蔗園削甘蔗。阿菊沒削過甘蔗,但不敢對大伯講。大伯人生得矮矮短短,狗頭老鼠臉,兇得很。先後娶了兩個老婆,大老婆在日本仔時代被炸死了,留下兩個女兒;小的時候真可憐,讓後母苦毒得真厲害。大的和海勇年紀相差無幾,去年嫁到關山,聽說嫁得不錯。
滿滿甘蔗園,叢叢密密,長長尖尖的甘庶葉,刺人得很。阿菊一手持著一把長長彎彎的木柄鐵刀,一手握著甘蔗,顫抖抖,對準了,砍下去;汗涔涔,對準了,砍下去。砍下了甘蔗,再揮幾下, 除去甘蔗葉,甘蔗葉曬乾了,當柴燒。
阿菊沒有想念海勇,那長手長腳的英俊查埔;阿菊想念著七腳村家裏的阿娘和五個弟妹。一個月前,阿菊坐著牛車,嫁到了月眉村,有惶然,有期盼。這當兒,少了期盼,內心依舊惶惶然;七腳村彷彿遠在天邊,坐牛車要坐個好大半天才到得了。
近午了,日頭實在有夠艷,阿菊腿軟手酸,漸感不支,可不敢停下手上的甘蔗刀。
「海勇娶的某真憨慢,削個甘蔗也削不動。」萬一在村裏落了個歹名聲,就見笑死人了。
阿菊忍著飢渴、忍著酸痛,暗暗盼著送中飯的趕快來。送中飯的一來,阿菊就可以找個清涼的所在坐下來,解開臉上包得緊緊的頭巾,透透氣;摘下頭上的斗笠,搧搧風。喝幾碗稀稀的薄粥,涼涼的,順著喉嚨滑下去,乾渴全消,多舒暢啊!
甘蔗一棵一棵地仆倒,紮了一捆又一綑,還沒聽到送飯的吆喝聲。
阿菊對準了甘蔗頭,一刀砍下去,甘蔗葉顫了又顫,甘蔗枝搖了又搖。一柱血噴了出來,濺到了阿菊腳下踩著的泥土裏,濺到了阿菊頭上的花布巾,點點鮮血,渲染開來,好似一朵朵小紅花,煞是好看。
「吃中飯囉!」
送飯的吆喝聲響了起來。
日頭實在有夠艷。
砍到了大姆指,抓了一把青草,嚼了嚼,敷在傷口上。止了血,吃過中飯,繼續削甘蔗。阿菊當時不覺得痛,只是茫然失措,彷彿做嘸對代誌似的。幾十年後說給人聽,就像其他千件萬件代誌,拿來鬥嘴鼓用的。
可單單這件事,阿菊婆從不知能說給誰聽。
「唉,都三十年了。」
當阿菊發覺自己又有身孕時,感覺好像天裂了一個洞,茫茫然不知所措。六個小孩就已經養得讓人看笑話了,再添一個豈不更笑死人。何況自己也算有了年紀,挻著個大肚子厝邊隔壁看了,歹勢就歹勢死了。如果伊是個富家少奶奶想再生個後生,沒人敢間言閒語。偏偏自己是個散赤人命,有材調生、沒材調養 ,做父母做到這樣,也實在真憨慢真怨嘆啦。
背著海勇、背著六個孩子,阿菊偷偷抹了幾次淚。實在沒辦法,只好求助於比她早好幾年到台北討生活的青山嫂。是青山嫂介紹她去那家小診所,是青山嫂陪著她去,陪著她回來。阿菊面色戚戚地走出家門,面色戚戚地回到家。兩個尚未就學的稚齡女兒既不安又不解地望著母親,不知是否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
「連海勇也不知曉。做尪某做了那麼多年,有些查某人的代誌,就是歹勢說給他聽。」
那是隱密的,羞恥的,說不得的,連阿娘都不曾同自己講起,又怎能說給查埔人聽?要是能不知歹勢和他說的話,或許就不會生了六個,也或許第七個都大漢大漢囉。
「唉,尪某尪某,到底什麼叫做尪某?」

3

牛車來到月眉村時,己過了中午。海勇跳下車,再扶著腆腆臊臊的阿菊下來 ;後頭跟著的阿娘也已勒住牛車,收拾著牛鞭,準備下車。除了海勇阿娘和呷飽閒閒喝燒酒的大伯、二伯外,就幾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好奇回來看熱鬧的大人,吃過中飯又到田裏去了。偌大的亭仔下,沒個輩份相同的小姑大嫂可以招呼阿菊。幸好,有阿娘在身邊。阿娘和海勇阿娘、大伯、二伯熱絡寒暄著。海勇阿爸早翹腿死了,聽說愛賭愛喝的。海勇阿娘極力留著阿娘吃了中飯再走,顛著一雙綁過了的小腳,忙進忙出地張羅著飯菜。阿娘一疊聲「嘸免啦,親家母,」一再推辭著。阿菊微低著頭,從眼梢瞄過去,擺在吃飯桌上的有一盤雞 ,一條魚,一碟白切肉,一道炒韭菜,一碗公金針湯。還有一鍋圓仔湯。久了 ,涼了,黏糊糊的。不似剛煮好的湯圓,一顆顆,紅的紅、白的白、水溜溜的 ,多好看。
阿娘推辭了又推辭,堅持得走了。唉,阿娘一定是想,嫁女兒嫁得這麼寒酸 ,那好意思再留下來吃人家一頓飯。一方面也真是怕走得晚了,天黑之前到不了七腳村,萬一迷了路就不好囉。
阿娘到底要走了,臨行前向我低語吩咐了幾聲,
「做事要勤勞,手腳要快,人家說一次,就應該知道歹勢,不要讓人家再說第二次。」
看著阿娘揮著鞭子,一台牛車漸行漸遠, 心坎底實在不捨,眼淚直直要落下來。
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跟著阿娘到一位伯公家做客,阿娘有事先走,留我下來多玩幾天。那時覺得好生份好生份,想阿娘想得真厲害。一個人跑去蹲在稻埕邊的木瓜樹下,眼巴巴地看著大路邊,盼望見到阿娘的身影。一看到阿娘的身影,我就要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阿娘的身邊。伯公、伯婆叫我進去吃飯,我都不肯。日頭落山了,我就坐在亭仔下等。月娘真光、真水,阿娘不會走錯路;月娘光光水水,照到頭殼頂囉。一看到阿娘的身影,我就要一直跑一直跑 ,跑到阿娘的身邊。眼皮愈來愈重,人愈來愈睏;一看到阿娘的身影,我就要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阿娘的身邊。一雙手把我從凳子上抱了起來,讓我伏在肩膀上,我愛睏得眼皮撐不開,低低地喚了聲「阿娘,」又睏去了。
阿娘走囉。二伯重又曲起一條腿放到長板凳上,另一腿抖了抖;端起碗裏的米酒頭,喝了一口。又拿起一雙筷子,正欲夾起一塊白切肉時,被海勇阿娘喝住了,
「要配燒酒,碗櫥裏還有土豆仁,這點肉留到晚上幹活的人回來再同齊吃。」
二伯和大伯一樣,前後娶了兩個老婆。大老婆生了一個兒子以後,就病死了 。二嫂是自小被苦毒到大的童養媳,養爸養母不中意她當媳婦,才讓媒婆隨隨便便做給二伯,當起人家的後母。二嫂個性軟趴趴,沒什麼主見,放任二伯蹲在家裏喝燒酒,自己和兩個較大的女兒,天天做死做活,犁田、種土豆、削甘蔗、餵豬、挑水、施肥。唉,童養媳命就是童養媳命,不懂得怨嘆,還把二伯侍候地好好的。一個尪顛來顛去走不穩時,還扶著去上便所。沒見過性情這麼好的女人,換做是我,才沒那麼好脾氣,一把將他推入糞坑裏。二伯也不是真正壞,愛喝燒酒,有時會發酒瘋。平常時性情真好,不曾壞聲嗓,也不敢言語頂撞阿娘。
二伯放下筷子,咕噥了幾聲,壞習慣地眨了眨眼皮,繼續喝著碗裏的米酒頭 。
雖然感覺生分,我叫了聲,
「阿娘,要不要我將飯桌收一收,拿進去灶下?」
「等一下再收,你先吃碗圓仔湯。呷甜甜,才會生後生。」
我舀了一碗圓仔湯,端到她面前,
「阿娘,你也吃一碗。」
阿娘嗯了一聲,接過我手裏的碗;用湯匙攪了攪,彷彿要把黏在一起的湯圓攪開似地,才開始小嘴小嘴地吃起來。 看我還害羞地立在一旁不敢動,又叫我趕緊舀一碗起來吃。 阿娘吃東西真秀氣,小小嘴地。
聽說阿娘做查某囡仔時長得真水,臉圓圓,眼睛大大,體格瘦瘦的。快六十歲囉,還是老俏老俏,身體勇勇健健。每天透早起來 ,自己洗臉、穿衣服、梳頭髮,不曾麻煩到兒媳。阿娘穿的是古早時代的衣服 ,一年到頭,不是黑色就是深藍色。肥大的袖子,肥大的褲管,褲頭用一條棉繩子拉緊了,綁起來。阿娘的頭髮還沒全白,長長細細的。我不會梳阿娘的頭髮,阿娘自己梳起來卻真俐落。一把用了好幾十年的牛角梳子,往洗臉盆裏的水刷一刷,從前額往腦後直直梳下來,梳到滑滑順順,整把頭髮抓起來,先用一條細細長長的黑色繩子紮得緊緊地,再盤個髻,別上幾支髮夾。末了,阿娘總抓起一把缺了角的長柄鏡子,前前後後照了照,確定梳理得齊齊整整,才出來吃早飯。

4

「那時候,一天三餐吃的不外乎是蕃薯簽配蕃薯葉,那有白米飯可吃?只有過年過節,才吃得到。平常時別說雞肉、魚肉、豬肉,連要吃一點點油都嘸。那裏像現在的人這麼好命,說什麼雞皮也不能吃,豬油也不敢沾,怕死、怕肥。」
雖然媳婦、女兒們一再勸中年以後開始發福,如今已經過份福泰的阿菊婆炒菜不要用豬油,以免膽固醇過高、高血壓。阿菊婆卻堅持只有豬油才是真正的油;其他什麼葵花油、花生油,那有可能真地用花生榨出來的?
阿菊婆總念著兩個小的女兒讀小學時,多麼喜歡吃豬油拌飯。
「剛剛煮好的飯,一湯匙豬油,半湯匙醬油,一碗飯,攪一攪,香噴噴,兩三下子就吃光光。有時候再打一顆雞蛋,一齊攪一攪,更加好吃。」
能夠吃豬油拌飯,也還是搬到台北以後的事。住在庄腳時,想都不用想。
搬到台北,對未曾出過遠門的阿菊來說,可是生平第一件大事。比十幾年前嫁給海勇做妻子,一個僅見過一次面的男人更難以想像,內心更驚惶。當初出嫁時,坐著是牛車,身上帶著就一個包袱。包袱裏面,有查某囡仔伴公家做夥送的一套洋裝,素面白底,小圓花點;比阿母為我準備的那套花紅長洋裝還好看 。除此之外,就是些種田時穿的衣服,舊的舊、補的補,沒一件像樣的。坐牛車慢是慢,不過,篤著篤著,也就到了。和海勇拜完公嬤,就是尪某了。去台北可不一樣,聽海勇說,坐火車要一眠一天; 先坐到高雄,再從高雄轉車到台北。
阿菊不是不知道火車長得什麼樣子。伊在田裏工作時,經常可遠遠地看著全身漆黑,冒著濃煙的火車嘟嘟嘟,鏗鏗鏘鏘,把阿菊和萬萬千千個庄腳查某削好、紮好的甘蔗枝,一綑綑,一節節車廂地運往北部、中南部。可阿菊還沒坐過火車,不知道坐火車是何滋味。
「不曉得會不會像坐巴士一樣,容昜暈車。」
「還有六個囡仔,不曾出過遠門,坐那麼久的火車,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大人好辦,受不了也得撐下去;囡仔不一樣,萬一車上感冒、發燒、暈車怎麼辦 ?肚子餓了,要吃什麼?火車上若是人擠人,得叫大漢的將細漢的牽好,才不會走失。」
阿菊坐在大眠床上,一邊捆棉件,一邊不著天不著地地胡思亂想著。想得心憂憂,面戚戚;想得眉心上糾了一個結,兩道眉毛直往眉心攢聚起來。
久了,慣了,阿菊婆一張臉總像在煩惱著什麼,擔心著什麼,面有愁色。而事實上,阿菊婆也的確經常不放心這個,不放心那個;煩惱,憂慮是阿菊婆生活的一部份,少了它,阿菊婆的生活彷彿就失去了支柱。女兒們有時實在看不過去,或好言勸解,或乾脆不領情地直言,
「我們的事,不用你操煩。」
「哪一個做老母的,不會為兒女的事操煩,除非是那些瘋瘋傻傻的;要是不懂得操煩,就阿達阿達囉。」
「你們那裏知道做老母的辛苦。」
末了,阿菊婆總愛補上一句,
「你們以為做一個老母,有多簡單。」
阿菊婆是年紀愈大,家裏環境愈趨好轉,愈喜歡把當母親的辛苦掛在嘴上。 對於阿菊婆的回應,女兒們聽著心裏總不太舒服。特別是兩個大的女兒,覺得阿菊婆像是在討功勞,又像是在博取同情似地,頗不以為然。有時難免冷冷地頂回去,
「辛苦?當初誰不辛苦?你辛苦,難道我們就不辛苦?」
阿菊婆靜默不語,臉繃得緊緊的,眼裏有怨嘆,有悲涼。
或許真地是想博取女兒們的同情,或許是想提高自己在家裏日漸式微的地位 ,又或者是一種老年人怕被遺棄的微妙心理;阿菊婆年紀愈大,又是當了十年的阿嬤,愈喜歡述說當母親的辛苦,連帶地則是海勇公過去的種種不是。云云種種,率皆發生在全家從庄腳搬到台北以後;住在月眉村的那十餘年,不知為何,阿菊婆倒鮮少提起。即連那段漫長難熬的坐火車經驗,阿菊婆也僅略略提過一、兩次給當時一個揹在背上,一個捆在胸前的兩個女兒聽。

5

天才濛濛亮,阿菊從大眠床上一骨碌爬了起來,啪的一聲,扭亮從天花板上懸掛下來的一盞五十燭燈泡。又把幾個大的一一推醒, 讓兒子到灶下水缸裏舀一盆洗臉水端進來。阿菊一邊幫幾個小的穿衣、洗臉,一邊口裏叨叨不停地吩咐著誰誰誰做這做那,揹這個,拿那個。兩床捆好的大棉被,兒子揹一個,海勇揹一個,外帶鍋碗瓢盆,和一個大包袱;大女兒和二女兒,各揹一個小的包袱,又牽著三女兒的手。
「一路上,大漢的要將細漢的牽好,目瞅要睜得開,跟大人要跟得到,不要呆頭呆神,讓人拐拐去賣掉。」
阿菊再三叮嚀、噣咐著,一邊用長長的揹巾將兩個小的,一前一後地往身上捆,然後拎起床沿的一個腳網。裏面有厝邊隔壁送的十來個粽子,一包炒土豆仁,和幾塊鳳片糕;還有阿菊昨晚燒完飯,用灶裏餘燼烘烤的幾條蕃薯,準備一路上肚子餓時吃的。
「滾水罐拿了沒?裏面有沒有滾水?餵細漢的要用滾水,若嘸就糟糕囉。」
阿菊一腳剛跨過大廳門檻,突然想起來,趕緊不放心地高聲問著已站在稻埕場抽著煙的海勇。
「拿了,拿了。」
海勇傳來習慣性的不耐煩語氣。
阿菊聽著臉上不悅,按捺著性子沒罵出聲來;Hiroshi 駛的牛車,已逼近稻埕邊。
「四叔,四嬸。」
Hiroshi 勒住牛軛,敏捷地跳下車,遞給海勇一個鼓鼓的歐羅肥布袋 。
「阿嬤和阿母叫我帶來的,煮蕃麥啦。」
「呷煙啦!」
海勇遞給 Hiroshi 一枝新樂園。
Hiroshi 人番番,又是個懶惰骨,沒人要嫁給他,只好娶個番仔做老婆。烏麗長得漂漂亮亮,不怎麼會說河洛話,國語倒說得很溜轉。那時侯聽說番仔吃田螺,和我們餵豬吃的田螺一樣,煮一煮、滾一滾,就舀起來吃,滑咻咻的,嚇死人。Hiroshi 娶烏麗那天, 一整群猴囝仔好奇得要死,爬到椅子上,從格子窗偷看烏麗吃東西,看番仔吃東西是不是和我們一樣。烏麗再怎麼番,也沒 Hiroshi 那麼番。和二伯一樣,愛喝燒酒;有時侯酒醉,還會罵二嫂, 說什麼「後母就是後母。」 笑死人,當他的後母有什麼好康,做得要死要活,還窮得要死要活。
咕咕咕,咕咕咕,……一隻公雞扯開喉嚨叫,村裏其他公雞接二連三地叫了起來。十月天,過了中秋氣候轉涼,特別是清晨日頭還未出來時,空氣裏有寒意。Hiroshi 駕著牛車,踏過泥土石子路,輾著一地塵埃。海勇與 Hiroshi 並肩坐著,叔姪倆嘴裏各啣著一根煙,聊聊天、吐吐煙圈。阿菊凝肅著一張臉,滿懷心事似地,和六個孩子坐在牛車後面。看著媽媽的表情,幾個大的不敢多說話 ,也不敢喊肚子餓。阿菊脾氣不好,打起孩子來很下得了手;細細的籐條 ,咻咻咻,可以打得屁股裂兩半,管你是兒子還是女兒。
去年九月,大兒子阿成不小心讓一頂新新的學生帽掉到溪溝裏,旋即被溪水沖得無影無蹤。阿成獨個坐在田隴邊,坐到日頭落山,大人小孩都回去了;坐到夜深人睏,仍不敢回家。一來,是回去肯定會被阿菊痛打,二來,也實在是心疼得難過。導師說,學校規定高年級生要戴帽子上下學。過了一學期又一學期,阿成向阿菊提了好幾次,阿菊總說「厝內嘸錢。」阿成不是不知道家裏沒錢,自他懂事以來,就不時聽到媽媽向爸爸吵嚷著「厝內嘸錢,」有時還罵他「沒路用。」可是班上愈來愈多同學買了帽子,升降國旗時,偌大的操場上,沒戴帽子的幾顆光頭特別顯眼。導師也不忘三不五時催尚未買帽子的學生,回家向爸媽要錢買帽子。九月開學前,在台北一家大貿易公司看管倉庫的海勇,託同鄉帶了錢回來。開學時,阿菊總算給阿成買了帽子;那還不過是兩個多禮拜前的事哩!
阿成愛極了他的新帽子,卡其色,撐得挺挺的帽頂,縫上了船型帽沿。往上一拉,露出兩隻圓滾滾的大眼睛;向下一低,升降國旗時偷偷瞄一下女生班女生,也不會被察覺。阿成是那麼地寶貝他的新帽子,放學後到田裏幫忙農作,或和其他孩童一道去採野菜時,總小心翼翼地護著它,怕它髒了、皺了、扁了。那天放學後,阿成和幾個同學吆喝著往山坡上採野菜。田隴間看見嘟著小嘴,蹲在地上數蟲蟻的妹妹;獨自一個人,準是又和新丁兄妹鬧翻了。三妹愛哭又愛跟,阿成看不到媽媽的影子,只好帶著她一塊去。幾個男童越過溪溝,攀上一畦畦尚未秋割的小米田,摘了滿滿一布袋野菜。阿成把書包斜掛在胸前,一手揹著妹妹,一手拎著鼓鼓的布袋,跳下一級級田隴。到溪溝處,阿成把妹妹放下,讓她好好地拿著自己的帽子坐在田隴邊;自己看準了溪溝邊平坦處,布袋往下扔,人再一躍而下。回轉身,把雙手放在妹妹腋下,一使勁,擎了起來。妹妹的小手卻一鬆,帽子掉了下去,落在湍湍流著的溪溝裏。溪溝水澄澄漾漾 ,阿成的帽子載浮載沉,一眨眼,溪溝水依然湍湍流著,澄澄漾漾。妹妹愣愣地望著哥哥,清楚意識到自己闖了不小的禍。 不但丟了哥哥心愛的帽子,而且,哥哥很有可能因此挨上媽媽一頓好打。小小心靈,既難過又惶惑。
日頭落山時,天空特別地美,映著阿楠伯一張黑黑亮亮的寬圓臉,益加和善 。
「阿成啊,摘完豬菜怎麼還不回去,呆呆坐在這裏幹什麼?」
阿成不做答;阿楠伯荷著鋤頭過。
晚風習習吹來,村裏炊煙裊裊四起。幾個貪玩的孩童抓到一隻蚱蜢後,也要回去了。
「張全成,你怎麼了?要吃晚飯了,還不趕快回去;你不怕回去晚了會被打。」
阿成不理睬。
琤琤淙淙,腳底下的水流聲,聽得格外清晰。
昏暗燈光下,阿菊的臉,籠著一層薄薄的霜。長塊木板桌上,一鍋蕃薯簽粥 ,一碟醃漬豆鼓,一盤炒地瓜葉;坐在板櫈上的幾個女兒,不敢發一語地吃著 。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天上的星星,愈數愈多,愈看愈密。
阿菊幫幾個小的擦了擦身體,自己也洗了澡後,滅熄了灶爐裏的幾點星火,躺在大眠床上,睡下了。
幾個星期後,有人在溪溝裏發現了阿成的帽子,被一根殘枝斷幹卡在礁石間 。長時間的浸泡,已是布爛線脫,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想到此,阿菊婆的心微微痛著。
「那時候怎會心肝這般狠?讓一個十一,二歲的細漢囝仔,自己一個人睡在田溝邊;睡到透早楠仔去巡田時發現才帶回來。若不是楠仔一直同他說,不用怕 ,跟他回來不會被我打,我若打他,有他護著,也還不敢回來哩。唉,做父母的,那一個愛打孩子?會打孩子,也是不得已。那時候,環境那麼艱苦,要削多少甘蔗枝,剝多少土豆仁,才買得起一頂學生帽?戴沒幾天,就給我丟沒了 ,不打怎麼行?」
篤篤篤,篤篤篤。兩旁的雜草野花,猶飽沾著清晨的露珠。日頭緩緩昇起,雲霧漸漸褪去;田裏不時可見忙碌的身影,佝著背、彎著腰、把著犁。牛車一個轉彎,從阿菊背後照下來的陽光,落在小女兒的臉上。伊的小手小腳胡亂地掙了掙,原本閉著的小眼睛還沒來得及張開,小嘴一蹶就哇了起來。這一哭,把幾個頭枕在棉被、包袱上睡著的哥哥、姊姊都吵醍了。大女兒第一個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微微困惑地望著阿菊。阿菊叫伊拿出腳網裏的鳳片糕,從中一塊撕下一半,旋下熱水瓶上的杯子,倒了一點點開水,把鳳片糕泡開了,再攪得糊糊的。阿菊用手挖著,一口一口地餵進女兒嘴裏。三女兒揉了揉眼睛,怔怔地望著阿菊餵食的動作,嘴上不敢說,嘴裏卻嚥了好幾口口水。阿菊不是不知道伊想吃鳳片糕,可就這麼幾塊,也不知道一路上夠不夠哄兩個小的。其實,伊又何嘗不是也還很小。一次,阿菊熬了一小鍋糜,一顆顆白米熬成的, 不攙雜臭臭的蕃薯簽,用湯匙餵著兩個小的女兒。三女兒見了,嚷著要吃,阿菊不允。
「兩個妹妹還細漢,這一點點糜讓她們吃。」
「人家也還很細漢。」
是啊,才四、五歲哩;生來又那麼乖巧,打出娘胎就很少哭哭鬧鬧。那年,帶著她和兩個妹妹回七腳村看阿母,不巧出麻疹。回來路上,照得全身紅紅熱熱的,也沒哭哭鬧鬧;只是安安靜靜地走著,還背著一包重重的土豆仁哩。村裏的婦女看見了,嘖嘖稱奇地對阿菊說,
「菊啊,菊啊,你這個女兒將來一定真福氣;才能夠出麻疹讓日頭曬成這樣 ,還安然沒事。」
懷三女兒時,遇上歹年冬,家裏經常打不起油。自尊心強的阿菊又不喜歡同人家賒欠,三餐吃的就往往是蕃薯簽、水煮地瓜葉。可三女兒生下來,卻是個格外好看的嬰孩,秀麗的小臉蛋,又是那麼白淨的肌膚,像個玉觀音似地。更教人心疼的是,不像一般嬰孩那樣動不動就哭死哭活,安靜乖巧得很。

6

每每提到三女兒小的時候,阿菊婆臉上總是既疼惜又得意。得意疼惜之餘,則是阿菊婆隱隱意會卻難以言喻的憧憬之情。彷彿在彼時,母女間有一種貼心的了解,一種知己的默契。女兒因為體貼母親而乖巧懂事;那是女兒尚需要阿菊疼惜的歲月,也是阿菊和女兒最親近的時侯。阿菊婆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女兒 ,下意識裏也冀望這個女兒和自己最親近,最孝順自己。
阿菊婆一面撥弄著盤子裏的魚,一面漫漫地想著。三女兒愛吃魚,特別是煎得熾熾剛起鍋的虱目魚;抄起筷子, 先往魚肚腹那塊肥肥嫩嫩的肉一夾,再慢慢地將整條魚吃掉,魚身、魚尾、魚頭。碰到海勇公也在飯桌上吃著飯, 還喝著小酒時,總叫她留一半魚肚腹給他下酒、下飯。一提到酒,阿菊婆就好沒聲氣。
「喝酒、喝酒,喝了一輩子了,怎麼還不喝死?到底留在人世間做什麼,連那一點點魚肚肉,也要和女兒相爭,不怕呷呷落落去?要配燒酒,要配,不會自己去賺 、去買。你以為我煎為那條魚,是要奉待你配燒酒的嗎?肖想。」
阿菊婆向來捍衛女兒吃的優先權,又一想到不管再怎麼心不甘情不願,伊還是得替海勇公燒飯,洗衣,好像這輩子註定欠他似地,不免心裏更加有氣,順便把海勇公的種種不是,一一地數落開來。 習慣了,不以為意了,海勇公通常像沒人事似地繼續喝酒吃飯。 女兒雖然不欣賞阿菊婆的那張歹嘴,又不好說什麼,只好袖手旁聽。有時,阿菊婆愈罵愈順嘴,聽得實在刺耳,女兒才稍稍地勸阻。
「好了啦,媽,一點點事情,牽拖一大堆做什麼?」
阿菊婆聽了,又失望又難過;怎麼自己向著女兒,女兒卻沒向著自己?甚至還向著那個燒酒空,替他說話。
「一點點事情,你們哪裏知道我從少年到現在,受了多少委曲,心裏有多怨恨。這世人,實在讓他蹧蹋欺負得有夠厲害啦。」
阿菊婆年紀愈大, 愈不忘一有機會就提醒女兒伊內心的怨恨、委曲,可女兒卻未能如她願地與她同一聲氣。
是啊,要是女兒和自己一樣地怨恨海勇,就能更親近自己,更孝順自己;阿菊婆隱隱約約地這般想著。
「不知老三現在過得怎麼樣,好久沒寫信回來囉;寫回來也沒人會給她回信 。這些人能讀能寫,叫他們寫一封信,卻好像千斤萬斤重似地。唉,我要是識字、能寫的話,不知會寫得多麼好;也不用依賴那箇死人讀給我聽。叫他讀個信,猶如天大地大般的事似地,歹赫赫。」
從電鍋裏盛起來的飯,還是溫溫熱熱的;魚,早冷掉了。剛燒好時緊繃酥脆的魚皮,冷了之後,有氣無力地癱在魚肉上,漬著一圈油。阿菊婆喳地一聲,扒了一大口飯,夾了一筷子魚,沒情沒緒地嚼著。
「美國人怎麼那麼傻,不懂得吃海產。」
有次,女兒信上提到想念台灣的吃,特別是魚和豆腐、豆干。美國人魚吃得不多,超市上賣的不外就那幾種。生產線上出來的,洗切得乾乾淨淨,裝在包麗龍盤子裏,再用保鮮膜包起來; 聞不到魚腥味,魚味也就少了。更令人稱奇的是,西方人不喜魚頭。要買整條整條的魚,只有到專門販賣魚的店家或中國雜貨店;超市上賣的魚,總是去了頭的。
阿菊婆把這件事當趣聞一樁,說給街坊幾個常在一起抬摃的歐桑聽。聽得幾個歐巴桑大呼小叫,夾七夾八地議論著。
「可能是阿兜仔不會剔魚刺,怕被魚刺哽到,才會這樣子的啦。」
「哎唷,沒魚頭怎麼能用來拜拜?是啦,阿兜仔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拜他們不拜。」
「咦,那切下來的魚頭都拿去做什麼? 會不會拿去餵貓?還是做湯?」
「沒有啦,美國人不怎麼喝湯。聽說一喝到攙味精的湯,頭殼就暈。」
阿菊婆想到以前常拿吳郭魚來做湯,有時甚至連白帶魚也煮成湯。平常時,很少買虱目魚,虱目魚貴,白帶魚和吳郭魚便宜,特別是傍晚菜市場快散市時 。
那時,阿菊在一家小型銅冶工廠做粗工。收完工趕到菜市場,正是賣魚、賣菜、賣肉的紛紛收攤時,經常可以撿到俗俗賣、隨便秤的便宜。白帶魚煎得鹹鹹的,用來下飯可以吃好幾頓 ; 吳郭魚五,六條,切一塊薑放進去,煮一大鍋湯,可以下飯,又可以喝湯,晚餐的菜就解決了。從住在樓上的賣麵老李夫婦處,阿菊還學會了自製魚鬆。用頂賤頂便宜的魚,加上醬油、黑糖、水,先燜煮,等水半收乾時再不斷翻炒,炒到水快收乾,魚鬆也出來了。阿菊大心肝 ,往往一做就是一大鍋,三餐下飯,小孩子帶便當,或想吃零食又沒得吃時拿來當零嘴吃。只是醬油放得多,糖放得少,當然就沒外面店家賣的好吃。
「小孩子,那個不愛吃甜的?看到別的小孩在吃,更加想吃。那時候,老李的幾個孩子,天天吃魚、吃肉,還有糖果餅乾可吃哩!」
為了甜食的事,三女兒被阿菊狠狠摑了一巴掌。
老李夫婦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第二個女兒和三女兒年紀僅差一歲,樓上樓下住著,很自然地經常玩在一塊。這小女孩比姊姊妹妹都長得差了些,況且又瘸了一條腿,夫婦倆遂縱了點,養得她骨頭裏有些好吃懶做。雙手雙腳動得比姊姊妹妹少,嘴上零食卻吃得多。平常老李給的零用錢,不是巷弄小攤販抽東西抽掉了,就是花在巷底一家外省夫婦開的雜貨店。從住家到巷子底,不過幾百米來路;可這小女孩一來因為瘸腳,二來因為腳懶,有時連跑到雜貨店買個零嘴,都懶得動。這個小女孩雖不像姊姊般地對朋友大方,不時也會分一、兩塊糖果給經常在一起的玩伴。自己實在懶得動又真想吃零嘴時,自然而然地想到請她的玩伴幫幫忙。
「美啊,美啊,你去幫我買糖果好不好?」
「不要,你怎麼不自己去買?」
「我腳痛,走不動,你去幫我買啦,好不好?好不好?」
「不行,我媽知道了,會打我。」
「不會啦,你跟她說我腳痛,走不動;你去幫我買,我分一塊糖果給你吃,好不好啦?」
她的小玩伴聽了,內心掙扎 著。雖然說不真切為了吃一塊糖果替別的小孩跑腿買零食錯在那裏,心裏卻清清楚楚,讓媽媽知道了,一定會挨打。
「誰叫你去替阿雲買糖果,你那麼愛呷要死。再讓我知道你替別的小孩買零食 ,看我會不會把你的一雙腿打斷。人家若在吃東西、吃糖果,不准看,趕緊回來;讓我看到你傻傻地站在那裏,嘴巴把你擰得碎碎碎,看你有多夭鬼。」
阿菊一巴掌,重重地打了過去,打得女兒細嫩的臉頰,頓時紅了一片。疼得麻辣辣,豆大的淚珠,撲簌撲簌地流了下來。一方面是痛,一方面是覺得委曲。明知道自己做錯事,可還是覺得委曲,卻又不甚清楚自己委曲在那裏。那種委曲 ,比妹妹有鳳片糕可吃,媽媽卻不給自己吃,更來得難以形繪。

7

日頭出來時,寒意漸退。畢竟是秋天,寒露重,吹來的風,微冷。阿菊看著坐在對過的三個女兒,整個人籠在一大片金澄澄陽光下,那麼柔和,那麼稚齡 。清晨的風,吹得伊們的髮絲些些紊亂;尤其是三女兒,自己打的兩條辮子,睡過一小覺後,更是毛毛的。 阿菊有一種想把伊們攬在懷裏,摸摸伊們頭髮的意念,可她沒有這麼做。記得平日這個時候,已吃過早飯,準備上學的上學、 下田的下田,小的帶到阿娘那裏,讓伊和三女兒一齊看顧。
「肚子餓了嗎,餓了把蕃麥拿出來吃。」
幾個孩子高興地啃著玉蜀黍,又見阿菊臉色和善許多,精神也活潑起來。大兒子和大女兒開始一搭一搭地談著學校的同學、老師,依依不捨道別了又道別的童伴。在他們的小小世界裏,搬到台北意味著離開他們出生長大的村子,不能再天天見到跟著堂哥、堂姊喚阿爸、阿母的二伯父、二伯母,阿嬤、還有兩個疼愛伊們的堂姊。最捨不得的,當然就是一起長大的要好友伴。兩個聽著的妹妹,一個才剛上小二,一個還未上學,聽哥哥姊姊說著離別依依的情緒,也夾七夾八地把自己幾個一下子很好,一下子又鬧翻的童伴搬出來講一講。畢竟年紀尚小,感受也就沒哥哥姊姊那麼深。
阿菊打從一坐上牛車,手腳閒下來之後,腦子裏就 不斷想著過去幾個月來一直在想著的事。聽著幾個孩子的話語,餵小女兒時被打斷的思緒又撩了起來。小女兒吃飽後不哭了,正吸吮著手指頭;身體嬴弱的四女兒,還熟睡著。
「媽,你怎麼不呷?」
二女兒突然想們到似地問著媽媽,嘴裏還嚼著玉蜀黍 。這一張口,嘴巴裏的食物就藏不住,細細碎碎的黃白顆粒末狀。
「嘴巴裏有東西時不能講話,不衛生, 你們老師沒跟你說啊。」
大女兒見狀, 馬上糾正妹妹。
「我呷不下去,問你們阿兄和爸爸要不要呷?」
「不用啦,四嬸,我呷飽了才出來的。」
「爸,你要不要呷蕃麥?」
二女兒叫嚷著。剛被姊姊訓斥過,這次先把嘴裏的玉蜀黍嚥下去,才敢張口。
「你們呷就好,我在呷煙。」
海勇答著女兒,一貫不冷不熱、不親不疏的語氣 。
「你若有煙可呷、有燒酒可喝就涼勢涼勢,也不想想六個小孩子養得活還是養不活?」
阿菊彷彿就是等著海勇一開口,抓住機會宣洩一下自己的情緒;對海勇向來的怨懟,對養大六個小孩的憂心。
海勇靜默不語,繼續抽他的新樂園。
才活潑起來的孩子又靜了下來,低頭啃著玉蜀黍。
大兒子和大女兒開始深深感受到母親的憂慮。那種憂慮,像是一種氣味,自他們懂事以來,就充斥在家裏的每個角落。泥土牆上爬著的壁虎,吃飯的長桌上 ,屋頂樑木結著的蜘蛛網,睡覺時的大眠床,日光燈管下叢聚的蒼蠅,燒著柴火的廚房,還有,寫在媽媽臉上的愁苦之色, 奚落爸爸時的一臉嚴霜。
阿菊輕輕地嘆了聲氣,輕微地只在自己的鼻間打了個轉,隨即消失在牛車輾著泥土路的篤篤聲裏。伊動了動身子,仰了仰頭,望向不知是何處的遠方。心頭上好多牽掛憂慮,像一團亂麻,要能用一把剪刀剪開來,多好。
當海勇同阿菊初初提到搬到台北的主意時,阿菊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那時 ,海勇透過一個遠房表姊夫的介紹,在一家大貿易公司看倉庫;看了一年,也寄了些錢回來。回到村裏過年時, 還帶了好幾件說是公司淘汱不要的女裝。艷麗的花色,細緻的線條,比關山那家時裝店賣的女裝,不知時新好看多少。 太花了,阿菊不敢穿,就讓二伯的兩個大女兒撿了去。
「四嬸,四嬸,這些衫你真地不要穿?」
「我怎麼敢穿這種衫,讓人家笑死。你們比較年輕,查某囡仔人體格好,穿花花才好看。」
「我也不太敢穿。不過,這些衫花色這麼漂亮,布料又這麼軟,不拿起來穿 ,實在可惜。」
二伯的這兩個大女兒,有夠乖又有夠勤勞。自細漢就一直做,做得粗手粗腳面黑黑,做得不知東西南北。別的查某囡仔,再怎麼窮也有一條胭脂,一、兩件漂亮的衫,有時候還相偕去關山逛一逛。伊們卻連過個年,要剪塊較好的布料來做件衫都做不起。生為那種酒鬼的女兒,實在有夠衰。有一年過年時,怨嘆得躲在屋後的芭樂樹下偷哭,讓我看到了,真譕甘。那幾件新衫讓伊們撿去穿 ,心裏不知有多歡喜哩。
清明節回到月眉時,海勇又和阿菊提到搬去台北的事。海勇對伊說,台北工作機會多,賺錢容易。過兩、三年,等兒子、大女兒中、小學畢了業,還可以送去學藝、到工廠做工,幫忙養家。阿菊聽了,想一想,覺得頗有道理。自己不識字,又沒出過遠門,心中實在沒主見;海勇雖是個憨慢查埔,畢竟讀了幾年書,又在台北工作著,總還是有些主意的。
很快地,海勇一家要搬到台北的事,在小小的月眉村掀起了陣陣漣漪。
頃刻間,海勇的世界變滿、變重要了。他不再是個只會拿鋤頭的庄腳人,也不只是個地位卑微的倉庫看守人。 「海勇一家夥仔要搬去台北囉,」在村人間引起的關切、談論,讓海勇有一種輕飄飄、樂陶陶的感覺。在此之前, 海勇是村裏大人小孩尊稱阿嬤近四十歲才生下的尾子,做人不是頂正派、開過菜店仔的海狗最小的弟弟,經常喝得醉茫茫的海興是他的二哥。村人眼裏的海勇,和一般庄腳人一樣地平庸無奇。本來也是正正常常、好好的一個人,不知怎地,開始會喝會賭起來;娶了阿菊生了孩子之後,更變得愛喝愛賭。許是跟著兩個哥哥有樣學樣,學壞了。有一年,也不知那根筋不對了,一個人在店仔頭喝了兩三瓶米酒頭。大白天的,喝得醉顛顛,然後把個鐵馬騎到山上的大圳溝,咚地一聲往下跳。幸好被幾個正在採姑婆芋的番仔看見了,趕快跳下去把他救上來 。聽說,當時海勇淚流滿面,口裏直嚷著,
「讓我死啦,讓我死啦,我死了較快活,死了較快活。」
事後,阿菊同海勇帶了幾束綁著紅繩的麵線和一隻豬腳,向那幾個番仔道謝 。家裏著實平靜了好一陣子。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店仔頭的長板凳上,又可看見海勇的影子。
現在不同囉。繼之而來的種種好奇、關心、訊問、欣羡,讓海勇覺得非凡重要起來。彷彿自己正在做一件大事, 一件需要智識、能力、魄力的大事;一種自我膨脹的酵素迅速地在體內發酵。海勇覺得自己變得讓人看重,講的話變得有份量,特別是在幾杯米酒頭下肚之後。
其實海勇需要做的,不過就是在 公司附近找個住處,確定勤勞能做的阿菊有粗活可以幹,讓上學的小孩可以繼續上學;最重要的是籌足一家人的旅費、租房子的錢和一點生活費。可海勇是那麼興頭地處理著,以致於向公司請了兩次假,迢迢地跑回月眉同阿菊說,租到房子了、阿菊不怕沒有工可以打、小孩轉學沒問題等等。順便拐到店仔頭坐一坐,碰到熟識的,免不了又多喝幾杯,談談搬到台北這件事。末了,海勇總有一種酒飽意足的感覺。阿菊氣得直直跺腳罵海勇,
「真正是世間上最沒用的查埔人,辦一點點小事 ,還以為是在做什麼大事。」
海勇的這種死人性讓原本對海勇、對搬到台北存有幾分寄望的阿菊,開始擔心恐懼一家夥仔餓餓死的可能性。在庄腳, 生活再怎麼艱苦,也還不至於餓死、凍死。住的茅草土屋是自己的,雖然颱風來時 ,屋頂可能會被掀走,下雨天有時會漏雨,冬天寒流來襲,冷風從壁縫隙間鑽進來,可修修茸茸,也挨了不少個冬天、颱風下雨天。吃不起米飯,有蕃薯簽可以吃;沒蕃薯簽可吃,也可學番仔,採姑婆芋、撿田螺來吃。
台北,可不一樣。租別人的房子,每個月要繳房租。孩子上學,不知要繳多少學費,還要買書、買書包、制服、鉛筆,……統統要錢;三餐吃飯也要錢。錢錢錢,樣樣都要錢。我再怎麼打拼,再怎麼勤勞,也只有兩隻手,能夠賺多少錢?萬一海勇將那一點點薪水喝掉賭掉,我一個人怎麼養活六個孩子,還要供他們念書?總不能連小學沒畢業就讓他們去做工,笑破人家的嘴。在庄腳已經有夠窮了,小孩子都還可以上學;若搬去台北反而變得更窮,更沒出息,豈不見笑都見笑死了。
「四叔、四嬸,到了。」
Hiroshi 跳下牛車,幫著把包袱拿下來;又說了會話,走了,還得下田去。
店仔頭剛剛打開大門,發財的老婆正拿著雞毛撣子撣著神桌、案几、雜貨架上的灰塵。
「你家發財呢?」
海勇打招呼地問著。
「昨晚同人喝燒酒,喝到三更半夜才散,現在還在睡。等下睡醒一定頭疼嘴舌乾,我才不睬他。」
見一家子大包小包地背著、拿著,又閒說了幾句,仍繼續忙著。
壁上時鐘敲著七點鐘,還不見巴士的影子。阿菊和孩子坐在長板凳上,海勇蹲在地上抽著煙。
「你可有同租房子的人說我們明天到?」
阿菊打破靜默,語氣比方才 罵海勇時和順許多。
「有啦!」
海勇對阿菊的友好表示,做了善意回應;口氣不再一逕地不耐煩 ,卻也沒和順到前嫌盡釋。
「他們姓啥?姓林是嗎?」
「嗯。」
「他們怎麼有房子可以租人?」
「怎麼沒房子,人家有房子、有土地,還請了一個司機專門在開拖拉庫。」
「拖拉庫有多大?」
「你看到就知道。」
「爸,什麼是拖拉庫?」
好奇的二女兒,忍不住插了一句。
「拖拉庫就是拖拉庫,你到時候看到就知道。」
「那個司機姓啥?」
「姓王。」
「可有老婆孩子?」
「沒有啦,獨身;住他們,吃他們。」
「同厝主一齊住?」
「沒有啦,我們住的那一間本來是厝主在住的,木板蓋的。他們後來蓋樓房 ,就搬到樓房裏住;我們租的那間旁邊另蓋一間小的,姓王的就住在裏面。」
「你可認識這個姓王的?人好不好?」
「看起來斯文斯文、古意古意,應該是不錯。」

8

「不知王仔現在怎麼樣?差不多……應該,應該快六十歲囉。」
阿菊婆屈指算著,是啊,自己都快七十了,當年二十啷噹的少年仔,說不定己經做阿公囉!
想到這個心地善良的王姓司機,阿菊婆不覺得感到舒暢多了。
「想想我也真有福氣,才能碰到心肝這麼好的人。」
就連愛與人鬥狠的林家夫婦,看阿菊一家人過得那麼拮据,才滿週歲的女兒生瘡長疔、天公不疼,特意準備了一個紅包, 還買了幾件新新的囝仔衫,收她做乾女兒。
那是搬到台北的第一年,一家人擠在一棟低矮的違章建築裏,就在房東的二層樓樓房後面;少了供奉祖宗神明的大廳,比庄腳住的那間茅草土屋還窄小。廚房裏擺了一張呷飯桌,燒菜兼吃飯;餘下的就是一個五斗櫃,兩張掛著蚊帳的木板床,朝廚房方向並排著。闢了幾個窗戶,陽光可稍稍探進頭來。當時台北郊區,仍是大片農田;位於士林的這個村子,以有田有厝的務農人家居多。村民平日種田採收,勤奮賣力;打架、賭博、拜拜、訐譙起來,也很盡興盡力 。看守倉庫的海勇十天半個月回來一次,頭髮梳得服服貼貼,穿戴得整整齊齊 。帶回來的薪水,有時多一點,有時少一點;煙,從來沒少過,汽水,也還捨得喝。一次,海勇到大馬路坐公車離去前,拐到村裏的雜貨店買香煙,大女兒背著最小的妹妹,正在門前空地踢踏著。海勇進去買了一包香煙,又從架子上拿了一瓶汽水,出來後站在門口逕自喝著。女兒不解地望著爸爸,
「看啥?還不趕緊回去。」
海勇斥著她。
大女兒從沒能忘記這件事。
或許因為住的是別 人的厝,不好意思大聲來、大聲去。 或許因為阿菊究竟是個沒啥主見的庄腳查某,到了台北之後,一來人生地不熟,二來被外面的繁華進步懾住了,拖拉庫、電視、冰箱、瓦斯爐,……俱俱超乎她的想像;發覺自己更需要依賴知道一點外面世界的海勇來打理一家人的將來。於是乎,兩人碰面時還挺和睦。一次,大中午的,讓三女兒背著妹妹到外頭玩去。林家太太看到了,隨意問起,
「你老爸老母呢?」
「在睏。」
六歲的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事後阿菊知道了,見笑得不得了。
阿菊當然沒閒著,村上人家或鄰村田裏到處做零工。孩子們放學後,那裏需要童工就那裏幫忙。勤勤快快地幹活,忙忙碌碌的雙手雙腳;一手拿鈔票,一手繳房租、買柴米油鹽、應付學校買這買那的規定。雖然吃的是白米飯,日子依然過得窘困;昏暗燈光下,不難看見阿菊縫縫補補。
一次,阿菊擔心養不活的四女兒生病了,氣喘吁吁的。阿菊沒錢,總還是得帶女兒看醫生去。阿菊抱著小的、 背著四女兒、手裏牽著三女兒,走了好一段路,又問了好幾次,才找到人家介紹的這家診所。一個說話極和氣的醫生, 四十來歲,挺好的一個人。看阿菊那麼窮,最小的女兒還長著瘡;不但沒收醫藥費,還吩咐阿菊若小孩生病, 千萬帶到診所來看。阿菊帶孩子去了幾次,那醫生還送了些好好的舊衣服給孩子穿。
「那醫生叫什麼名字?」
當時年幼而記憶模糊的女兒聽了,不免問道。
阿菊婆總記得這個好人,卻記不得他的名字。就像對孩子疼愛有加的王姓司機,當時阿菊跟著房東一家人喚他王仔、王仔;這麼多年來,能記得的就是王仔這個稱呼。
王仔看我們一天三餐吃那麼差,幾個孩子又都穿得破破舊舊,心地有夠好。有時候開拖拉庫回來,送一把青菜、拿一條魚,有時甚至提個豬肝,說是要請孩子呷好料。那時侯,老三長得白白淨淨的,綁兩條辮子,最得人疼。看到便宜的囝仔衫,王仔就買起來送給伊穿。還向林家夫婦借發財仔,載孩子們去夜市;請他們呷冰、呷蚵仔麵線。幾個孩子有夠歡喜,回來時一直啼、一直啼、啼個不停。
「若不是王仔的話,我也還不知道台北是個什麼樣子。你們那個死人老爸,只會顧著自己呷好好,穿好好,可有想到帶我們去那裏逛一逛、看一看?不可能的啦。」
吃過了冬至湯圓,寒風夾著細雨一吹,尾牙就到了。村裏一片過年景象,碾糯米、買砂糖、做年糕。阿菊經常打工的林旺仔,平常時就有夠愛面子,碰到節慶大拜拜,不管有錢沒錢,就是標會也要把場面撐起來。這一年好運輪到他 ,種得好,收得好,賣得好,年終請吃尾牙,大手筆地辦了六桌。酒一瓶一瓶地開,划拳聲一聲一聲吆喝著,骨渣、魚刺、瓜子殼吐了一地。原來愁苦著這年要怎麼過的阿菊,被這歡愉熱鬧氣氛一浸染,也喝得臉紅微醺醺;末了,仍不忘包一些炸雞、炸丸子回去給孩子大快朵頤一番。這林旺仔心情一好,紅包也給得慷慨大方。或許也念及阿菊和一群孩子第一次在台北過年,阿菊回家打開紅包一數,竟有半個月的打工工資。阿菊算了萛,年糕、蘿蔔糕、菜蔬、三牲、杏仁糖、瓜子、椪柑,加上海勇扣掉賭本帶回來的年終獎金,應可幫幾個大的買件新衣服。
一聽說要幫孩子買衣服,王仔歡歡喜喜地載著阿菊和孩子們,先到最繁華的西門町看一看,再到艋舺逛夜市。這是總統府,那是中山堂;彩虹般的燈管下 ,走著令阿菊目瞪口呆的時髦男女。摩肩擦踵的人群,一聲聲的叫賣聲,一盞盞暈黃的燈泡,賣吃的、賣衣服、賣鞋子、帽子、圍巾、手套、皮包,混合著烤香腸,炒蚵仔煎,炸臭豆腐的香味,氤氳如幻 。阿菊被這繁華熱鬧的景象迷住了,這裏瞧瞧,那裏看看,走了一攤又一攤,衣服比比量量又放下,好歡喜,好愉悅,臉紅紅熱熱的。興奮的情緒很快地燃燒開來,阿菊覺得好熱好熱 ,人好多好多,擠在人群裏,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9

猛然間,彷彿被人推了一把,阿菊突地醒了過來,讓阿菊抱坐在膝蓋上的四女兒正嗯嗯哼哼著。小女孩原本睡著, 因睡得不舒服而醒過來,扭著,轉著,想掙脫媽媽的束縛。阿菊盹打得酣,雙手抱得緊;小女孩不稍一會即抗議似地哭了出來。阿菊換個姿勢抱著她,自己也好伸伸手頓頓腳。
「好了,好了,安靜下來,一點點小事哭得那麼嚴重。」
阿菊小斥著女兒,語氣裏有著不耐煩。
小女孩止住了哭,不理睬媽媽,明顯被眼前的陌生吸引住了。小脖頸溜過來 ,轉過去;有時又靜靜地,好奇地、專注地聽著火車鏗鏗鏘鏘的聲音。 聽了一天的鏗鏗鏘鏘,阿菊覺得荒涼而單調。尤其是天黑以後,窗外一片暗沉沉;火車即使靠站,零零落落的上下車乘客,少了喧囂,也聽不到一聲聲便當 、便當的叫賣聲。車廂內,站著、坐著、仰著頭、張著口、醍著的,在日光燈的映照下,暗黃的肌膚攙揉著一層熒白,透著幾分悽慘。間間歇歇的談話聲 ,更掩不住旅途的聊賴倦苦。阿菊不由得想到,
「這些人是不是都要去台北?」
回過頭一望,兒子仰靠著椅背,睡得嘴角涎著一抹口水;過後幾排三個女兒擠睡成一團,老三把臉偎在大姊身上,老二再往妹妹身上一靠,老大歪斜著頭,一隻手搭在妹妹肩頭上。
「不知老二是不是好了?暈車,又沒位子可以坐,有夠可憐。叫海勇帶她去車仔間比較有空氣,才止落來。」
阿菊搜索著海勇的影子,看不到人,一股氣就湧了上來。
「這箇死人有夠沒路用,跑到那裏去?等一下小的醒過來,肚子餓了要吃鳳片糕,沒滾水,叫我去那裏找?」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阿菊經常罵海勇憨慢、沒路用。久 了,慣了,沒路用、憨慢就像把冰塊放進水裏,融入阿菊婆日常生活話語的一部份。不管是當著兒子女兒或孫子孫女面前,阿菊婆只要覺得海勇公該罵,就不假思索地罵出口。有時雖然嘴上不罵,只是搖著頭、嘆著氣,或舉起手指頭,顫顫地對海勇公指了指;一臉鄙夷,卻彷彿可以讓週遭的空氣,也跟著冷了下來。
小孫子、孫女似懂非懂阿公阿嬤之間的關係,只是原本就覺得阿公不甚親近 ;年紀愈大,愈覺得阿公不討人喜歡。只有最年幼的小外孫,和海勇公較親近 ;未上幼稚園時,由阿菊婆和海勇公看顧著。碰到祖孫倆玩得開心,阿菊婆心情也好,不禁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你這個燒酒公,那些大漢孫仔把你看破破,不跟你好;只有不懂事的才跟你好,等到他大漢了,就不睬你囉。」
「不會啦,不會啦,阿公的乖孫,不會啦。」
海勇公呵呵呵地逗弄著孫子。
海勇公翻來覆去總離不開「阿公的乖孫」這句詞,有時不知挑動阿菊婆那根神經,破口就罵了起來,
「好了啦,好了啦,酒鬼阿公,喝燒酒喝到空空去,講來講去就這麼一句。那個囡仔若讓你帶,一定空空憨憨。」
吱嘎一聲,海勇推開車廂門,走過阿菊座位時被喚住了。
「你走去那裏?」
「沒有啦,去車仔間呷個煙,透透氣。」
「呷煙呷煙,整世人就只會呷煙,怎不呷呷死死去。」
阿菊心裏罵著,嘴上卻找著話問,
「還要坐多久?」
「還要很久 啦。」
「不知囡仔受不受得住?」
「有什麼好受不住的,又不是皇帝生的。」海勇分貝高了起來,粗暴地答著 。
阿菊刻意壓低聲音,以半開導的口吻說,
「好了啦,小聲一點,跟你問一點點事情就大小聲,有夠土人。這是火車上 ,不是厝內底。」
「火車上又怎麼樣,要多小聲,我生來講話就這麼大聲。」
阿菊搖了搖頭,不再答話。海勇靜滯了一下,微微漲著一張臉,回到自己座位。
四女兒聽了好一會的火車聲,聽得倦了、睏了,又在阿菊的臂彎裏睡著了。看著偎在胸前的小女兒,捏著老四細瘦的身軀,縈繞兩個小孩的,是揮之不去的窮酸氣;阿菊頓然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空洞感覺。那天天愁苦的柴米油鹽,買不起這付不起那的困窘,夫妻間的爭吵不睦,無可避免的懷孕、生產;從指縫間溜過的日子,像窗外無止無盡的夜色,望出去盡是漆黑一片。火車依然隆隆行駛著,上一站是那裏?下一站是何處?什麼時侯抵達台北?阿菊全然不知。漫天瀰地的黑夜裏,一張張陌生的臉孔;阿菊渴望著一點點溫柔,一點點呵護 ,一點點疼惜。

10

清明剛過,空氣裏仍飄著蒸紅龜粿、掃墓祭拜的味道。朗朗的天,柔柔的風 ,一頃頃稻穗,飛舞翻浪,大塊大塊碧綠是大地的顏色。阿菊身著一件淡藍色長洋裝,領口、袖口巧緻地翻出白色邊邊;腳下兩隻細心漿洗過的白襪子,一雙藍色緞面布鞋,上頭繡著幾朵朵小小的金紅銀紫牡丹,討喜得很。不過,阿菊最鍾愛的是綁過鞋面的細帶子,整雙鞋頓時變得輕盈活潑起來,像極了阿菊的心情。左手提著竹編綱籃,右手挽著一襲深棗紅旗袍的阿母,阿菊高興得很 。母女倆今天不下田,到伯公家拜壽去。
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
十七八歲未出嫁,遇著少年家。
果然標緻面肉白,誰家人子弟。
想要問伊驚歹勢,心內彈琵琶。
想要郎君作尪婿,意愛在心裡。
等待何時君來採,青春花當開。
聽見外面有人來,開門該看覓。
月娘笑阮憨大呆,被風騙不知。
腳下踩著春泥,嘴上哼著剛學會的望春風;阿菊和阿母走過田隴,越過溝渠 ,跨過獨木橋,來到營區對面的巴士站。阿菊原本愉悅的心,皺縮了一下。頂新的營區,台灣光復後六,七年才闢建出來的。從大門望進去,一條筆直水泥走道,兩旁間隔規律地植著一棵棵樹苗,青青嫩嫩,還沒來得抽高茁壯。可營區裏來往走動的士兵,經不起歲月戰火的淘洗,大部份已是老叩叩。這些士兵,三、四個,成群結隊,有事沒事在大街上蹓躂,或跑到田間閒逛。看到年輕的女子,兩隻眼睛像著了火似地,直直盯著不放,彷彿要把人活吞下去似地 ,讓村裏尚未出嫁的鄉姑,怕得要死。
不知為何,阿菊只同幾個要好的查某囡仔伴討論交換那種難以形繪的驚懼,卻不敢同阿母說起,但隱隱約約覺得阿母知曉的。這時,阿菊把阿母挽得緊緊 ,不敢注視營區方向,只希望巴士趕快來。龐大的巴士一輾過,總是塵土飛揚 ;阿菊帶著一條小手帕,可以拭去髮上、衣服、鞋子上沾到的塵埃。
革革革,軍靴聲漸漸逼近,塵土微微揚起;阿菊的心突突跳著,不覺把身子更貼近阿母。草 綠色的軍裝,在母女兩人幾尺外,停了下來。閒閒靜靜,天上的雲彩緩緩聚攏過來;阿菊忍不住探頭向他望了望。那軍官微笑著向母女倆頷了頷首,
「等車嗎?」
帶著濃厚腔調的河洛話。
「是啦。」
阿菊的阿母裂開一張沾著檳榔渣垢的嘴,笑笑地答著。
阿菊覺得心安了,不禁把他瞧得仔細些。二、三十來歲,瘦高的個兒,白淨的一張臉,眉宇間盡是斯文秀氣,整個人散發一種乾淨平和的氣質。最吸引阿菊的是眼裏流轉的溫柔,溫柔裏藏不住的憂鬱,那是阿菊從沒見過,尚未能理解的眼神。伊聯想到剛孵出來的小雞,捧在手裏,放進籠子,總得小心翼翼呵護著。
塵土揚起,天上的雲彩聚了又散。
喔,細細柔柔的陽光真好,春天的氣息真好,還有嘴裏哼著的望春風「果然標緻面肉白,誰家人子弟?
那年,阿菊十八歲。
兩年後,好事的媒婆上門來做媒。同阿母包好端午粽子沒多久,阿菊就出嫁了,寒寒傖傖地。
阿菊回轉頭,海勇兩眼閉著,兒子女兒間或頭一頓、身子一顫,睡得正熟。

11

騎著一輛老舊鐵馬,短短的身材,過高的座墊,一路上,阿菊只是怕。鐵馬老不聽使喚似地,左溜右滑,不是差點撞到人,就是險些摔下來。阿菊兩手緊張地握著把手,腳下狼狽地踩著。腳不夠長,後腳跟搆不到踏板,只能用前腳跟一頓一頓地踩著;洋裝下的兩條小腿,浮現著幾條青筋。要撞到人了,要撞到人了,阿菊嚇得趕緊往左一偏,偏得過於用力,鐵馬顛顛顫顫,顫顫顛顛,阿菊又一驚嚇,這下完了,要摔倒了,要摔倒了。走動的人 群,喧騰的叫賣聲,溽溼的暑氣,希髒黏滑的地面,刺眼的陽光,臉頰脊背上的汗水,像快速轉動的七彩陀螺,煞時化成一團黑。
當海勇和阿菊說他被公司開除時,阿菊一張臉拉沉得猶如厝內死了人。倉庫遭竊,看守倉庫的海勇即使沒嫌疑,也是有虧職守。況且又是那麼低微的一份工作,換誰來做都沒差。
「你是不是跑去和人賭博、喝燒酒?」
阿菊厲聲地問著。
「沒有啦。」
海勇大聲辯解,一張臉不知是心虛還是生氣,隨即紅漲起來。
「否則,怎會看個東西看得讓人偷偷搬走。」
「跟你說一定是公司裏的人在搞鬼,可能是裏面的人串通外面的人做的。知道什麼時候最方便,路怎麼走,門怎麼開,比較有價值的東西放在那裏,都清清楚楚,做得手腳多俐落哩。」
「你只會說別人手腳多俐落,哪你呢?連顧個東西都不會顧,有夠沒路用。」
海勇繼續漲著一張臉,不接腔。
「現在要怎麼辦?你要找什麼頭路?」
「你不用操煩,讓我來打算就好。」
海勇的姿態高了起來,一付「你查某人不懂事,讓查埔人來處理」模樣。
「打算,你要怎麼打算?」
阿菊的聲音弱了下來。
那天下午 ,阿菊獨自一個人坐在屋裏的陰暗角落,雙手抱在胸前,嘴巴緊緊閉著,兩眼空洞地望著大門左手邊用細木條釘著的紗窗。窗外,老三背著老么,正和鄰居孩童玩跳格子,老四拿著一塊扁平石頭,蹲在地上胡亂畫著。孩童的嘻笑爭執聲,不時傳進屋裏。陽光一吋吋挪移著,孩童的影子愈拉愈長;阿菊卻只覺得週遭的天地,一片昏暗。
「歐桑,你有要緊嗎?」幾個婦人將阿菊攙扶起來,一面關心地問著。
「沒要緊啦,多謝,多謝,好久沒騎鐵馬,竟騎得摔下來,笑死人。」顧不得膝蓋頭的痛楚,阿菊臉上堆著笑,想用笑聲來掩飾內心的尷尬。
「摔下來就摔下來,有什麼好笑死人?」
「是啦,是啦,要小心啦,菜市場裏面滑溜溜。
「你回去要用紅藥水抹一抹,比較快好。」
好奇聚攏過來的人群,你一言我一句,夾七雜八;待興頭延續不下去,才散去。阿菊回過神來,稍稍檢視一下自己,裙襬一大片污泥,胸口間噴得到處是;還有小腿肚、手掌、手臂,一小塊、一大塊的污泥,膝蓋頭愈來愈痛。
兩個月後 ,一家人搬到外地人聚集的三重埔。坑坑洞洞的大街小巷,蚊蠅叢生的臭水溝,巷弄孩童成群結隊地在垃圾堆裏尋寶。或跑到建築工地,偷拿零碎的鋼板、鐵條,把埋好露出一截的橡膠管子敲下來,賣給沿街收購破銅爛鐵的小販。像大多數從鄉下上來過了學徒年齡的男子, 海勇也拿起大、小鏟子,做起土水來;下完工,一身灰頭土臉。犒賞自己的辛勞,海勇喜歡切一點小菜帶回家,晚上好配燒酒。
一有機會,海勇仍是愛美、愛打扮的。房間眠床上的三夾板大抽屜裏,總有幾件新新未拆封的三槍牌內衣、襯衫;還有幾套用套子細心套封得好好的西裝。遇著節慶拜拜、農曆春節到親戚朋友家做客,海勇穿戴起來實在是「人模人樣;」可一喝起來,就「顛得哪像個人。」繃著一張臉,阿菊鄙夷地罵著,不屑得彷彿鼻孔可以嗤出氣來。做小工的工作不固定,無工可做時,海勇和他的燒酒伴「日也喝,眠也喝。」阿菊婆一提到當時經常和海勇公喝在一起的燒酒伴,總搖著頭說,
「哼,年歲輕輕就了然去。」
那時,一家八口住的就是一個房間,一個客廳;客廳裏擺著一張眠床,讓海勇和上國中的兒子一起睡, 母女六人擠睡在房間裏用三夾板釘出來的大眠床。客廳眠床上白日放著一張吃飯用的小几,圍著這張小几, 海勇和他的燒酒伴,從大白天喝到天黑。喝得滿屋子的燒酒味,坑坑洞洞的水泥地面,散落著米酒頭蓋子;喝得海勇顛三倒四, 反反覆覆地把「我海勇如何如何」說個不停。
「又在發酒瘋了,又在發酒瘋了,一喝醉酒就一直說你過去多厲害、多聰明。你若真有那麼聰明、那麼能幹,早就做總統了。」
從三十幾歲到年近古稀,海勇公一喝醉酒就叨叨念念自己幼時多麼聰穎,多麼會讀書。可嘆,投錯了娘胎,小學沒畢業就讓阿娘叫去放牛;娶錯了老婆,未能了解成全他的志向。若果自己的一生是失敗的,海勇一面搖著頭,一面醉言醉語地指責阿娘和阿菊的不是。沒有人知道年輕時的海勇曾 有過什麼志向。待他第二天酒醒,有時阿菊嘲諷地問著他,海勇總是訕訕地笑著, 不記得酒醉時說了什麼話。
阿菊推著腳踏車走, 一面找著水,好把身上的污泥洗掉,一面掛慮著肉販 丟棄不賣的肥肉會不會被撿光光。外地人聚集的三重埔,宗親,鄉親很快地熟絡起來。鄉親裏的一位大嫂初見面,就把哪裏可以撿到肥肉回來炸豬油的好康,告訴阿菊,並好心地帶著她去了一次。那次,阿菊騎著腳踏車跟在後頭,跟得心驚膽跳;覺得三重埔一片亂,人多,車多,互相推擠不相讓。這次,獨自一個人,腳踏車又是那麼地高,依然生疏,心裏更是怕。雖是早晨,北台灣的日頭已是毒辣辣。
「喔,那時候騎一輛鐵馬,有夠高;去菜市場撿肥肉回來炸豬油,騎不好,顛來顛去,直直要摔下來,車子又那麼多,我實在有夠怕。」
那種怯生驚惶的感覺,阿菊婆每一提起來,仍然心頭歷歷。
當阿菊提著沉甸甸的肥肉回到家時,已近中午;淋漓汗水挾著油膩味。生性羞怯的三女兒,在家看顧著妹妹;四女兒和一群鄰家孩童在巷弄間、垃圾堆裏晃盪。阿菊從由混凝土築成的水缸裏舀了水,把手腳略略 沖洗乾淨,就趕忙把煤炭爐子搬到大太陽底下,一邊揮著汗,一邊生起火來。樓上賣麵的老李夫婦剛剛起床 ,準備著晚上麵攤需要的韭菜、豆芽菜,還有一大盆一大盆的小菜,燒酒螺、滷蛋、滷豬頭皮、雞胗、海帶、豆干,……
阿菊燒熱了鍋,一大塊一大塊的肥肉放進去,一張臉燻得紅紅熱熱。客廳小几上,擺了一鍋早上煮好吃剩的飯,早冷掉了,天熱不打緊。到了冬天,阿菊就把飯鍋用破襖包了又包,再裹進棉被裏。自己從工廠趕回來吃午飯,小孩半天課上學前或放學回來, 就不用吃冷颼颼的飯了。几上最常擺著的是一碗熱過的紅燒三層肉,又鹹又肥。三女兒吃不不肥肉,就算只有這道菜,筷子也不碰一下;阿菊有時自己吃肥肉,再把一點點瘦肉放到女兒碗裏。還有一道高麗菜,阿菊老是炒得色香味俱無。老李夫婦兩個小的女兒,喜歡端著飯碗走來客廳吃; 小孩子一邊吃一邊談談說說。碗裏的菜總少不了有魚有肉,吃得他們一碗飯要好大半天才吃得完。鐵盒子裏的飯乾,卻愈吃愈順口。有時阿菊不免怨嘆,
「一樣活在人世上,怎麼別人那麼有才調,自己就這麼憨慢?」
老李夫婦也是從庄腳來的,五個孩子養得膨皮膨皮,要吃什麼有什麼 。學費、書費、補習費、吃牛奶錢、買參考書,只要小孩開口,馬上就有。只怕他們不讀書,不怕他們花錢。而自己呢?囡仔學校遠足,連要帶個水果也帶不起。

12

過了端午 節,窮人家捨不得的破棉爛襖收起來了,天氣愈來愈熱。上小一的三女兒回來高興地對阿菊說,老師下禮拜帶全班同學去仙公廟遠足,要到下午才回來,請媽媽準備開水、水果、麵包或便當。阿菊沒有給女兒買水果,捏了個個大大的飯糰,裏面包著阿菊自製的魚鬆和炒菜脯;又放了兩個大大的紅蕃茄,讓女兒帶去,小女孩有點失望。
興高采烈的吱吱喳喳聲裏,一個個毛毛頭早把媽媽準備的水果、麵包,拿出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少不了吹噓比較一下。帶蛋糕的同學,更是高興得意地不得了。小女孩沒吃過蛋糕,不曉得一口咬下去是什麼滋味?肯定好吃得得不了,光看著就直令人吞口水。
年輕的女老師今天很和悅,不像會瞪學生的樣子;和別班老師說著話,不忘隨時注意一下學生的動靜。有時候,小女孩的目光不經意碰到女老師注視的雙眼,心口彷彿被刺了一下; 趕忙望向別處,或對著旁邊的同學說說話,裝做沒發生過一樣。小女孩從未對任何人說起,但她知道老師不喜歡她,或說瞧不起她。羞澀、內向,長得不是特別討人疼憐,成績又不算好,該繳的錢總要催了好幾次才繳。全班同學都穿著學校規定的制服上下學,只有小女孩冬天時仍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袖口、領口有陳年的污漬。小女孩不知道的是,因天冷 ,媽媽說不用常洗頭、洗澡,衣服又換得不勤,身上可能有味道哩。
小女孩跟在隊伍裏,走、走、走走走,我們小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一同去郊遊……兩排長長的隊伍繼續走著,小手拉不住小手,小腳又酸又乏,歌聲愈來愈疲軟、愈來愈不起勁。頭頂上的日頭,照得路面上一片滾燙燙,照得一個個小毛毛頭熱烘烘。仙公廟怎麼那麼遠,什麼時侯才到得了?小女孩一直想著書包裏的兩個大蕃茄,想得嚥了好幾口口水。蕃茄有點酸酸的,沒有水果甜甜的來得好吃。不過,小女孩還是喜歡吃,尤其是撤上一把紅糖之後。有時吃過晚飯,媽媽給一個蕃茄,叫咬上一口後再沾著紅糖吃,酸酸甜甜的,小女孩不覺又嚥了一口口水。有時候,媽媽做蕃茄炒蛋,剩下一、兩個蕃茄,媽媽總說讓給妹妹吃,妹妹比較小。小女孩很不服氣,自己也還很小,怎麼樣樣都得讓給妹妹?遠足真好,到了仙公廟,老師會讓大家找個蔭涼的地方坐下 來,然後就可以開始吃便當。小女孩想著紅紅的大蕃茄,咬上一口又一口;一個人可以吃兩個紅紅的大蕃茄,不必讓給妹妹吃哩。
小女孩總記得有一次在柑仔店碰到跟著堂哥堂姊一齊喊阿爸的二伯父,二伯父買了一枝甘蔗給她,要她回去分給妹妹吃。小女孩慢慢地走著,邊走邊啃甘蔗 ,有時還坐在路邊大石頭上歇一歇,邊歇邊啃, 要是回家的路長一點多好。到底走到家了,甘蔗枝已啃去了一大半,伊是那麼喜歡那甜甜的汁液含在嘴裏 、滑入喉嚨的滋味。妹妹一看到姊姊手裏的甘蔗 ,哭嚷著要吃;大姊姊哄她讓給妹妹吃,小女孩不肯,姊姊就硬把甘蔗從她手裏奪下,拿給妹妹吃。妹妹不哭了,可小女孩好不甘心啊,為什麼好吃的都要讓給妹妹吃。伊哭著、叫著、追著,非拿到妹妹吃著的甘蔗不可。姊姊攔她不住,只好把妹妹抱到房裏,門閂一扣,讓她進不去。小女孩好不甘心啊,在門外又踢、又打,又敲、又叫,哭得聲嘶力竭。
「你爸爸、大姑姑、二姑姑以前在念書時,幾乎天天便當裏就只有一個荷包蛋,一小撮韭菜花好配飯。 那時候阿嬤又沒錢讓他們在學校蒸便當,再怎麼冷也得吃冷飯。」阿菊婆有時候心血來潮,把些個陳年往事說給兩個最大的孫子聽。
「那時候沒有營養午餐可以吃嗎?」
兩個孫子聽了,半信半疑;就像他們強烈懷疑爸爸說的童年往事。
一次,在民俗博物館,兒子指著一茅草土牆模型屋告訴他們說,自己小時候在鄉下住的就是這種房子。
「怎麼可能」兩個孫子齊聲叫了起來。

13

「那個大聲婆今天怎麼沒下來開講?」
阿菊婆躺在眠床上,欲睡不睡地納悶著。大女兒好幾天不見人影,上禮拜六也沒回來,還在和伊賭氣吧。
「明天就是禮拜六囉,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地過,時間過地也真快。」
阿菊婆索索地想著。
禮拜六,是阿菊婆和海勇公的一週大事。
三個結了婚的女兒,有孩子的帶孩子回阿嬤家,沒孩子的回娘家。晚上,三個女婿過來一道吃晚飯,再偕同老婆、孩子回去。 早早離了婚的大女兒只要人在台北,也一定回來相聚。有時,兒子也帶著一家人從淡水回來,那就更熱鬧了 。
禮拜六,海勇公和阿菊婆嘴上不說,內心都暗暗盼望著每個禮拜六的到來。一大早,海勇公就到菜市場買隻雞, 帶一、兩樣自己喜歡吃的滷味回來,再問阿菊婆還需要買什麼?碰到海勇公不會揀選、買不來的菜,阿菊婆就自己到菜市場走一趟。 以前,兒子女兒住在家裏時,老嫌阿菊婆平日燒的菜,
「炒來炒去就那幾樣,不會做一點變化。」
心情好時, 阿菊婆小臭著臉說,
「炒了三十多年,炒了有夠煩了啦。」
碰到腸子不順,繃著一張臉老實不客氣地頂過去,
「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不用在那裏嫌東嫌西。我不是你們請的傭工,來奉待你們的。」
等到兒子女兒結了婚,一個個搬了出去;原本吵雜擁擠的公寓,頓然空了起來。經常只有阿菊婆一個人,獨自看著電視、吃著飯,想著東、理著西。可一到了禮拜六,阿菊婆的世界又擁擠吵雜了起來。孩子們見了面,哥哥、姊姊、弟弟、妹妹,話多、遊戲多,衝來撞去,跑來跳去,直可以把地板踏破,天花板掀掉。幾個女人也沒閒著,吼來嚷去,談孩子 、論穿著、評髮型,說說公司裏的是是非非。他們的老公則喜歡聚在陽台上 ,抽抽煙、玩玩小牌、隨便聊一聊。
阿菊婆在油煙四溢的廚房裏,又是煎、又是煮、又是炸。冰醉雞、清蒸魚、蛤仔湯、炸小排、燙蘆荀、炒絲瓜……,一道道用了心燒出來的菜,吃得女兒女婿個個嘴油手膩,直誇阿菊婆菜燒得好,一面哄小孩子嚐這個、試那個。海勇公向來不與大夥一塊吃,喜歡一個人據在小小的飯廳裏,把一條腿蹺在椅子上,獨自喝小酒;喝完了酒,再吃飯。阿菊婆也鮮少拿起筷子,伊愛挑個角落坐著,雙手抱在胸前,不管是說著話或靜靜的,臉上總像是有戚色。
「媽,你怎麼不吃?」
女兒聲音愉悅地問著。
雖然早已對阿菊婆的回答耳熟能詳,可自己大啖大嚼,吃得津津有味;年近古稀的老母親卻坐在一旁只看不吃,不問一聲,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你們吃就好,我隨便一碗剩菜剩飯攪一攪,吃吃就飽了。」
阿菊婆頗慈悅地答著。
桌上一大盤一大鍋的菜,從來沒吃完過。往往是女兒們帶著下禮拜一的便當菜回去後,桌上仍有大盤小盤的菜。隔天,阿菊婆又新炒一兩道菜,剛起鍋的菜很快地又變剩菜。一個禮拜七天,不難看見阿菊婆捧著一碗飯,拿著一盤不知是什麼時候剩下來的菜,搬著一張椅子坐在陽台上,呼嚕嚕地吃著。有時候女兒們看不過去,就幫阿菊婆清理冰箱,把該扔的扔掉,該洗的洗一洗。想到阿菊婆怎麼說、怎麼勸都改不了的習性,甚至變成一種浪費,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嘴上難免嘀咕著。微言微詞,阿菊婆倒還不介意,通常默不做聲,任女兒忙去。
可要是換了大女兒,空氣就完全不一樣囉。

14

僅管阿菊婆從不以為自己雜唸,大女兒那張嘴卻的的確確是得自母親的真傳。只是,更削薄的嘴唇,隨著年紀變得更雜唸的一張嘴。阿菊婆有時當著女兒面說她有夠雜唸、雜唸得讓人抓狂;自己卻聽不得兒女們說她雜唸。同樣地,若女兒抱怨屋子這裏髒那裏太亂,阿菊婆可以像一隻鬥公雞似地,擺出一付隨時準備搏鬥的姿態,兇狠狠地反擊著,
「那裏髒?那裏亂?說什麼瘋話。」
上禮拜三,大女兒拜訪完了客戶,順道繞了回來。悶溼的午後,阿菊婆躺在床 上,有睡沒睡的;想睡又勉力撐著,怕睡多了,愈來愈胖。大女兒一進門就皺著眉頭,沒好氣地嚷著,
「怎麼整個客廳亂成這個樣子?」
阿菊婆不打算接腔,但心想女兒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可能還沒吃中飯,還是忍不住喊著,
「肚子會餓嗎?桌上還有中午炒的荷蘭豆和豬肉,電鍋裏面也還有飯。」
女兒走到飯廳一看,四方型的吃飯桌上,除半盤荷蘭豆、一盤沒動過多少箸的薑絲炒肉片外,還有一小塊吃剩的魚、一盤炒過幾次泛著油膩的菜脯、一碗貢丸湯,濁濁的;橫七豎八地擺在桌子上,桌面上又是油漬,又是污漬。
「桌子怎麼這麼髒,也不擦一擦?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天氣這麼熱,吃不完的菜最好用保鮮膜包起來,放在冰箱裏比較不會壞,怎麼說都說不聽。我保鮮膜買那麼多要讓你用,你不用,存起來要做什麼?再不然,也要用菜斗蓋起來 ,比較衛生。我菜斗買好好,你只放著讓它發霉。」
女兒一面數落著,一面在水槽上擰著溼漉漉的抹布。又是阿菊婆的另一個懶爛性,抹布、洗碗布隨便擰一擰,溼搭搭地就往流理台上擱。
「每次抹布一拿起來都溼搭搭,講千遍萬遍也不會聽。」
阿菊婆翻了個身,長長地嘆了聲大氣,大得女兒聽得到。就算閉著眼睛,女兒也可以想像母親臉上此刻的表情,像是受了糟踏,又像是怨嘆,彷彿女兒有多忤逆似地。
想到這個女兒,阿菊婆 心中百般滋味;不由得又長長地嘆了聲氣、翻了個身。若說做夫妻是相欠債,那麼母女呢?伊聽人家說,若嬰孩哭得兇,就是不願來投胎,與父母不投緣。女兒一出生就歹得要死,抱時哭、躺著哭,日也哭 、眠也哭、哭死哭活。哭得年輕時脾氣暴躁的阿菊火冒三丈,把幾個月大的嬰孩用草蓆裹一裹,往曬穀場一扔,不管了。還是性情溫良的二嫂看不過去,才把嬰孩抱了起來。
當阿菊的大女兒,命不比人家好,福份不比人家多。小學一畢業,就被海勇安排到朴仔寮一家成衣廠當女工,幫忙家計。老板和老板娘很苛,三餐吃的經常是菜脯、豆滷、醃漬仔。宿舍裏每個女孩一人一個僅容翻身的床位,寒流來時沒也有熱水澡可洗;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趕貨時得熬夜加班,拍踏拍踏地踩著縫紝機。月尾,每逢發薪日,海勇不到工地,騎著腳踏車到成衣廠,把女兒的薪資領走,再拿一點給女兒零花。
「張麗珍的爸爸怎麼那麼愛錢,」工廠的女孩閒說著。
女孩們大多才小學畢業沒幾年,不知道什麼叫青春期,但有空得閒時,愈來愈注意鏡子裏的容貌。不挺大的一面鏡子, 宿舍裏每個女孩床頭總放有一把。塑膠框,或粉紅、或黃綠、或青藍,鏡子背面貼著一張笑得露出一口白齒的女子, 挺俗麗的,可皮膚看起來白泡泡幼綿綿。難得的放假日,女孩們喜歡到夜市走走逛逛,打打牙祭、買支口紅、一盒粉餅或隻眉筆, 或偶爾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回到宿舍,興高采烈地比來量去,吱來喳去。 阿菊的大女兒出落得瘦伶伶,清清秀秀。和所有正值愛打扮年齡的女孩一樣,渴望能放膽買幾件新衣服,有機會到西門町逛一逛,看場電影。可女孩不敢向海勇多要一點零花,海勇兇起來的樣子,很懾人。
前年過年時,冷風吹得緊,女孩牽著愛看歌仔戲的妹妹擠在戲棚下。台上鑼鼓喧天,光彩奪目,咿咿哦哦,說的是另一個世界;台下烤魷魚、打香腸、炸臭豆腐,香味四溢。沒有人覺得冷,只覺得熱鬧快活,這就是過年。一路上,姊妹倆手牽著手,嘰嘰呱呱,說著戲裏的才子佳人,想像自己也抹上那樣的五彩濃粧,穿戴上那樣光彩亮麗的頭冠戲服,肯定漂亮得不得了。心中, 一片節慶氣象。一回到家,姊妹倆噤住了。昏黃燈光下,海勇狠狠地瞪視著阿菊,那樣子好像要掄起拳來痛打她一頓,拿起腿來猛踼她一陣似地。幸好,樓上的歐吉桑、歐巴桑在場勸說著。阿菊語氣平緩地說給他們聽,
「賭輸了錢,回來同我要,我沒錢給,居然不行。將我一領新新的旗袍,用剪刀剪得爛糊糊。」
手裏拿著那件再無法縫綴起來的旗袍, 阿菊臉上有著欲哭無淚的惋惜和忿恨。
不敢向海勇說要換工作,或者也不希望海勇再出現在工廠門口。洗了一年多的冷水澡之後,女孩背著海勇和阿菊把工作辭了;帶著幾件換洗衣物和一個小錢包,就著報紙廣告跑到中壢去。小錢包在途中掉了;下了長途巴士時,女孩已是身無分文。
「還好,車站附近就貼著好幾個廣告,我就向人問路,找到一家看起來規模還不錯的,就走了進去。那個老板人很不錯,問了問我之後,就讓我待了下來。我跟他說我的錢包掉了,他還先讓我預支幾天的薪水。」
女孩按月寄錢回去,但不敢回家,僅管想家想得厲害。一次,女孩在夜市看到一領很漂亮的囝仔衫,心想最小的妹妹穿上一定很好看,就買了下來。女孩愈來愈想家,想家裏的妹妹,想帶著漂亮的衣服回去給妹妹穿,但想到海勇兇起來的樣子,又不敢回家。
「過了半年多,媽請人寫了一封信給我,說叫我回家沒關係,不會被打的,我才敢回來。」
可以回家了, 女孩好高興。伊向公司請了三天的假,從中壢又搭公路局、又搭公車的,好幾個小時的車程。到了台北大橋,女孩直覺地下了車。台北橋上,腳踏車、摩托車、三輪車、計程車,和有錢人家的自用轎車,紛紛雜雜,向著台北、向著三重,疾駛著、緩緩踏著。車輪聲、引摯聲、橋面上揚起的塵土、橋底下日漸淤積發臭的淡水河,老舊排氣管排放出來的濃濁廢氣,與九月的秋老虎一交織,形成一幅污濁迷離的畫面。台北橋,不安地躍動著。女孩糊塗了,迷惑了,腳下踩的到底是台北還是三重?想了想,望了望,三重應該在橋的另一邊吧。女孩開始邁向橋頭,沿著鐵欄杆,一步步地往橋的彼端走。飛馳而過的公車、摩托車,撩起女孩一頭長長的秀髮。
「喔,我聽了實在有夠譕甘。」
事隔多年,阿菊婆臉上仍是一臉掩不住的心疼 。
當女孩走到橋的彼端時,愈看愈困惑,愈看愈沒把握。這裏可是三重,三重是這個樣子嗎?不對吧,一定是自己弄錯了,三重應該在那一邊吧!走了好長的冤枉路,女孩腳有些酸,但想著可以回家,不給自己一點休息時間,又開始沿著鐵欄杆走。公車排氣管排出來的廢氣又濃又黑,嗆得女孩有些口渴,肚子也開始餓了起來。早上撘巴士前,只喝了碗豆漿,吃了個饅頭;大中午 已過,還沒吃飯哩,回到家再吃吧。好久沒看到最小的妹妹了,妹妹看到自己買給她的衣服,一定很高興,穿起來一定很可愛。
「我那時候傻傻地從橋的這邊走到那邊,再從那邊走到這邊,走得腳有夠酸 ,還是捨不得搭計程車。」
女孩回到一兩個小時前下車的地方,塵埃依然散漫。孤伶伶地站在馬路邊,女孩努力地在腦海裏搜索著記憶中的台北橋下風貌,愈想愈不對,愈看愈不真切。讀小學時,每天走著同樣的路上下學;台北橋,是個遙遠的所在。在朴仔寮踩縫紝機時,難得有空,無非與宿舍女孩相偕逛夜市,台北,西門町,是另一個世界。台北橋上,污濁迷離, 大大小小車子,川流不息;橋的這邊,那邊,女孩一片印像模糊。看著、想著,想著、看著;獨個站在馬路邊,沒有人關心她、在意她,一種被遺棄的感覺猛然襲上心頭。女孩不喜歡那種感覺,彷彿是為了驅離它似地,伊朝著來時的方向走,肯定地告訴自己,那邊才是三重。
「你怎麼那麼笨,幹麼不跟人家問路?」
妹妹嚷著。
「那時候的人本來就比較笨、比較老實;我只想著要趕快回家,就沒想那麼多。而且也有點怕,萬一問到壞人,搞不好還被拐去賣掉。」
秋老虎的威力依然兇猛,女孩有點顧影自憐地踩著自己的影子走。橋下,污黑的河水,波光粼粼;橋上,滾動的輪子,雜雜踏踏。兩條細瘦的腿,愈酸愈乏 ;抿著淡淡唇膏的嘴唇,愈來愈乾,想吃一碗仙草紅豆冰的慾望和想家的心情,相互交織著。女孩記得阿菊和她說,那個來時不能吃生冷的東西。但炎炎夏日裏,工廠女孩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相偕去吃一碗剉冰,又便宜又好吃。以前在朴仔寮工作時,每次回去,阿菊會特地買排骨燉一大碗四物湯給她喝;女孩並不喜歡喝,但阿菊總極力催她喝下,
「女孩子家要吃一點補,體格才會好。」
這次回去,阿菊可能會連著幾天讓她喝四物湯,但此刻伊最想望的,是坐下來吃一碗仙草紅豆冰。
「後來我碰到一個賣芋仔冰的老伯伯,就跟他買芋仔冰,然後跟他問路,他才跟我說,不對啦,三重在那邊啦。」
「唉,現在想想,那時候怎麼會那麼傻。」
「哼,怎麼會那麼灑,更灑的素還有喔。好好一個尪,無代無誌離離去。」
阿菊婆雙手抱在胸前,猛搖著頭,臉上又是冷笑、又是被忤逆地實在沒辦法神態。

15

一知道女兒結婚不到一年就要離婚,阿菊婆整個世界崩潰了。離婚,那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歌星、影星才有的事嗎?平常著聽聞誰誰離了婚,要不是男的花天酒地,就是女的三八哩囉,都是些不正不經、不搭不七的人。
「我是前世人做了什麼壞事,才會這世人發生這款見不得人的事?」
早在十幾年前,女兒就曾經讓阿菊和海勇不知臉面往那裏擺。
不喜歡天天踩著縫紝機,啪噠啪噠,沉悶、單調、千篇一律,女兒又不告一聲地辭去了成衣廠的工作,改行到餐廳裏端盤子當小妹。 小妹的工作比不上成衣廠論件計酬的薪資,卻來得更辛苦。日夜輪班,日班要把餐廳佈置起來,晚班要收拾桌椅、抹地板、洗廚房,一天工作十個小時 以上,不是站著,就是走著。半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吃得匆匆忙忙、簡簡單單;menu 上的菜只有端出去的份。可女孩喜歡這份工作,可以接觸觀察各種不同階級、學歷、行業的人。掌廚的師傳看她腦袋機靈,手腳俐落,做事認真,心情好時還會教她做一、兩道菜 。較之於啪噠啪噠地踩著縫紝機,這是一個比較具人味的工作。
當阿菊和海勇知悉女兒在台北某餐廳端盤子時,家裏瞬時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大清早,或夜深人靜時,兩人小小聲地談著、商量著,彷彿怕被外人知道,也怕三個尚在就學的女兒聽到了,無心傳揚出去。
「會在餐廳當小妹的,都是些會吃不會動的懶惰查某。端盤子侍候人吃,侍候人喝,親像菜店查某同款。讓厝邊隔壁知道了,我們要如何抬起頭來做人?若傳回去月眉,那豈不是不用回去了。」
當穿戴著整整齊齊,卻帶著一身酒氣的海勇出現在女兒的宿舍門口時,女孩白淨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那種難堪羞辱,比被老師當眾譏笑自己的母親小氣愛錢,來得更甚。
那年,全家從士林搬到三重,阿菊帶著兩個女兒到學校註冊。當伊問明註冊費時,臉上瞬時泛出愁苦,不覺驚叫了起來,
「喔,怎麼那麼貴?」
帶著濃濃鄉音的級任老師,好幾次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指明道姓地說,
「張麗珍的媽媽好愛錢,好小氣喔。」
女孩不發一語,靜靜地跟著海勇搭公車,走長長的路回家。迎面的是阿菊一張蒙羞受苦的臉,和噤在一旁不知究由的妹妹。 外頭毒烈烈的日頭,曬不進房裏凝重靜滯的氛圍。
過了有好一會,海勇又顛了出去。
阿菊臨出門上工前,不忘告訴女兒廚房有一鍋煮好的綠豆湯,
「腹肚餓餓舀起來呷。」
然後臉色戚戚地跨出了門檻。
女孩沒有應聲,只是頭臉垂得低低地坐在床頭。妹妹從釘出來的閣樓上,同情地看著姊姊,不明白姊姊到底做錯了什麼事。小女孩記得有一小陣子,姊姊沒工作住在家裏,樣子就和現在一樣,很不開心。那時侯,第二個姊姊也到成衣廠工作了好幾個月,學得快又車得快,每個月拿回來的薪資比大姊姊多;爸爸媽媽人前人後地誇她。這個姊姊,書也讀得好,每次月考都是班上前三名;可是鄉音濃濃的老師偏心得很,獎狀不頒給她,頒給有到家裏補習的學生,特別是漂亮的女學生。姊姊不平地說給她聽,卻也沒特別放在心上。依然開開心心地從小販那裏,批些橘子、糖果到學校,趁下課時間賣給口袋裏有零用錢的同學。賺得的錢,留一點零花,其餘交給媽媽貼補家用。有時侯,兩人一塊走路去上學,姊姊請她喝豆漿,一碗五角錢,又香又濃,又甜又好喝。
碰到小女孩上下午半天課,媽媽讓她給姊姊帶便當。一次,小女孩不小心把便當掉到地上,便當裏的飯傾了一大半出來,還有舖在飯上面的荷包蛋和一小撮炒韭菜花。看著雪白的飯粒灑在髒希希的路面上,又是塵土又是砂石,小女孩又心疼又自責。把荷包蛋撿起來,用嘴巴吹了又吹,小手拭了又拭,決定重又放回便當盒裏。或許還吃得,否則,姊姊就只能乾吃飯了。當小女孩把便當遞給姊姊時,姊姊教室裏一片喧嘩嬉戲。小女孩不安地把路上的事告訴姊姊,怕被姊姊責罵,沒想到姊姊只輕輕鬆鬆地說了聲,
「好,沒關係。」
升小六那年暑假,爸爸把姊姊送到成衣廠踩縫紝機,踩了兩個多月才回來。進門一看到妹妹,高高興興地呼叫了起來。小女孩不像姊姊那樣歡喜愉悅,反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自卑和愧疚。這時侯,爸爸恰恰看了她一眼,小女孩愈發覺得自己的殘缺不足;爸爸彷彿在說她憨慢、沒路用,不像姊姊一樣,年紀小小就會工作賺錢。事實上,爸爸的確不時地拿她和姊姊比,特別是在幾杯米酒頭下肚之後。爸爸總說她自私,只想著自己要念書,不管家裏窮到什麼地步。不像姊姊,在還是六,七歲的小小年紀時,就懂得為家裏著想。那還是在台東月眉時,一次,海勇對姊姊說,家裏太窮了,從明天起伊不要再去上學,留在家裏或到田裏幹活好不好?姊姊很乾脆地說「好。」
「換作是你的話,」
海勇醉言醉語地指著小女孩,
「無血無目尿。」
小女孩很不喜歡爸爸蹲坐在家裏喝燒酒,有時在心裏暗暗暗詛咒著爸爸,詛咒著他的燒酒伴。可當爸爸叫她去柑仔店買燒酒時,她只能默默地順從,自卑又不好意思地到胖胖的外省婆那裏,同她買一瓶紅標米酒。外省婆人看起來兇兇的,其實很和氣。伊不喜歡那個老芋仔,和爸爸一樣,喜歡喝燒酒。不過,通常是一個人拿著一碟炒花生仁獨自喝,喝得經常帶著酒氣。小女孩怕聞酒的味道,也恨喝得醉顛顛的爸爸;特別是當外頭下著雨時,伊的心就像那陰翳翳的天空。喔,伊真想逃離這一切,逃離那充滿酒氣的屋子,逃離會發酒瘋的爸爸 ,逃離那不停落下來的雨。小女孩能理解的世界很小,但她知道還有一個更好的世界,伊必須認真讀書。
妹妹溫柔地看著姊姊細瘦的背影,望著她長長的頭髮垂在肩膀上,同時注意到姊姊身上那襲紫色喇叭裝褲實在好看,姊姊真漂亮。爬在牆壁上的光影,慢慢地移動著,消褪著;屋裏漸漸地暗了下來。妹妹伏在閣樓上,專注地解答著數學作業上的三角形習題。姊姊到底沒到廚房裏舀碗綠豆湯來喝,仍然不發一語地坐在床頭;牆上,映著伊削長細瘦的影子。

16

西邊的日頭在阿菊婆愁眉深鎮的臉上打了個轉,隨即遠颺而去。泌泌滲進來的暮色,把阿菊婆那張原本黝黑的臉,襯得更暗、更沉。為了大女兒要離婚的事 ,阿菊婆在腦袋裏千迴百轉地想著,臆著,思索著,就是理不出個頭緒。可是為人母親的碰到這種事,總不能無人事般地照常過日子吧,又不是那些空空憨憨的人。
清晨五,六點鐘,仲夏的日頭還沒出來哩,阿菊婆就爬了起來。淘好米、量好水、電鍋開關一按下,蜷著矮矮胖胖的身軀往客廳的大籐椅一坐,雙手抱在胸前,兩眼半開半閉,哭喪著一張臉。直坐到女兒們陸續起來刷牙洗臉,準備著上班,阿菊婆才心情沉重地走到浴室裏,習慣性地嘔、嘔、嘔大聲地清著喉嚨,一面梳洗著。然後在廚房裏,把個鐵鏟子敲著炒菜鍋鏗鏘作響;碰地一聲,一盤青菜重重地往吃飯桌上一擱,
「吃飯囉。」
兩眼誰也不看地向著空氣喊。
走回客廳,繼續蜷著身子坐在籐椅上,一張臉哭喪著。直到厝邊隔壁的歐巴桑進來開講,阿菊婆方才露出一付自我解嘲的笑容,語氣無可奈何地說著,
「唉,那麼好的尪,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認真打拼,家裏又有錢,能夠嫁到這種尪,實在有夠福氣。怎麼有福氣,卻偏偏不會享?三,四十歲的人囉 ,棺材已經入去一半了,還是那麼不會想,要怎麼辦才好?實在沒辦法啦,請您們吃喜酒還沒一年哩。」
阿菊婆不斷地說給自己聽,說給人家聽,說給女兒們聽,希望事情或有個轉圜餘地。二女兒,三女兒看慣了阿菊婆為了大事小事苦著一張臉,彷彿天要塌下來似地,任著她去。倒是兩個小女兒,小的時侯經常被阿菊婆打打罵罵的,二十好幾了,碰到阿菊婆那張歹嘴,有時還是被罵得相當不堪,卻最能同情關心母親。看到阿菊婆鎮日愁眉苦臉,不時拿言語勸她,勸得阿菊婆積極了起來 ,開始這裏求神、那裏拜佛的。
神明說,女兒出嫁那天,因有肖虎之女在場,沖犯到了虎神,致夫妻不睦,感情失和。解厄之方,將女婿生辰八字及內褲一件,交由寺廟道士施法驅災;又向神明祈得符紙一張,燒成灰後,讓女兒喝下。阿菊婆一聽,樓上大聲婆的大女兒不就肖虎嗎?女兒不是不知道這禁忌,偏偏對阿菊婆的顧慮半信半疑。婚禮當天,肯定走避得不夠乾淨,給沖到了。阿菊婆燃起了希望。伊把偷女婿內褲的的事,交待給兩個較大的女兒辦去;兩人好笑又好玩地偷了內褲,旁觀著阿菊婆的下一個舉動。
大熱天的,阿菊婆坐著公車到女兒住家附近,吩咐撮合兩人的外甥女,想個法子讓女兒喝下符灰。這個外甥女和女兒一般大年紀,機靈得很。知道表姊喜歡喝鮮奶,就事先把符灰攙入紙盒包裝裏,等表姊例行拐到伊開的雜貨店聊天時,吸管插得好好地遞給她。
「你今天怎麼對我這麼好,我還沒開口就幫我準備得好好地。」伊接過冰冰的鮮奶,愉悅地嚷著。
一邊啜吸一邊閒聊,店裏強勁放送的冷氣,一波續著一波; 一天的塵土躁熱,漸漸沉澱下來。
女兒符也喝了,女婿內褲也念過咒了,阿菊婆的香火錢也沒少捐;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的女婿再三央求、不肯,頑執地要個令他心服口服的理由。女兒板著一張臉,習慣性地掐弄著手指甲,
「該說的都己經說了幾百遍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反正我再怎麼說,你還是聽不懂。」
這下子,阿菊婆沒了主意,心惶惶,意亂亂。
禮拜天,大清早的,適巧兒子順道回來,阿菊婆探訊著兒子的意見,無非希望兒子能勸勸女兒,哥哥說的話,女兒有時還聽得下。不意,招來兒子一頓惡言惡語,
「你那幾個女兒每個寵,寵得連燒飯、拖地板都不用做,今天才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讓你寵壞的。」
阿菊婆氣得眼眶紅紅,厲聲說著,
「我是怎麼個寵她們?我有什麼才調寵她們?哪一個讓我寵壞?你這是在講人話,還是瘋話?」
自知理虧似地,兒子沒有搶白,繃著一張臉,掉頭而去。撇下阿菊婆獨個在客廳裏,滿肚子氣,不由得把心思轉到時時在言語上忤逆她和海勇公的兒子身上 。

17

雖然是長子,又是獨子,阿菊婆並未特別寵愛兒子;小時一做錯事,照打無誤 。有一次,伊叫兒子去柑仔店秤一斤黑糖。兒子去了老半天還沒回來,阿菊走到曬穀場上望了幾次,不見蹤影。後來繞到豬寮餵豬時,才發現兒子躲在土牆一個角落,嘴上、手上仍沾著黑糖屑末。阿菊不由分說,隨手抄起一根粗大木棍,往兒子屁股上狠狠削落下去。
長到十五、六歲,兒子仍對阿菊揮擊棒棍的能力,存有幾分畏懼。兒子國中畢業後,讓海勇安排到一家鄉親開的土木建材行學做木仔,吃老板、睡老板,學徒生涯辛苦又單調。青少年愛玩、愛熱鬧的心,自然而然地與工廠附近年齡相仿的學徒走在一塊。做完工、放假日,打打撞球,看場二,三輪武俠片,幾路青少年看不順眼時,挑挑釁、打打架,發洩發洩平日被老闆師傅呼來喚去,經常又是罵又是打的抑鬱難堪。
消息傅到了阿菊耳裏,天地頓時裂了一個洞似地,惶惑、心急、憂戚。先是讓海勇到建材行用言語嚇嚇兒子,又選了個放假日把兒子叫回來。阿菊身旁一根棍子侍侯著,眼裏泛著淚光,淚光裏有悲切、有憂傷,聲色俱厲地警告兒子不准學壞,不准和那些歹少年混在一起,否則,會「一世人沒路用、沒出脫,和你那個死人老爸同款。」再辛苦,也要把淚水吞下去,把技藝學好;苦個幾年就出師了。當了師傅,才有前途,有好的將來。
兒子到底被震懾住了,收斂了許多。但對同齡友伴的需要,仍不免穿著肥大喇叭褲,三五成群地,看到漂亮女生,吹吹口哨;或把摩托車開得震天價響,從巷子裏飛馳而過。兒子終於學乖了,還是在一次械鬥之後。半夜裏,血腥腥地回到家裏,大家都熟睡之際;把染滿血跡的襯衫沖了又沖、洗了又洗,頭臉身子弄乾淨了,又仔仔細細地把地面沖得清潔溜溜,深怕不小心留下血漬。之後,少年情竇初開,初戀的甜蜜蜜滋味,沖淡了血氣方剛的鬥狠之氣。
申請緩征當兵前,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兒子和阿菊婆老是三言兩語不投機,大聲來大聲去。即使是善意的話語,無心的玩笑,也會弄得兩人各生各的氣。一次,阿菊婆同兒子說,伊想自個搭車到淡水看兩個孫子,兒子聽了,笑笑地說,
「你自己一個人要怎麼去?那麼遠,你又不識字,你可知道怎麼坐車?」
阿菊婆一張臉立時沉了下來,還打電話到四女兒的公司,向她抱怨兒子的不是 ,
「知道這個老母是個青瞑牛、不識字,怎麼就不會體貼一點?也不會好聲好氣地說,媽,你不識字,坐公車不方便,等我有空再載你去、載你回來。」
女兒覺得阿菊婆可能電視連續劇看多了,把戲裏浮誇不實的台詞幻化到真實生活裏。但仍勸慰她說,哥哥向來不會說好聽的話,又不太懂得幽默,常常開玩笑的話聽起來像在罵人,大家早就習慣了,阿菊婆又不是不知道,怎麼可能要他說出那麼體貼的話來,又不是在演戲?
又有好一陣子,阿菊婆和鄰居幾個歐巴桑,迷上了電視上的佛教節目,聽師父講經聽得很專注。沒事時,微微閉著眼睛,口裏喃喃念著,一面摩撥著一串大女兒送的蜜臘佛珠,名曰修身。阿菊婆身修,嘴巴不修。一日下午回來,阿菊婆正坐在電視前聽經,兒子想到似地委婉說著,
「媽,你天天在聽經修身,怎麼一張嘴巴也不修一修?每次罵阮老爸,罵得那麼難聽,還是那麼歹嘴。」
阿菊婆一聽,不得了了。她罵歸罵,總有她的道理,何況罵的又是他那沒路用老爸,兒子平常不也動不動就對他兇來兇去?居然說她歹嘴,立即變了臉色,雙手插腰,一付準備絕地大反攻姿態,
「我哪裏在歹嘴?哪裏在歹嘴?你哪個沒路用老爸不罵行嗎?要不是我從少年一直把他罵到老,他還不知會有多脫線?你們這些人啊,都一樣啦,不罵不精功。」
沒料到阿菊婆的反應,兒子覺得像挨了一巴掌似地,又不能同母親辯駁下去 ,嘆了聲氣,搖了搖頭,繼續忙他的。不過,有一次,兒子實在給不會聽好歹話的阿菊婆氣得需要發洩一下肚子裏的氣,就打電話給年齡最相近,也最有話可說的妹妹抱怨,
「你們哪個老母,有夠番啦,好話歹話都不會聽。」
「哼,說我好話歹話都不會聽,哪自己呢?每次同他問個事情,就三斤六重 ,好像欠他多少似地。跟他哪個死人老爸一樣,都是番仔國出來的。」
阿菊婆悶悶地想著,原本哭喪的臉又沉了一點。
這一吵一嚷,四個睡同一房間的女兒已醒了過來,只是還賴在床 上,腦袋裏空著、想著。三女兒躺在大女兒原本睡著的眠床 上,眠床右手邊一面鋁門窗。一拉開,立體鐵窗上放著一株萬年青,隨意插在一個大玻璃罐裏;細頸圓筒身,罐子裏的水不知多久沒換過,濁濁的,許是經年不見陽光之故吧。綠色枝葉長得並不好,可水裏的鬚鬚根根,卻盤盤錯錯糾結著。對過鐵窗,就在咫尺,平常,不難聽到孩童的嬉戲聲,挨打時的號哭聲,男人女人的訐譙聲、咒罵聲。這會,安靜得很。轉睛看看房裏,乳黃色的漆沒有剝落,只是黯了,沉了。天花板上的壁紙,換過了又變舊;牆壁上一把吉他,藍白格子帆布盒子上,有污漬,有灰塵,還有一張大女兒的碳筆肖像,很慎重地用銀色金屬框裱了起來;畫中人有一種人令人捉摸不住的神采,即使是隔著十年淡淡的塵埃。

18

「我們來個混水摸魚,摸魚,摸魚, 嘻嘻嘻。」
一雙大眼睛笑得彎成一弧上絃月,雙手向後撐著坐在大理石地板上,赤著的雙足踩住一塊抹布,兩條細瘦的腿一曲一伏地移動著,故意不使力;擦地板擦得挺累地,需要偷一下懶。
「摸你的頭啦,趕快擦啦。」
一起擦著地板的妹妹也覺得累了,但她和姊姊的哲學不一樣,希望儘快擦完 ;擦完了,才能真正輕鬆愉快地休息。
「不行,我要混水摸魚一下下啦。」
全新的公寓,又經過哥哥費心的裝潢,到處嗅得到新的味道。被遺忘多年的祖宗牌位,當然也是簇新的。那年夏天,明星高中三年鬱鬱少歡笑的三女兒考上了國立大學的新聞系。阿菊驚訝地發現,原來女兒也可以笑得很大聲、很開心 。海勇回月眉村迎接祖宗牌位時,這裏喝、那裏醉的,不忘吹噓一下自己的女兒,
「歹竹也會出好筍啦。」
搖擺著頭,手指指劃著,海勇滿嘴酒氣地說著。
曾經,也是滿嘴酒氣,海勇一面喝,一面醉言醉語,說著說著就找起女兒的碴來,
「不讓你讀書,小學畢業就去工廠做工。」
「不讓你讀書,中學畢業就去工廠做工。」
小女孩恨死了海勇,恨死了那淅瀝淅瀝下個不停的雨。眼睛眨了又眨,揉了又揉,轉頭望向窗外,淚珠,不聽話地滾了下來。
姊妹倆嬉鬧著,午後的陽光從敞開的落地窗照進來,照在牆上、壁上,照在正對落地窗的神桌上,照著一屋子的新氣象。天花板上的水晶燈,晶瑩奪目。陽光裏,姊姊的頭髮,像是上了一層極細極細金紅彩釉的黑色瓷瓶,瓷瓶上的瀑布,飛瀉而下。頭髮比姊姊還要紅的妹妹,想像著自己重又把頭髮留長的模樣,也幻想著有高大帥氣男孩子走在身旁的滋味。
一次,伊下了公車走進巷子時,月亮已把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重重的書包 ,慘綠的青春,腦子裏滿滿是那些背了又背的東西;無須強說愁,走著走著,生命就是一種愁。幾十米處,一對青年男女迎面而來。月色下,男的碩長英挺 ,女的秀麗纖柔,一襲及膝洋裝,款款曳曳,輕柔如水,真有如言情小說裏的男女主角。待走近了,不覺幾分驚訝,竟是自己的姊姊。呆呆一笑,黑色鏡框厚鏡片,馬桶蓋短髮,蠢蠢的綠制服。
「喔,我快被你氣死了,這麼簡單的概念都聽不懂。因為是等式,左邊和右邊永遠相等,如果左邊減2X的話,右邊也要減2X;同樣的道理,左邊加 3Y,右邊也要加 3Y,這樣兩邊才會永遠相等。」
念高中的妹妹故意擺出一付孺子不可教姿態,最後一句話加重語氣說著,希望姊姊懂得記得。
「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冰箱裏有芒果,我去削芒果,我們一起吃,吃完了我們再繼續好不好?」
姊姊嘻嘻笑著,一付無須太認真神情。
「另外三個外務員,不是念到高中就是國中,到公司的時間又比我長,老板叫我跟著他們學。那兩個女的知道我只有小學畢業,很瞧不起我,尤其是那個年紀比較大叫阿桂的,穿得很聳,經常對我不理不睬,有時還拿話諷刺我。」
額上的眉心攢聚在一塊,大女兒經常把白日受到的排擠岐視,說給同睡一個房間的妹妹聽。唸國中的妹妹僅管內心了解同情,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姊姊,只能問問一些細節節。
自卑、被瞧不起的日子過得像進了前院卻跨不進大門的小媳婦;幾個月後,大女兒放棄了可以改變伊前途的大好機會。跨不進大門的小媳婦,就無法窺知如何鑑定珠寶的技能。又過著端盤子、擦桌子、洗廚房的日子,還是當初那家珠寶公司唐姓老闆不時光顧,投緣後叫她到公司上班的餐廳。客人少時,伊有時幻想著,或許唐老闆會把欺負她的那兩個女的開除掉,然後打電話叫她再回去上班。畢竟,要傳授鑑定珠寶技能,不僅要找對人,還得是能信任的人。
幾個月過去了,唐老闆沒打電話叫她回去,也沒到餐廳用餐。
為了賺外快,伊有機會就幫著辦桌的端盤子。菜要上得好,又要上得快;左手先托住一盤,再斜擱上一盤,往腰腹處頂,臂肘處又一盤,上面可以再放個一,兩盤,快步疾走前,右手再抓 一盤。五,六盤菜上完了,又是五,六盤菜。吃辦桌的客人,不會對上菜的人微笑、謝謝,只會抱怨菜上得比別桌慢。
直到上完了最後一道菜,才知道人有多累,手腳有多酸。哥哥當兵去了,家裏的房貸主要落在她和妹妹兩人身上。
不知是否世面開闊了,阿菊和海勇不再以為當侍應生端盤子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偶爾,女兒帶一點菜回來,海勇也拿起筷子夾來吃。女兒不大說話,兩道長長的眉毛,細細地鎖著,像梅雨來時陰霾不開的天空。
「後來唐老闆到餐廳來找我,和我訴苦訴了好久,說那兩個女的如何如何地壞,在外頭亂搞,破壞他的信譽和名聲,企圖拉走他的客戶,然後問我要不要再回去上班?我當時真地以為,我是不是在做夢啊?」
「我有一次還碰到那個叫阿桂的,像個歐巴桑似地,跟我講話客客氣氣,我也客客氣氣的。哼,世事真地很難預料。」
仿若一個淡出淡入,六七年間,大女兒不再是那個只能頭臉垂得低低地坐在床沿,不敢對阿菊和海勇有異議的女孩。白日裏騎輛 250cc 偉士牌機車,笑談應對,生意做得興頭。晚上念補校,聽得懂聽不懂,有興趣沒興趣,總是好玩 ,還可以開開老師的玩笑。又迷上了交際舞,學得快,跳得好。
翻飛的裙裾,飛揚的秀髮,興沖沖的年華;當時,可是珠寶業一朵花。

19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小女兒的鬧鐘,要是大姊姊不吼她一聲叫她關掉的話,她會繼續躺著,連翻個身都懶,任鬧鐘一直響,響到終於得起床準備上班。一次,大女兒火大了,把個鬧鐘摜到地上,不許她再用鬧鐘擾人清夢。大姊姊在台北租了個小套房搬出去後,她又買了個鬧鐘,依然任它響個不停。姊姊們都醒過來了,她可以還賴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好幾年前了,一天早上,她就那麼直挺挺地躺著,沒起來吃早餐,也沒去上班 。躺了個大半天,阿菊婆以為她生病了,大女兒進去問她怎麼一回事。
「我不要念商夜校,我想補習重考。」
伊懊惱著一張臉,委曲地說著。
大女兒不發一語地走了出來,抓了根細細的棍子走到妹妹床前,不緩不急地說著,
「我當初就已經跟你說過了,想念書就好好地念,念不好,國中畢業考上那裏就給我念那裏,沒有補習重考這種事。」頓了一下,
「你要不要給我起來,準備下午去上班?」
妹妹不則聲,一溜煙地爬了起來,臭頭臭臉地。
事後每說起來,大女兒總覺得又好玩又好笑,沒料到這個差點變成問題學生的妹妹,居然那麼怕她。
「菊啊,菊啊,我這件褲子沾到土,你得先用手搓一搓,再放到洗衣機裏絞。」
晚間看守著工寮的海勇公回來洗完澡,一件髒褲子拿在手上大聲地吼著 ,全然未察覺阿菊婆臉上神情。
「哭爸啊,七早八早叫得那麼大聲,厝邊隔壁都讓你吵醒啦。你一領死人褲不會自己用手搓一搓洗一洗?吃到六十幾歲,難道洗個褲子都不會,一定要我洗才行,又不是在拖尿連。」
「嗯,」海勇公把褲子放到澡盆裏,若無其事地走過阿菊婆身旁,逕入自己房裏睡覺去。
「哦,爸啊跟油麻菜籽裏那個老爸老了以後有夠像。」
二女兒促狹地說著。
「嗯。」
三女兒附和著。
兩人剛看了錄影帶,想到柯一正演的老爸怯怯地瞧著老伴陳秋燕,一付有話要說卻又怕挨罵的樣子,那模樣實在好笑。姊妹倆先是吃吃笑著、笑著,掌不住,大聲笑了起來。
「瘋子,神經病,笑那麼大聲幹嘛?油麻菜籽裏的那個老爸老了以後怎麼樣 ?為什麼跟爸啊很像?」四女兒又笑又罵,沒頭沒腦地問著。
「油麻菜籽是誰演的?在演什麼?」
小女兒打了個哈欠,湊熱鬧地插了一腳 。
聽到女兒們的笑聲,阿菊婆不再覺得那麼悶,精神了些,不禁打趣地說,
「還笑得粗來,呷到七老八老,沒一個嫁得出去;嫁出去的沒一年就要離婚 ,沒法度啦。別的老母可有像我這麼辛苦,這麼操煩?」
「唉!」
阿菊婆搖著頭,長長地嘆了聲氣。想著幾個女兒年紀都不小,除了愛打扮的四女兒外,沒一個真正交過什麼男朋友,不曉得是否都等著當老姑婆 ?自己在他們這年紀,孩子都生了幾個囉。
「結了婚之後才有自己的巢,也才有人能夠照顧你。」
阿菊婆有時這麼叨唸著。
「誰要照顧阮?阮不會自己照顧自己。」
沒個女兒領阿菊婆的情。
「唉,番巴巴,講不聽。」
尤其是二女兒,年紀一把了大學才畢業,去哪裏找合適對象?前陣子,海勇公和阿菊婆說,熟人間有人想幫二女兒介紹對象,三十好幾,商職畢業,在縣政府當文書員,要阿菊婆探探二女兒的意思。
「你不要給我說這種事。」
心情好時甜甜笑著,心情不好時沒個妹妹敢招惹的二女兒,氣得大聲吼叫著。
阿菊婆不敢再言語。心想要不是自己憨慢沒材調,女兒也不用年紀輕輕就去成衣廠當女工,工作了那麼多年,家境好轉了才去唸夜補校。 女兒這一唸,有時眠也唸,日也唸,唸得無心工作,甚至把工作辭掉了在家專心唸書。阿菊婆歡歡喜喜地對厝邊隔壁說,伊手上的幾十萬存款,要用來幫助伊底女兒完成學業。日常裏,母女倆卻常有齟齬。阿菊婆閒來愛管事,女兒不再每月固定拿薪水袋給她,伊多多少少覺著自己更可以說說管管女兒了。女兒卻有時蹦著一張臉,有時問幾句也不答一聲,愛理不理地。做老母的一張熱臉貼著女兒的冷屁股,自尊心特強脾氣火爆的阿菊婆豈按捺得住?
「譕免那麼搖擺,還早哩。以為讀個冊就有多了不起,跟皇帝同款,得要人把你奉待得夠夠夠。你讀冊是讀給自己的,不是讀給我的。就算讀到中狀元,跟我也沒關係;你免煩勞我會去貪你一仙五錢啦。譕免跟你講個話,親像欠你幾千萬同款。」
這樣的戲碼不時上演著。所幸,女兒生性寬容大方,沒記住阿菊婆那些刻薄話 ;心情好時,依然笑靨甜甜。大學聯考沒中狀元,卻也上了還不錯的私立大學會計系。一畢業,旋即被高中母校延聘回去兼差授課,可是傑出校友哩。白日裏,當然有更好的正式工作。
「唉,撿來撿去,撿個賣龍眼的。」
阿菊婆有時半認真、半玩笑地說著。
沒料到,還沒來得及把全付心思放在二女兒的終生大事上,大女兒要離婚的棘手難題就鋪天蓋地而來,弄得阿菊婆六神無主、手足無措。

20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電視機旁一個仿自由女神像時鐘,發出機械而單調的聲音。一整個早上過去了,阿菊婆就一個人踡縮在客廳籐椅上;沒人知道伊到底在想什麼,恐怕連伊自己也說不清。公寓裏越來越熱,巷弄裏越來越吵雜;海勇公頗定時地爬了起來準備吃飯。彷彿胸中一口悶氣找到宣洩管道,阿菊婆幽幽地把女兒要離婚的事兒,說給了海勇公聽。
「嗯,什麼,當初自己主意要嫁,才嫁沒多久就要離婚。」
海勇公直覺地吼了起來。
「哦,土人,你在那裏吼就有用嗎?不會用頭腦,只會用吼的,實在有夠沒路用。」
阿菊婆一張臉又拉了下來,心想女兒當初結婚, 伊和海勇公可沒盡上一點為人父母的心力。
那陣子,大女兒的世界裏離不開一個話題:結婚。外人只見她興沖沖,生意又做得積極。私底下,伊一面不斷地向最大的妹妹抱怨準新郎的無趣、沒見識 ,未來夫家的小家子氣;一面細細計較著如何把場面撐起來,不能在同業間沒面子。舉凡選日子、訂喜餅、發喜帖、餐廳訂桌,大事小事,自己一個人忙著 ,自己掏腰包。阿菊婆和海勇公兩人既拿不出錢,也就說不上話。
頭一遭嫁女兒,又是不指望會嫁出去的女兒,海勇公沒甚言語,如往常般地過日子,晚上守工寮,白天回來吃飯、睡覺、抽煙、喝小酒。準女婿初初上門時,海勇公遞給他一支煙,客客氣地招呼他「呷煙啦。」知道他不抽煙,往後見了面,不是問他要喝燒酒嗎?就是邀他「呷飯啦。」準女婿不喝酒,又經常腹肚不餓,總是推辭著。嘴巴上親切地叫著「爸啊、爸啊,」兩人卻談不起來。
阿菊婆可不一樣囉,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得意。高興的不僅僅是女兒要結婚了,更令伊驕傲得意的是,準女婿家裏可是有錢人家。 兩人婚事敲定後,親家翁就置下逾千萬元的新落成公寓,做為兒子、未來媳婦的新居。如此手筆,阿菊婆嘴上不說, 心裏頭為女兒的福氣欣喜得不得了。嫁到有錢人家當媳婦,阿菊婆可是做夢都沒想到。
大半輩子在窮酸困頓,擔心沒錢、沒米,買不起這個、付不起那個中度過的阿菊婆,對富有的想望憧憬,就像窮苦人家的小孩子,看到雜貨鋪架子上一個一個大大的糖果罐,好想能伸手進去猛抓一把,塞進嘴巴裏大嚼一番。
「喔,人家怎麼那麼行,那麼有材調。」
每每聽到親戚熟人間,誰誰誰賺了大錢,阿菊婆總以不勝欣羡的口吻說著,巴不得自己也那麼行、那麼有材調。
「人家眼光多麼好,頭腦多麼靈活啊。」
海勇公忍不住附和著。
「唉,咱台灣人若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早就凹卒囉。整世人賺沒幾仙錢,就只會呷煙、喝燒酒;做你的某子,實在有夠衰啦。」
阿菊婆嗤著鼻,搖著頭。
海勇公繼續抽著煙,大口大口煙圈從鼻孔裏噴出來;臉上,令人猜不透的表情 。
阿菊婆喜歡以金錢來衡量一個人是否有材條,成功與否。在伊的小小世界裏 ,錢,像是黏蠅紙上的蒼蠅,拍著、拍著,總飛不掉;又像是空氣裏的塵埃,不細細審視,察覺不到,可始終在那裏飄浮著。
籌辦婚禮期間,阿菊婆看到的是親家翁的有材調,準女婿的溫良老實;女兒看到的是他在父親底下做事,每月領取的微薄薪資,怎麼也不能和她生意上的收入相比。阿菊婆中意的是準女婿無任何不良嗜好,女兒看不上的是她所謂的沒見過世面,不懂得談吐,不會交際應酬。一個安慰欣喜得不得了,一個自認背上巧婦長伴拙夫眠的十字架。結婚,不是為了愛情,更不是為了後半生著想 ,而是為了賭氣,出於任性,還有面子。
「哼,他爸爸一知道我不是教徒,就說這樣不好,要他另找對象。他當然不肯 ,準備跟他爸爸鬧翻。我本來也沒有很認真地想跟他結婚,不過,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下定決心要嫁到他們家。」
「你有神經病啊!」
妹妹嚷道。
「才不是哩,人生如戲嘛,何必太認真?我又沒結過婚,怎麼知道結婚好不好,要試試才知道啊。再說,做我們這一行的,還是要結婚,有自己的房子,場面上比較好看。」
結婚當天,新娘子像一隻餵了興奮劑的母雞,啄啄跳跳地。一化完粧回來,一面和伴娘嘰嘰呱呱穿戴著婚紗禮服,一面指揮著幾個妹妹如何打扮起來,
「你身上那件衣服不行。」
「你脖子上要戴一條項鍊才能看。」
冗長沉悶的天主教典禮過後,手上還端著一碗蓮子湯圓哩,就把自己如何說服牧師同意他們在教堂舉行婚禮的經過,有聲有色地說給一群女伴聽;說得好生動、好得意。喜宴席上,新娘子更是興高采烈,一看到同業熟人,又叫又笑地 ,「哎呀,是你呀。」裹在緊身篷篷裙下的如柴身軀,跟著蹦蹦跳跳地,好不跨張。散席時,精明的新娘子不忘和夫家的收禮人把賀禮、席桌分清楚,算清楚。然後才像唱了一場好戲的小旦,好不暢快淋漓;曲罷,終於嬴得了「見過世面」的掌聲,內心,好不欣慰,好不得意。
燈光漸漸暗了下來,人群僈慢散去;人,有些倦了,粧,也殘了。

21

眼見女兒離婚離定了,阿菊婆又恐慌又著急。還沒來得及送走好兄弟,就一身汗地跑去按女兒女婿住著的大樓公寓門鈴。女兒肯定前夜又沒睡好,略略浮腫著一張臉,烏黑著眼圈。
「我今日將話和你說個清楚,你若離婚,我就死給你看。等我死了,你可不准給我哭;你若給我哭的話,我做鬼也要把你的目瞅挖挖出來。」
毒辣辣的日頭照得柏油路面發燒發燙,週遭的人流、車流、雜亂無章的街道 ,彷彿全都在痛苦呻吟著,扭曲著。走出公寓大樓,迎面只是熱、熱、熱,熱得阿菊婆懷疑自己是不是熱瘋了。拐到外甥女的好彩頭雜貨店,細細地說給她聽,
「娥啊,娥啊,四舅媽今日可能在發瘋。剛才竟走去你表姊那裏,把她罵得有夠惡毒,好像冤仇人似地。我一罵完,心裏就在想,我今日怎會這樣,是不是精神失常?這幾個月來,我實在為了伊要離婚的事,操勞得直直要發瘋。我是心疼伊,為伊不捨啦。我心疼伊自小就和我一起打拼,打拼到幾個妹妹有書可以唸,出去才能和人有比較;這個家庭若不是伊和阿成一直在付出,一直在打算,哪有可能站起來?呷到三、四十歲,真不簡單才找到一個巢,我內心實在有夠歡喜啦。嫁的尪人那麼好,家裏又有錢,本來想說伊後半生有人照顧,能夠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誰知道伊到底在嫌棄哪個尪那裏不好?好好的姻緣,無緣無故偏偏要撕撕破,我實在是心疼伊,為伊譕甘啦。」
ㄘ一聲,阿菊婆把快淌下來的鼻涕吸了回去,卻攔不住泌泌而下的淚水;伊舉起粗糙肥厚的手,用力揩拭著浮腫的眼睛。
「四舅媽,你不要哭啦,我會講給表姐聽。表姐知道你是替伊心疼,為伊不捨,就不會生氣了。你不要再哭了,外頭那麼熱,你先在這裏吹吹冷氣、呷個涼,等心情較輕鬆,外頭沒那麼熱時,再回去啦。」
善解人意的外甥女體貼地安慰著阿菊婆。
「哼,有錢,她只會欣羡人家有錢。有錢,錢是別人的,人家可會分給她一仙五錢?」
撣了撣煙灰,又抽了口煙。眉頭緊鎖著,一臉凝肅。那神情,竟和阿菊婆有幾分神似。
「我發覺人一旦窮過,往往變得很現實,即使是自己的親生父母。」
在準備結婚的漩渦期,大女兒說出了這樣的話。語氣裏不是怨嘆,更多的是對人情世事的感慨。
「像我要是生意做得不好,沒什麼錢,媽啊就不太瞧得起我。像我那時候不是剛搬出去嗎?想說家裏有兩個冰箱,把舊冰箱搬過去用,就不用浪費錢買新的 。你知道嗎,我回去搬冰箱的時候,她臉色有多難看啊;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地做生意。」
「哼,什麼人都不可靠,靠自己最實在。」
伊把兩個細瘦的肩膀聳了聳,臉上眉毛往上揚,一雙大眼睛皺瞇成一條縫。頭頂上的日光燈冷冷照下來,照著她一付人情世事看透的嘲諷神態,照著她瘦伶伶的身影,揉著半分悽慘,半分辛酸 。
流過的歲月,像穿久了、穿舊了的白襯衫,愈洗愈黃;不小心沾到的污點斑漬,洗得淡了,卻永遠洗不掉。愛漂亮的女孩沒有蛻變成好時尚的女人;年華,一點一滴地淘洗、淘空,裙裾不再翻飛浪漫;人,像客廳裏掛了十年的落地窗簾,變老、變醜了。皎好的臉龐禁不住面庖、青春痘的一再摳摟擠壓,泛著紅腫粗礪的疤痕。長年的日曬、為失眠所苦,催得一張臉乾乾黃黃。原本濃密的秀髮,也變少、變疏了。
「麗真啊,麗真啊,麗真啊。」
阿菊婆一疊聲地叫著,要女兒起來把熱熱的羊奶喝了;喝完了,再繼續睡。手裏拿著羊奶瓶,人就在女兒床前。
有一段日子每日清晨,這樣的戲碼重複上演著。女兒總是「好啦,好啦,好啦」地應著,卻總得讓阿菊婆來來回回地催了好幾次,才勉力撐坐起來把羊奶喝了。有時早,有時晚;有時羊奶還溫溫的,有時早冷掉了。
好長一陣子,女兒老是咳著咳著,咳到僅三十八公斤重。阿菊婆憂心得很,一聽說羊奶治咳嗽,又可以顧肺,馬上訂了羊奶給女兒喝。天才濛濛亮,送羊奶的一到,阿菊婆馬上到樓下把瓶子拿上來送到女兒床前。此時,女兒可能幾經輾轉後,矇矓中方才睡下,要費好大的勁才爬得起來。
阿菊婆愈叫愈急,愈叫愈沒耐性。
「羊奶要趁熱喝才有效。」
一火大,阿菊婆索性把羊奶退了。
女兒繼續咳著咳著,阿菊婆開始從中藥行帶回一罐罐藥粉、一帖帖藥材。逼著女兒吃藥粉,又照著老醫師指示,費神費力地把藥熬出來,放在電鍋裏保溫,趁女兒剛睡醒時,把碗藥捧到伊面前,女兒再怎麼蠻皮,也不敢不喝。
漸漸地,女兒咳得少了、不咳了。一場病後,鏡子裏再也看不到瀑布直洩似的長髮。
「我才不要活到七老八老哩,活那麼久幹嘛?一點意思都沒有。」
那幾年,大女兒的生活哲學是只要活到三十五歲,對什麼都不起勁。懶得打扮 ,不再興沖沖於舞池,生意上沒企圖心,做個一兩筆,夠一個月開銷就心滿意足夠。幫當起保姆來的阿菊婆帶小孩,倒是熱心。沖牛奶、換尿布、哄他笑 、哄他睡,一方面也是嫌阿菊婆不細心,不夠乾淨。忙著,幫著,弄著,嘴巴上也就挑了起來。被喚做婆後,阿菊婆的脾氣收歛了些;大部份時侯由著女兒說去。若按捺不住性子,阿菊婆知道如何讓女兒吃記冷悶棍,拿手得很。
「哼嗯,呷到這麼多歲,沒讓你養到多少;不要以為現在會賺幾仙錢,我就怕你了?還早哩。」
挑完了阿菊婆,又幫著她挑起住在家裏的三個妹妹,不是太懶、就是太髒。連最大的妹妹重拾書本念補校念得廢寢忘食,有時連工作都不做了,也可以讓她看不順眼,有機會就同親朋好友抱怨著。
挑著,唸著,愈挑愈細,愈唸愈碎;人,也就俗了。

22

一口一口的煙圈,在半空中靜逐裊繞,然後緩緩淡去,褪去;就著暈黃的燈光 ,所有人情世事,像隔了好幾十年的月色,回頭一望,只覺得心裏頭虛虛浮浮 ,抓在手裏的,拋擲出去的,沒個真實。即使是曾經以為最真實,最溫柔的 ,也在慢慢地僵去,死去。
「我發覺人生最可悲的,不是從來沒有被人愛過,而是從來沒有愛過。」
那一年的夏天過得真快,還沒來得及抖掉寬肥棉布長褲上的泥土、草屑哩。 只見竹簍子裏的魚,重重地拍打著魚尾,魚腮奮力吸翕著。滋一聲,燒一盤糖醋魚。鍋蓋一掀,熱熱的蒸汽襲向臉面,一道清蒸鯽魚。下薑絲,灑蔥花,一大碗鮮魚煮湯。從來不知道和一個人在一起,生活可以過得那麼有趣、那麼開心。坐在他的身邊,一塊等魚上鉤,手捻把青草,往鼻子裏嗅嗅。聽他說,看他笑,自己也說說笑笑,再熾熱的陽光,也是一種溫柔。小小的廚房裏,自己洗洗切切,他在一旁幫幫弄弄。兩人瑣瑣細細地談著,額上的汗珠細細密密地流著;心裏頭,總是甜甜喜喜的。小陽台上,雕花鏤空鐵欄杆,左右兩株九重葛,攀爬上去,又纏繞下來。紫紅色花朵,開了一整個夏天,日落斜照時,一地花影零亂。
「咦,九重葛秋天還開不開花?」
「開啊!」
「那冬天呢?」
「也開啊!」
秋天來時,九重葛還開著花;立在巷弄裏,就著路燈月色,仰著頭往二樓的小陽台望。不知他是否還在週末背著竹簍子去釣魚?一個人去,還是帶著因新生命而複合的女友一塊去?腳踩離合器,引摯發動,他會猜想到是我的摩托車嗎?他會探頭向下看嗎?騎過大街小巷,心裏頭的滋味說不清;十年、二十年後,還會想著他嗎?還會記得這個夏天嗎?那天下午,兩人最溫柔的依偎,自己仍放不下堅持,說要等到結婚後。哼,真好笑,真好笑。
突然想到似地,不放心地叮嚀妹妹,
「你不要傻傻地跟媽啊說我抽煙,我只是最近心情不好,偶爾抽一抽。」
「嗯,」嘴裏應著,心裏卻想不明白母女間的微妙關係。
當阿菊無意間發現女兒竟然手叼著煙,嘴裏吐著煙圈時,彷彿晴天一聲霹靂 ;一顆心,掉到谷底,腦袋裏,熱血卻沖了上來,氣得有一會說不出話來。在伊的觀念裏,會抽煙的女人不外乎是賺呷查某、歹查某; 抽煙,是女人走上墮落的第一步。伊沒有辦法想像自己的女兒會走上墮落之路,更無法想像萬一女兒變成歹查某,伊該怎麼辦?
「哦,我怎麼會這麼歹命,」頓了一下,
「你若要呷煙、要變壞哦,給我搬搬死死出去,不要在厝內拖壞那幾個妹妹。」
阿菊婆憂戚著一張臉,走到客廳,坐在一張籐椅上,不發一語。
過了有好一會兒,女兒走到阿菊面前,把一包香煙和一支打火機,放到她手裏 ,
「媽啊,不要生氣啦,我以後不會再呷煙啊啦。」
阿菊的心開了,眉開眼笑得把剛發生的事說給念明星高中的女兒聽。女兒笑了笑,巷子裏,孩童嬉戲的聲音傳入耳裏。隔著紗窗往外看,朗朗的天空裏,一彎月芽,晚風習習吹來,心思漫無邊際地想到小學國語課本上念到的絲瓜棚下 。

23

水龍頭開開扭扭了好幾次,一塊抹布擰了又擰,才把飯桌清理個樣子出來;本想順手整理整理客廳,肚子實在餓得慌。嫌外頭吃不乾淨,經常忍著飢肚,一來也是節儉,能不花錢就不花錢。碗籃裏抓起一塊碗,油油滑滑的,不覺得心裏就有氣。
「這碗是怎麼洗得?洗得滑燙燙。」
說了又說,講了又講,阿菊婆就是學不來現代衛生習慣。一來也是出於省,省電、省水、省洗碗精,二來就是草率成性。夏天裏洗個碗,往往只開個冷水 ,流理台上三四塊魔術清潔布,隨便抓一塊,抹一抹,沖一沖,就算洗過了。要用時一拿起來,碗身、盤身經常油滑油滑;翻過來,碗底盤底老有淤積著的膩黃油漬。
阿菊婆終於按捺不住了。
「好了啦,唸得有夠多了。從一走進門就開始唸,怎麼唸得嘴不乾、腹肚不餓?飯吃一吃趕快給我回去,不要每次回來就在那裏一直唸一直唸;你又不住在這裏,給我管那麼多做什麼。」
兩人間的空氣靜了下來。
話才一說出口,阿菊婆的心疼疼地,懊悔自己怎麼沒讓著女兒一點,恐怕伊要跟她賭氣,飯不吃連水也不喝一口就走掉。大熱天的,騎著一輛摩托車在外頭跑,實在也夠辛苦。
「唉,都四十幾歲的女人了,要是一個好好的尪沒有離離去,也不用自己這麼辛苦,這麼打拼。」
想到女兒好幾年前無緣無故離掉的尪婿,阿菊婆一顆心又疼了起來。
任憑伊軟硬兼施、求神問卜、哭死哭活,伊底女婿又是鬧割腕、又是開瓦斯 、又是搞跟蹤地,婚,終究還是離了。
有一兩年光景,母女兩見了面彷彿各有嫌隙。阿菊婆臉色冷冷的,大女兒也不理不睬,忙完了伊要忙的事,重重的公寓大門一拉,戴上安全帽,踩動引擎呼嘯而去。阿菊婆從陽台上望著女兒,一眨眼,消逝在雜塵亂群中。伊嘆了聲氣,回轉身,正對著大廳裏供奉著的祖宗神明。
阿菊婆曾放言若果神明祖宗沒能保住女兒的這樁好姻緣,伊要將那些公仔嬤仔通通掃出去,再也不去拜奉他們。
「拜他們有什麼用?拜地我一個女兒這麼好的尪婿都留不住。」
神桌上的祖宗神明蒙著暗暗的淡淡的塵,早褪去了簇新的光采。阿菊婆憤憤地說著,祂們靜默地聽著。
天色從陽台上溜走,又從大門走了進來,淡淡的暗暗的塵添了薄薄的一層;客廳裏的瑣瑣細細、人情世故悠悠上演著。
「聽說你要結婚了,是那裏的女孩子,這麼有福氣,」阿菊婆語氣裏帶著幾分感傷。
「沒有啦。」
中年男子一聽,不覺得臉熱熱的。
分居還不到一年哩。當初鬧死鬧活,央她、求她、哄她、嚇她,大有此生非卿不可之慨。沒料到,這麼快就要當二度新郎了;自己想一想,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有多積極多用心,其實他從來就不是個有企圖心的人。否則,也不會一見傾心的女人才娶回家不到一年,就決意要離開他,嫌他不夠上進沒事業心。還好,待會錢一拿,雙腳一跨出,灰塵拍一拍,從此兩不相欠,老死不相往來。
「吃飯了沒,要不要在這裏隨便吃一點,我有做你喜歡吃的蔥油雞。」
「不用了,我腹肚不餓。跟客戶約好了,待會兒就得走。」
中年男子心裏惴惴的,怕阿菊婆要和他問東問西,說個沒完沒了的。
阿菊婆將放在伊面前事先準備好的一個牛皮紙信封袋推了過去,鼓鼓的。
「這是你以前交給我說要幫麗珍買房子的錢,一個月兩萬,給了五次,共十萬塊,我一分一毫都沒動過,你數數看。」
阿菊婆愛錢,卻不會去貪圖別人的錢。中年男子一打電話說要過來看看她,她就知曉是怎麼一回事了。
「不用了,媽。」
他沒料到阿菊婆這麼爽快,不由得順口叫了聲媽,覺得生疏;可不叫媽,又不知該如何稱呼。
「大熱天的,還特別跑這麼一趟,數一數比較好。」
「不用了,又不是什麼大錢,要大錢我也沒有。」
「好啦,你相信我不會騙你就好;我吃到這個歲數,都已經做婆做嬤了,真要騙你那幾萬塊錢也實在沒意思,會被人瞧不起。」
中年男子訕訕地陪著笑。
隔了一會,阿菊婆仍然禁不住好奇地問,
「聽阿娥說,那個女孩子是你學跳舞的時候認識的,看起來乖巧乖巧,不像我們家麗珍那麼ㄎㄧㄤㄎㄚ?」
「嗯。」
中年男子無可無不可地應著,算是間接承認了就要當新郎的事實。
即將過門的未婚妻,確如阿菊婆所聽聞,是他學跳舞時認識的。普普通通的長相,普普通通的的氣質,雜在人群裏不起眼,一個人時也不顯眼,和他正好配成普普通通的一對。男女情愛,你儂我儂,他其實不怎麼在意,要不是碰到了阿菊婆的大女兒,還打算一個人過一輩子的。伊是他命中注定逃不過的桃花劫 ,不是國色,沒有天香,就是那股輕易不低頭的ㄎㄧㄤㄎㄚ勁,深深吸引了他。走過他生命裏的女人既少又模糊,根深蒂固心頭的,是他長年燒香拜佛被父親棄置一旁的母親。他看不慣父親假天主教徒式的虛偽,一手拿聖經,一手養小公館;不習歡母親凡事容忍,凡事沒主張的人生態度,卻也遺傳了她那軟弱不積極的個性。他的前妻不一樣,一雙手、一雙腳、一付瘦弱的身軀、一張伶俐的嘴,為自己為伊底家,打下了小小的足以安身立地的天下。伊是他命中注定要歷經的桃花劫,還好,伊生性良善,既未奪他性命,亦未騙他錢財。經過了這麼一劫,他想通也看開了,一個人過是一輩子,兩個人湊和著過也是一輩子 ,再生幾個吵吵鬧鬧哭哭啼啼的小孩,日子也還是一樣地過。就這樣了,既然有人喜歡他,說他好、誇他能, 那就牽著她的手一塊去拍婚紗攝影、走禮堂、喝喜酒。反正新郎已經當過一次了,再當一次又何妨。
自此,阿菊婆再也沒見到伊好不容易盼來,不到兩年就沒了的女婿。

24

「唉,好好一個尪讓別人撿撿去;聽阿娥說,生了對雙胞胎哩,應該 快上小學了吧。」
阿菊婆不覺得翻了個身,長長地嘆了口氣;耳裏聽得女兒掀開電鍋的聲音,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女兒盛了半碗飯,上頭鋪了幾筷子荷蘭豆,坐在客廳籐椅上,細嚼慢嚥地吃著。靜凝著的一張臉,透著一種對日常營生的嚴肅計較,和見過世面的自覺幹練。原來瘦骨磷峋的,還以為老了會剩一把骨頭,沒料到離了婚後不幾年竟豐腴了起來,豐腴到時時留意著體重器上的指針。
結了一次婚好似演了一場戲,她配合劇情賣力演出,男主角卻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歹戲拖棚不是她會做的事,既沒騙他的錢, 又沒欠他的人,那就卡察一聲把攝影機關掉,各自收拾收拾打包回家。她是導演也是演員,說停就停, 哭哭啼啼吵吵鬧鬧地拉她求她繼續演下去,只會讓她更嗤之以鼻。伊告訴自己,離了婚後要更自立自強,惟有生意做得好錢賺得多, 才不會讓同業看笑話、讓阿菊婆瞧不起。才兩年光景,就把標會買房子的錢還得乾乾淨淨,還有閒錢拿去買股票。雖然屢戰屢賠, 仍不減賺錢的興緻勃勃,一有機會在街坊家人面前談起來,比當時尚未開風氣的投資理財專家說得還要生動精彩。
有錢生信心, 伊早已不是那個剛進珠寶界,怯怯生被同事排擠岐視的小外務員,才國中補校的學歷,卻能掙到今日這等局面,就算別人嘴裏不說, 伊也要為自己鼓掌喝釆。 伊底四個妹妹個個學歷比她好,可沒人有她的賺錢本事; 尤其是在美國唸博士的妹妹,三十好幾了,躲在象牙塔裏讀死書死讀書, 沒賺錢還花錢,一點出息都沒有。雖然花的不是伊的錢也不是大錢,比伊在股票上賠的、做生意耳朵軟被騙的,簡直小巫見大巫,可是, 伊就是有點看不過去。說穿了,搞不好她就是祟洋媚外,以為外國的月亮比較圓吧。哼,當初伊根本就反對她出國唸書的, 國立大學畢業錢沒伊賺的多,拿了個洋碩士回來,薪水還是差不多,唸了個博士錢就會賺得比較多嗎?伊可不像伊最大的妺妹, 這個沒關係那個沒問題,凡事好好好、可以可以,天塌下來也有她頂住似地,老天真。自己挺了個大肚子又沒上班時, 還想辦法匯錢過去。幸好,她底老公忠厚老實錢財上不計較,大小事依她順她;換成別個男人,妻子把錢往娘家彎,不吵不離才怪。 不過啊,她那一身穿著,跟她講過多少遍了,不要把自己搞得像個黃臉婆一樣,她的老公年紀可是比她小,再幾年看她煩了膩了, 大可以找個年輕漂亮的。這種事,她看多聽多了,像拖拉庫一樣一大堆。 哎,伊底幾個妹妹,沒結婚前不精功,要她說說唸唸的,結了婚當了媽媽還是一樣不精功。小孩子不會帶不會教,一個養得胖嘟嘟, 一個養得怯生生,得伊教教唸唸的。結了幾年婚當不了媽媽的,則以為自己還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辣妹,經常打扮得不搭不七。 有時伊實在看不過去,不得不當著她底同事老闆面前好好數落教導一番,上班要有上班的樣子,不要穿得像要去夜總會跳舞一樣。 沒辦法,總不能讓她貽笑大方丟伊底面子。當初人家可是看在伊底面子上給她那份工作的,否則,憑她育達商職那麼爛的學校, 能有那麼好的薪水?還有伊最小的妹妹以前是最不精功的,撤謊、逃學、偷錢,眼看著要走上不良少女之路。阿菊婆管不來, 又不敢讓海勇公知道,對在當兵的哥哥也瞞著,怕他們下手重把她打瘸打殘了。長姐如母,她不怕阿菊婆, 卻不敢不把伊這個大姐放在眼裏。伊一手拿棍子,一手拿糖果,軟硬兼施地把她從岐路上拉回來,好歹唸了個商校畢業。 哼,想學壞,先過得了伊手下的棍棒再說。要不是有伊,憑阿菊婆那有份管教兒女的本事,能教出個什麼樣的咖? 雖然長大後也沒變多精功,至少找了個老老實實本本份份做事的老公,有了孩子之後也開始懂得未兩綢繆量入為出了。 不再像以前那樣賺多少花多少,週末放假日只知道吃吃喝喝的,簡直是糜爛不長進。哎,賺錢哪有那麼容易,不能偷不能搶, 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日子要懂得怎麼過,能省就省,時機歹歹。 伊就是看不慣阿菊婆不懂得怎麼過日子,簡直是懶爛又浪費。給她買再大的冰箱也沒有用,永遠塞得滿滿的,剩菜剩飯、 陳年的醃菜、漬豆、小魚干、豆腐乳、快爛掉的韭菜、水水的豆芽菜,總之,就是一看到就讓人生氣。偌大的房子就住著兩個人, 卻像擠了十幾個人,客廳裏永遠凌亂不堪,這裏丟那裏放的 ,好似有傭人跟在後頭收拾整理似地。要找個東西,櫥櫃一打開來,亂七八糟塞得一大堆,跟撿破爛的差不多。哼,這樣的習性, 給她住皇宮跟住鐵皮屋也沒什麼兩樣。
想到此,伊靜凝著的一張臉露出幾絲嘲諷,一邊把碗底最後一口飯放進嘴裏,慢慢地嚼,細細地嚥下去。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細嚼慢嚥容易消化,也才不會吃得太多太飽。伊是愈來愈注重養生的,中年女人了,身材不再纖細,肉要吃得少,外頭不乾淨最好不要吃。不像阿菊婆,已經那麼胖了,還老是大魚大肉地,好心和她說一聲,就兇兇地頂回來,說什麼「你們這些人就是沒餓怕。」氣死人了,好話壞話都不會聽。還沾沾自喜自己長得福相,說女人老了要肉肉得才好看,否則一張臉癟癟凹凹的,能看嗎。什麼謬論,笑死人了,一點常識都沒有。
突然想起來似地,阿菊婆又不放心地從躺著的眠床上喊了出來,說瓦斯爐上還擱著一鍋早上才煮好的綠豆湯,外面日頭熾艷艷,喝碗綠豆湯要出去再出去。天氣一年比一年熱,說是什麼千禧年囉,又是什麼什麼效應的關係,伊也搞不清楚。總之,大熱天就喝碗綠豆湯才不容易上火。
「嗯。」
女兒眉頭微縐,漫不經心地答著。
阿菊婆一整天到晚只會關心要他們吃這個那個的,怕她們不吃就會餓死一樣。他們都這麼大人大種了,想吃什麼不會自己吃嗎?要她叨叨唸唸地。有那麼多閒功夫,怎麼不把家裏收拾整理一下,老是亂七八糟的。伊不特別喜歡什麼綠豆湯紅豆湯的,可外頭實在太熱了 ,綠豆湯清涼退火,喝碗就喝碗吧,也算捧捧阿菊婆的場。
慢慢地喝著端在手裏的一碗綠豆湯,伊隱隱約約地記起曾經有一個長得英挺俊俏的年輕男子,喜歡大熱天裏喝冰冰涼涼的綠豆湯,要很甜很甜的。伊不特別喜歡綠豆湯,卻心甘情願陪著他喝,一小湯匙一小湯匙地送進嘴裏,甜滋滋的 。年輕男子說著話,伊側過臉看著他,周遭氛圍柔柔細細的,彷彿電影裏的某個鏡頭。伊不記得了,那好像是久遠久遠以前的事了,伊還有頭濃濃密密的長髮,瘦伶伶的。也是夏天吧,某一年的夏天,夏天裏人們才喝綠豆湯。還有釣魚場、魚簍子,夏末轉秋,天氣不那麼炎熱了。還有呢?青草和泥土的影像在伊腦海裏若隱若現,伊卻想不起他們的味道。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似曾發生過,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伊最喜歡的是那柔柔細細的氛圍,好似在電影裏一樣。
哼,伊輕輕地嗤出一聲氣,記得也好,不記得也好,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記得又能怎麼樣,夢想不能吃飯,回憶不能填飽肚子,也彌補不了伊在股票上一次又一次賠掉的新台幣。唉,伊的股票又被套牢了,每次都以為這次一定可以大賺一筆,每次都慘賠,怎麼伊就那麼沒有發財運。伊不是愛錢,可沒有足夠的錢在身邊實在沒安全感,特別是年紀老大之後。人老了,最重要的就是要有錢;否則,任你年青時多有能耐多囂張,一旦落得又老又窮,別說活在人世間沒尊嚴,連鬼看了都要瞧不起。伊底父親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以前多霸氣多凌人啊,雙眼狠狠一瞪,伊就嚇得從心底打哆嗦。伊總記得全家還住在士林時,一次伊背著最小的妹妹在雜貨店前空地踢踏,海勇進去買了瓶汽水,出來後自顧自地喝了起來。伊不解地看著他,內心很憤怒、很受傷、很羞慚,怎麼竟有這樣的父親,而且是自己的父親?更令伊錯諤的是,海勇還叫伊走開 ,把伊看做乞丐似地。
哼,還有那年,跑去餐廳宿舍找她,帶著一身酒氣,讓伊一張臉不知往那裏擺,除了乖乖地跟他回去,還能怎麼樣?沒錢又愛面子,說什麼伊在餐廳裏端盤子讓他真見笑。那伊小學一畢業就被送到朴仔寮做工,大漢的養細漢的;有材調生、沒材調養,怎麼就不知道要見笑?笑破人家的嘴 。
哼,人老了就要知份,不知道要知份的話,只能自討沒趣。十幾二十年前,伊都已在珠寶業打滾了幾年,經歷過不少大風小浪,海勇卻還擺出一付強勢老爸模樣,天天同伊吵著要錢。伊冷臉相對,清清楚楚地對他說,
「要錢就自 己去賺啊,要不然你以為錢會從天上掉下來嘛。」
後來實在吵得不像樣了,哥哥只好插手,嚴重警告他敢再吵著同伊要錢的話就讓他好看。哼,惡人沒膽,之後他才不敢了。一個家非要弄得父子幾乎反目成仇他才甘願,實在是見笑死人。見沒得鬧地,結果那年冬天就鬧了個笑話。喝了罐洗廁所的清潔劑,喝完後卻跑來客廳直挺挺地躺著,一邊淌眼淚一邊咿咿喔喔地說個不清,大家只當他在鬧酒瘋,沒睬他。後來看他口吐白沫,又嚷著
「讓我死啦,讓我死啦,我死了比較快活。」
才驚覺原來是仿效坊間的愚夫愚婦灌清潔劑自殺。幾個妹妹全嚇壞了,連哥哥也嚇慌了,哭著問他「你為什麼要這樣啦?」事後說起來,大家都覺得好笑。如果真要自殺的話,哪有人一喝完清潔劑就去躺在客廳裏?還特別選個剛好大家都在的禮拜天?唉,演技實在有夠差。
以前啊,恨他怕他瞧不起他,現在呢,看他不過就是個可憐的老頭子。頭髮少了,背駝了,腰也彎了,大嗓門還在,只是,沒人聽也沒人理了。
「唉,這就是現實,殘酷的現實。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25

阿菊婆從眠床上爬起來時,日頭已斜斜地照在陽台上。伊坐在籐椅子上怔怔地想著,或許打個電話到四女兒和小女兒公司,問問她們明天想吃什麼?不能打電話到二女兒公司,歹赫赫,親像在做總統同款。大女兒更別提了,沒要緊代誌伊才不敢打。兒子,唉,跟那箇死人同款,每次問個話就歹聲嗓,土人一個 ,不知是不是因為冊讀得不多的關係。這就不能怪伊了,當初讓他唸到國中,高中聯考沒考上,海勇就安排他去學做木啊。做土水伊不愛,都是些酒鬼、賭鬼,落得跟他那個死人老爸同款會賭會喝,那就駭囉。
只有兩個小的女兒最能說說話,不會對伊膨頭膨臉,也不會問個話就三斤六重 。伊們倆人小的時候是最不精功的,沒想到長大後和伊最親、最好。結了婚後更懂得體貼老母,三不五時打個電話同伊聊聊天,關心伊的大病小痛。幾年前 ,聽說維他命E對老人好,就叮囑三女兒回來時帶個十幾罐給伊吃。有時伊忘了,想起來就吃個幾顆,也不知有效還是無效?人還是一直老一直老,愈來愈沒頭神。
小女兒愛呷,小時候光為了呷這件事就不知讓伊打打罵罵過幾百次。有時候,伊那個來時人實在不舒暢,想說吃點油油的比較好,就炒幾塊三層肉或煎個蛋。都還沒來得及蹲下來吃哩,女兒就圍過來巴巴地望著伊。唉,怎麼女兒就這麼不懂得體貼?這個做老母的經年累月做著粗工,回到家還要煮三餐、洗全家人的衣服,那個來時也不能好好休息一下。女兒對老母的病痛不聞不問,伊要呷一嘴什麼就兩隻眼睛光光地看著她,怕伊偷吃什麼好料同款。阿菊立即心中一把火 ,破口大罵,
「看啥,愈看愈不讓你吃,那麼愛呷要死,跟你們那個死人老爸同款,整世人只知曉呷呷呷,怎不呷呷落落去?再看,再看,再看等下就把你的目瞅挖挖出來,看你有多夭鬼?」
可再怎麼打怎麼罵也沒用,為了顧那張嘴,竟學會了偷錢,偷伊的錢、偷姐姐存的錢。阿菊把她帶到伊做粗工的河邊, 不管她哭死哭活地求饒,
「媽啊,我下次不敢了,我下次不會了啦。」
硬把她裝到布袋裏,做勢要丟到水裏讓她淹死。 河邊其他婦女當然看不過去,拉著阿菊說,
「歐桑,那堪心肝這麼狠。囡仔做譕對代誌就要好好教,教不好就用打的,不能一下子就說要讓她死啦。」
「沒效啦,我教千遍萬遍攏沒效。手指頭拿著菜刀要將它剁斷,也沒效。給我偷錢去買東買西呷,這麼愛呷是要死嘛?以後變成個愛呷查某,愛呷不肯動,了了然去。我養這樣的查某家有什麼路用?不如現在就讓她淹淹死,免得留在世間嚇世嚇種。」
饒是這般,女兒收斂了些卻沒徹底悔改,看到別人有好吃的、好玩的,自己很想要時還是大著膽子偷。阿菊傷透了心,面戚戚心憂憂,不知如何是好?女兒就是遺傳到海勇的死人個性,要呷好的、穿好的。任伊怎麼打、怎麼威脅、怎麼苦心婆心,沒效就沒效。
年幼時候不是這樣的,生得古錐又伶俐,很得姐姐們疼,特別是最大漢的姐姐 。阿菊當然也疼,三、四歲了還放在背上,同四女兒一起帶著去河邊看伊做工 。每次走到外省婆開的柑仔店,外省婆就罵了起來,
「這麼大漢了不自己走,還要讓老母背。下來、下來,下來讓我打屁股。」
「哎唷,快來走。」
阿菊故做害怕狀,小跑了起來。
阿菊一邊做工一邊聽著收音機裏的歌仔戲,聽得淚水直直流。伊想不通世上怎麼有那樣的歹查某、憨查某,居然為了一個客兄要殺害自己的親生子女。兩個女兒在一旁玩耍,有時好好、有時大吵小吵。吵得兇了,阿菊說不聽、火大了,一頓好打。打過了、哭過了,倆人又玩在一塊,有時還模會仿電視裏的歌星載歌載舞哩。
「細漢時候倆人最會吵架,親像冤仇人同款。現在大漢了、懂代誌了,感情卻變得最好。」
阿菊婆不無欣慰地想著。
後來聽從學校老師的建議,讓小女兒去學跳民族舞。老師說,不喜歡讀書沒關係,喜歡跳舞也不錯;還要家人多多關心她,不要用打用罵的。阿菊於是扮起慈母的角色,說話儘量和顏悅色,問她舞跳得怎麼樣?肚子餓了沒?有好吃的 ,就偷偷多塞給她一點。
「好加在,沒變成歹查某,要不我就歹命囉。可能是愈來愈大漢,比較懂代誌 ,而厝內也沒那麼艱苦囉。以前未出嫁待在厝內時,還是愛呷好的愛穿好的,伊就一直罵一直罵,看能不能將她罵得精功一點。 現在結了婚、有了囡仔,和以前不同款囉。每個月幫囡仔固定存一筆錢,說是教育基金。一個尪要買個什麼東西,就被她罵亂開錢、 沒危機意識、不會為將來打算。」
小女兒結婚一年就生了一個女兒,現在又快生第二胎了,超音波照出來說是男的,公婆歡喜死了。四女兒嫁了五、六年,肚皮卻一直沒動靜。當初嫁過去還不到一年,公婆就開始急、她也跟著急,又是吃藥、又是打針,醫生看了一個又一個。害得原本個性單純、無憂無慮的她,竟開始為失眠所苦。
「唉,以前的人秤秤菜菜就生一堆,現在醫學那麼進步、大家又吃那麼好,卻愈來愈多人生不出來?實在是真奇怪。不知曉老四啊是不是太瘦了,還是以前身體不好留下來的症頭,否則,哪會生不出來?醫生檢查說,都沒問題啊。」
四女兒嬰孩時白白胖胖的,很得兩個大堂姐的疼,一面逗著她,一面喚她
「肉雞啊,肉雞啊,你是不是呷歐羅肥,才呷得這麼肥。」
被抱在懷裏搖來搖去,小嬰孩睜著圓滾滾的晶亮黑眼珠,咯咯咯地笑著。阿菊頗自得自己奶水好 ,能養出個胖娃娃。
一歲多時,女兒受了嚴重風寒,發著高燒,全身滾燙燙。阿菊從寄藥包裏拿出一包粉紅色的藥,伊清清楚楚記得寄藥包的人說,落屎腹肚疼吃白色的,感冒發燒頭痛喉嚨痛吃粉紅色的。大茶壺裏的滾水冷冷的,阿菊倒了點水和著藥粉攪一攪,然後捏著嬰孩的鼻子,先將藥粉灌進嘴巴裏,再讓她喝喝水。喝完水拍拍背,再讓她躺下。藥倒病除,阿菊覺得安心了。沒料倒,不一會嬰孩開始抽搐,眼睛閉著彷彿在睡覺,一個頭卻直搖個不停。
「那時候實在不應該用冷滾水給她喝,她外面燒內面也燒,冷滾水狠狠喝下去,煞到。」
阿菊婆不無抱撼悔恨地說著。
等 Hiroshi 用鐵馬把醫生從關山請回來時,已是隔天早上了,嬰孩的頭仍搖個不停。醫生看了看、搖了搖頭說,注一射大筒的試試看吧,有效還是沒效,他也不知曉。原本就面憂憂心戚戚的阿菊更加憂戚了,注一射大筒的要三十五塊錢,厝內沒錢、伊要去哪裏借?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死死去。
「唉,人若散赤就是這樣,不值啦。」
女兒僥倖活了下來,卻成了體弱多病,氣管不好。
搬到三重埔後,阿菊開始積極地幫女兒顧氣管。聽人家說吃魚肝油好,她就託人買魚肝油給她吃 ,又經常從中藥行抓 些藥粉藥丸藥材,藥粉藥丸三餐飯後吃,藥材買幾塊小排骨燉給她喝。伊總說,
「氣管要顧得好,人才不會那麼時常破病。」
阿菊顧得了女兒的氣管,卻顧不了她那緩緩發展的腦袋和怯弱易受人欺的個性 。女兒要上小學的那年夏天,阿菊整個人日也思夜也想。想女兒個兒又瘦又小 ,人又不夠機靈;學生囡仔那麼多,一定有幾個歹的。女兒若被歹囡仔欺負,是該怎麼樣才好?本來想說樓上老李仔尪某的第二個兒子也在三重國小讀書,可以拜託他幫伊看著看著。那些歹囡仔看到有大漢的在,比較不敢欺負她。真不巧,他今年剛剛好畢業。對面歐桑的細漢查某家今年也是要上小學,兩個人比較有伴。不過她查某家也是憨慢憨慢、古意老實的,到時候兩個人同齊讓人欺負。唉,……
開學當天,阿菊幫女兒把學生制服穿戴得整整齊齊,書包文具準備得齊齊全全。然後吩咐上半天課的三女兒一手牽著小女兒一手拿著傘,伊自己背著四女兒,面憂憂心戚戚地。母女四人緩緩地走過小巷、穿過市場、踏上大街、越過馬路 ,走了半個多小時,走得汗水淋漓,北台灣的日頭愈來愈毒辣。教室裏一片喧嘩,年輕的女老師在學生家長間穿梭。阿菊幫女兒撿了個位子,無奈地把她從背上放下來,叮嚀這叮嚀那的,也不知道女兒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又同兩個女兒站在教室門口看了好一會,才不忍又不捨地一邊回頭一邊離開。
上學沒幾個禮拜女兒就頻頻丟失東西,橡皮擦、鉛筆、刀子。阿菊問怎麼丟的,女兒說不知道;後來連新新的鉛筆盒也整個丟掉。阿菊覺得事有蹊蹺,一再追問。女兒才畏畏縮縮地說,坐在她前面的一 個小男生拿走的,她不敢不給也不敢和老師說。 阿菊陪女兒到學校,要她指給伊看是那個學生囡仔。那天放學時,阿菊就在路上把他逮個正著,
「你以為你很大隻嗎?你說我有法度還是沒法度把你整個人抬起來再摔下去 ?如果摔下去的話會不會死,會不會痛啊?要不拿一根棍仔,你說我有法度還是沒法度把你那兩隻手、兩條腿打斷?拿我查某家的東西,講不給你的話就要打她;你這麼細漢就會去搶別人的東西,大漢時是不是要去做土匪?你老爸老母攏死了了,沒有在給你教息?我跟你講喔,以後再搶我查某家的東西,看我會不會把你打死、摔死?你若好膽就給我試試看,我在這裏等你。」
一次奏效,女兒不再受欺淩。
「ㄏㄡ,一個海口囡仔,生得有夠細隻,卻那麼歹。我用話給他嚇嚇,他才不敢。要不,還不知道會被他欺負到什麼時候。」
事隔多年,阿菊婆依然說得憤憤。
花了那麼多功夫和心力,阿菊總算把女兒的氣管顧好了,不再那麼常生病。長到十歲上,女兒又突然開了竅似地,變得機靈活潑,功課也好了起來,一次學校月考還拿到獎狀哩。更讓阿菊欣慰的是,女兒也開始會賺錢貼補家用了 。巷弄裏有幾家小型加工廠,不時需要些幫手。老闆娘們算盤打得精,雇用小孩比雇用大人來得划算,小孩好管工資又低。個性老實手腳靈活的女兒,輕而易舉成了老闆娘們最愛雇用的臨時工。那一、兩年裏,女兒很是得阿菊的疼。 女兒漸漸長大了,出落得愈來愈好看,也愈來愈愛漂亮。唸了一個不怎樣的商職時,變得愈來愈愛玩;開始工作上班後,更是變本加厲。有時去溜冰、有時去跳舞,玩到三更半夜才回來。阿菊婆躺在眠床上,一聽到女兒開鎖進門的聲音,就爬起來給女兒一頓好罵,
「你是沒爸沒母沒人在教息嗎?現在幾點了?幾點了?哪一個查某囡仔人在外面玩, 玩到這麼晚才回來?讓厝邊隔壁知曉,我是要如何同人做人?攏交一掛歹朋友,一天到晚只知曉顧吃顧玩;沒效啦,了了然去。 你若要親像他們一樣,給我搬搬死死出去,不要留在厝內給我嚇世嚇種。你不知曉歹勢,不想要留一點讓人探聽,我可是還要做人、還要留一點面子的。」
「好啦、好啦,媽,我知曉啦,下次不會了,你緊去睏、緊去睏。」
女兒哄慰著母親,沒把伊的話放在心上, 反正從小到大被罵慣了。
阿菊婆罵歸罵,女兒玩照玩。週末假日打扮得漂漂亮亮,興沖沖地去溜冰、跳舞。跳得右手臂比左手臂粗,溜冰刀溜得差點摔斷腿。玩到二十多歲,仍穿得像十五、六歲,還自嘲說「要抓住青春的尾巴。」玩回來了,眠床上一躺就呼呼大睡,渾不知外頭是風是雨是晴是雲。
「唉,做查某囡仔的時候能玩能睏,現在卻常常睏不去。一個囡仔生不出來,心頭的結打不開啦。」
阿菊婆不無憂心地想著。
「不過,一個尪實在有夠好,會幫她晾衣服、擦地板。講她冬天腳冷睏不去 ,就趕緊去買一個水龜給她。」
胡思漫想著,阿菊婆覺得伊幾個女婿實在都很好,正正派派、穩穩當當、不賭不喝,又都聽某嘴。賺的錢攏交給某去處理,自己才留一點做所費。有這樣的女婿,伊也實在真福氣。否則,要是像那箇沒路用死人同款,那就駭了,伊光操煩就操煩死囉。再想一想,自己也算好命。六個囡仔自小漢也沒什麼在栽培,也都還是精精功功、不會黑白來。會打拼的就真打拼,要上班的就好好上班,能讀冊的就去讀冊,攏是自己主意、自己做,根本不需要伊操煩。
「唉。」
想到此,阿菊婆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原本怏怏的心情像鑿開了一個洞似地,舒暢不少。
一看時鐘,該去校園運動運動散散步了。日子一天一天地過還過地真快,明天就是禮拜六囉。伊拉上重重的鐵門正準備出門時,樓梯間響起一陣啪噠啪噠的腳步聲,隨著傳來四樓歐巴桑生氣十足的嗓門,
「要去運動了嗎?」
「是啊。」
「喔,明天禮拜六了,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子、孫女全部回來給你看,你和歐吉桑有得忙了。」
「沒有啦,哪有什麼好忙的。我隨便煮一煮,他們要回來吃就回來吃,不回來就拉倒,又不是阿公阿嬤,還要去求他們、侍候他們嗎?」
正值放學時間,閒落了幾個小時的米粉攤擠滿了背著書包穿著白色制服的中小學生,「老闆,一碗米粉湯」的叫聲此起彼落。 上身僅著一件汗衫的老闆忙得汗流浹背,泌泌的汗水不時滴到手裏拿著的保麗龍碗裏。一群蒼蠅嗡嗡嗡地在上頭飛來繞去, 學童卻只顧呼嚕呼嚕地喝著米粉湯,一邊大聲談天說笑,聊聊同學的不是,講講老師的壞話。
看了這景像,阿菊婆不禁皺了一下眉,心裏暗暗罵道,
「髒死了, 湯裏面放的全是味精,嚇死人。」
伊左閃右躲地穿過馬路,踏上人行道後才放鬆神經,緩緩地往校園方向走去。日頭不再那麼熾艷艷,將伊的影子拉長了投在紅磚道上。阿菊婆踩著自己的影子,想著明天清晨要海勇公去市場買什麼菜,太重的伊提不動,雙手關節又腫了起來。又想著不知大女兒明天會不會回來?伊一向疼那幾個姪子、外甥,那麼久沒看到了,應該會回來看看他們吧。
「歐巴桑,來運動了喔」
才一踏進運動場,幾個熟識的歐巴桑、歐吉桑馬上同阿菊婆大聲招呼起來。
「啊,是啦。」
阿菊婆滿臉堆笑說著,想著明天就是禮拜六了。
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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