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小雅.采薇》
昨夜一場大雪,將雪城上空洗得澄朗如澈。位於市區有百餘年歷史的D大, 一色幾來吋密密的雪。衰蔽裏,殘敗小巷弄,破落人行道,寒假又逢週末,路上直個少人行。整個校園除了些個兒腳印,就是雪白雪白的冷;耀晃晃的陽光打下來,卻又像披了一襲銀色金縷衣似地。風一吹,禿枝瘦椏亂顫顫,點點雪花飛來又去,更添寒意。
雪地裏,裴的身影來得格外容易辨識,即使隔著老遠。那長年不變的學生頭,一身標準的裴冬季裝束,黑外套、黑長褲、黑色雪靴,地上沒雪時,則是一雙黑色布面繡花鞋,連經常掛在肩膀上的大包包也是黑色的。肯定換過,只是款式那麼相近,就好像一直是那個包包。
錯不了的,準是裴,那走路的姿態一看就是。迎面而來讓人感到一種審慎的意味;從背後看卻是緩緩不輕快,好似一頓一頓地。
錯不了的,就是裴。那個漸趨胖大的身軀,錯過了雪城的繁華,只能與這個城市一樣,在凋色裏老去。
沒人知道裴來雪城多久了,也無人知曉她還會待多久,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1
秋天到了,風一吹,落葉蕭蕭,好不撩人思緒。
潔不在,肚子還撐得飽飽的,何不先輕鬆輕鬆一下,不想去翻那些惱人的課業。咦,明天要上教堂做禮拜,可以把我心愛的長袖洋裝找出來,好久沒穿了。那樣的色彩,那樣的質地,正適合這樣的天氣。唉,衣櫥裏成落成落上好質料、設計高雅大方的衣服,到了美國後就幾乎未曾穿過;沒機會。美國人穿著很隨便,校園裏的大男孩大女孩,幾乎一年到頭,清一色牛仔褲。哪裏像在韓國唸大學時,女學生總是細細地打扮自己。不能想了,多麼遙遠的事囉。「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哈,中學時代唸的唐詩,居然還記得。咦,找到了,怎麼被我棄置在那麼不顯眼的角落。
這件洋裝,可是我在釜山一家高級精品店櫥窗一看到,就決意要買下來的。深棕色柔滑緞面,上頭滾著如蟲似魚圖案,嗯,嗅得出來自海洋的典雅氣息。簡單流利的剪裁,將年輕女孩秀美的肩胸腰臀巧妙地托了出來;略僅過膝小開叉窄裙襬,讓腿部曲線自然流洩而出,多麼秀麗大方啊。從小我就知道自己長得不漂亮,一張扁平大圓臉,鼻子又塌,嘴型也不好看。大人總只誇我文靜乖巧,從沒人說我美麗可愛。還好,我的身材稱得上纖瘦;明天做禮拜,就穿這件洋裝吧,難得有機會。
哇,原來輕輕鬆鬆穿上身的,怎麼…怎麼…,怎麼現在竟緊得拉鍊都拉不上來。難怪上回老姐來看我時說我又胖了,要我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
唉,這麼漂亮的洋裝!明天穿不出去了,多可惜啊。
2
Oh, my god,怎麼會有這種事?潔怎麼可以這個樣子?多骯髒,多齷齪,多噁心,嘔……,我的胃又開始翻攪了。怎麼會有這種事?潔怎麼可以這個樣子?天啊。
校園裏冷冷清清,寒風颼颼,樹上的葉子都掉光了,天空陰沉沉的。唉,我怎麼像個孤魂野鬼似地。要能夠碰到個相識的人,隨便說個什麼話也好。
沒錯,我是不曾和異性親密過,那又怎麼樣,我不是不懂這種事的。兩個老哥都學醫,老姐唸護理,他們看我這個妹妹呆頭呆腦的,好像除了天主和聖母瑪麗亞,什麼都不懂。早在我上初中時,就給我上了好幾堂健康教育,還用大幅的人體解剖圖表向我解說哩。那種事,我早有足夠的常識。
但我相信的是愛,是靈的結合;一個我所愛也愛我的好男人,共組家庭、生兒育女。
而潔,怎麼可以這個樣子?怎麼會有這種事。 多骯髒,多齷齪啊。
3
潔搬走了,原本侷促的空間竟空曠了起來。潔在的時侯,有時侯覺得她礙眼;現在人搬走了,一下子還覺得有點不習慣哩。
不得不叫她搬家,發生了這種事,實在很難再若無其事地共處一室。她有她的生活態度,這我管不著,可是一旦妨礙甚至侵擾到我的生活時,就無法再繼續當室友了。我不是個尖酸刻薄的人,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不好聽的話;只是把我受到的驚嚇,真真確確地告訴了她。
潔也不是個壞女孩,頗能了解我的感受,不但同我道歉,還和我說了些她這方面的事。奇怪,她為什麼會把那麼隱私旳事情告訴我?我們算得上是好室友,可不是什麼好朋友啊;況且,又是發生了那樣難堪的事之後。嗯,或許她只是想沖淡我們之間的尷尬,又或許她只是一時興起,想把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說給一個不相干的人知曉。說給我聽,不必擔心會在台灣留學生間傳揚開來。台灣留學生除了潔之外,我只認識夏,還是因為潔的關係才認識的。跟她不熟,也不是很喜歡她,怎麼可能把這種事告訴她?哼,我可不是那種吃飽閒閒沒事幹,東家長西家長的長舌婦。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真地就是這樣子。怎麼想也想不到,外表那樣清純可愛的女孩子,竟如此性好漁色。十五歲,十五歲就偷嚐禁果,比她高一屆的外校男生,真不可思議。十五歲,我十五歲時只想著要當修女,要把自己奉獻給天主;男生,想都沒想過哩。更不可思議的是,潔居然是那種男生隨便一勾搭,就可以上手的女孩子,因為她喜歡,而且也需要。
需要?又不是動物,有什麼克制不了的?心中沒天主的人,特別容易讓慾望牽著走。
很難想像是什麼樣的父母,竟能縱容自己的女兒年紀輕輕就如此放浪形骸。把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男孩子帶回家裏,還不過是個念高中的小女孩哩。哼,說什麼這種事情又不能打不能罵的,所以只要不鬧開了,她的父母忙著做生意,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雙眼地。她的父母大概不是懶,就是智商有問題。難道不能用打用罵的,就放著她去嗎?放任到幾乎嚇壞自己念國中的女兒。啊,可憐的小女孩,因肚子痛而提早回家,滿心想的可能是趕快回家,回到家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睡個好覺。沒想到一打開家裏鐵門,映入眼簾的竟是兩條光裸裸互相交纏的身子,噁。要是我是潔的妹妹的話,肯定也會和她一樣,驚嚇得尖叫不已,把公寓大樓的住戶全引了出來。可憐的小女孩,受到的驚嚇絕對比我更有甚之。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之後,她是以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姐姐?
潔其實很聰明,高中沒畢業TOFEL就考了六百多分,否則她的父母要把她往國外送,可能得費好大一番功夫哩。哼,肉體到底比不上愛,比不上神聖的靈。即使像潔這樣一個……說得難聽一點,就是爛女孩,真正渴望的仍然是一個愛她、呵護她的好男人。真不可思議,不過,有那個笨男人會娶這樣的女孩子?
4
去參加 Johen 的生日派對,在 F 大樓;一走進大門,隨即一股刺鼻衝人的味道。唔,印度人的咖哩味加上體味吧。F 大樓以出蟑螂著名,聽說還有老鼠哩,怪嚇人的。心裏頭實在不樂意去,從來沒應男孩子之邀去參加他們的活動;又是天寒地凍的,獨自走在風雪裏,獨自走著回來。
Johen 是我在學生活動中心做禮拜時認識的,來得很勤,也很虔誠的樣子。不過,這與我無關,他已經有女朋友了。當我和他說及我因沒車,有時自個走個二,三十分鐘的路去超市買菜時,他馬上說我可以同他們一塊去買菜,他們每個週末固定去的。我一聽,嚇了一跳,一個非親非故的男生幹嘛邀我跟他一塊去買菜?雖說 Johen 像個好教徒,可是,實在與我無關啊。Oh, no, no, no. Thank you very much. But I like to go shopping on foot, really. 幸好我反應得快,馬上一疊聲推辭掉了。之後,我儘量不同他多說話,免得他心生遐想,還以為我對他有好感哩。 沒想到,他還是熱情地邀請我去參加他的生日派對;實在找不到好藉口,只好硬著頭皮去囉。所幸,派對上人多,應該不會橫生不必要的誤解。
派對上認識了愛波,從台灣來。就我和她兩張東方臉孔,一下子就看到了對方。愛波問我是怎麼認識 Johen 的?我暗暗緊張了一下,心想實在不該來的,嘴上趕忙說我們就做禮拜時才碰面,除此之外,就沒什麼,沒什麼的。愛波聳了聳肩,笑笑地說 oh。看來她似乎只是隨隨問問,別無他意,我才放鬆了心情。
和愛波一塊進來的,還有和 Johen 同一批來的交換學生 Ralf,及他的美國女友 Karen。Ralf 一知道我是從韓國來的,馬上興緻盎然地問我將來南北韓是否有可能像東西德一樣也統一起來?我有點不解,怎麼問我這樣的問題,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我也從來沒想過,我不知道啊,統一就統一,不統一也無所謂吧。我從來就不理會這些事的,與我不相干。幹嘛問我這樣的事,我可是來念書的。
從 Ralf 看 Karen 的眼神,明顯看得出他很喜歡她。Ralf 長得高挺英俊,金髮碧眼,像極了電影明星。Karen 卻長得很普通,像一般美國女孩子,感覺粗粗大大的,尤其是她的屁股。奇怪,Ralf 怎麼會喜歡上她?
5
這兩個印度女孩子太不像話了。
跟她們好言好語說了那麼多次,用過的碗盤不要往流理台或水槽裏擱著不管,至少把殘餘的咖哩汁沖掉,免得搞得滿室咖哩味, 又易招來蚊蠅。而且,差點沒說出口的是,看著實在噁心。還有,已經好幾次了,米田共沒沖乾淨就走出洗手間,等我要用時, 唔,多噁心啊,氣死人了。又不是他們的奴婢,還得收拾他們的穢物。每次和她們說,總是 Yes, yes, yes, We are really really sorry. We will be very very careful next time. It won't happen again. We promise you.
可過不了多久,就又故態復萌,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當初她們搬進來時,口頭上說得好好地,廚房浴室三人輪流清理,一個禮拜兩次。結果,不是藉口忘了就是隨隨便便擦洗一下, 不乾不淨,弄得水漬、污漬到處都是。就沒看過這麼髒這麼懶的女人,連她們身上穿的衣服看起來也是髒髒的。奇怪的是, 那個又胖又醜的 Vena,居然有男孩子追,還煞有介事地和我賣弄吸引男生的技巧。我漫不經心地聽著,嗯嗯哈哈, 發覺 Vena 愈近看愈不能看。哼,她有男孩子追是她家的事,與我何干?會追她的男孩子,我也不要; 雖然那男孩子長得還算斯斯文文的。不過,物以類聚啊,說不定與她一樣髒、一樣懶;也不知道他喜歡上她那一點?
都怪我太心軟,答應讓她們兩人一起住進來,卻只分擔一半房租費。這樣下去可不行,老是聞她們的咖哩味。叫她們搬走吧,可又得再找室友,分租客廳,不好找啊。
6
夏一看到我,就猛招手把我叫了過去;邊向她走去,心裡邊納悶到底所為何事?和她並不熟,因為潔才認識的。以前常看她與美國男友 Stevan 出雙入對的,咦,好像很久沒看到兩人走在一塊了。聽她說,Stevan 還在唸大學,比她小三四歲哩。真看不出來,看他一付前額要禿掉的樣子,舉止穿著又那麼老氣橫秋。不過,夏長得土、打扮也土,像個村姑似地。這當兒,腳下不就穿著一雙俗里俗氣的涼鞋。
「裴,我們到草地上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夏很親熱地把我拉到 Chamberlain 大樓對面的草地上, 才一坐下,夏像宣告一件大事似地說,
「我和Stevan分手了。」
「喔,什麼時侯的事,好好的,怎麼分手了?」
「說來話長,分手之後我才發覺 Stevan 的真面目,原來是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
夏憤憤恨恨地說著。
哇,偽君子,多嚴厲的指控啊!真是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不由得我好奇心大起,得聽聽夏怎麼說這個小老外。
「怎麼了,怎麼了,Stevan 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他看起來似乎蠻忠厚老實的。」
「哼,忠厚老實,我們在一起時我也一直以為他很忠厚老實。要不是跟他分了手,我還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呢。」
隔著這麼近的距離,又是這樣的好晴天,夏臉上的雀斑來得格外歷歷。
咦,那不是愛波嗎,笑笑地向我們走了過來。一身帥氣打扮,尤其是臉上那付寬邊太陽眼鏡,六零年代的典雅風味。
「愛波,你看起來真像個電影明星。」
「是啊,像 極了。」
愛波自我解嘲似地說道。頓了一下,
「你們在聊什麼?」
「聊 Stevan,我們分手了;分手之後我才認清他的真面目。」
夏幾近咬切齒地說著。
「真面目?發生了什麼事?」愛波關心地問著。
有了兩個聽眾,夏說得非常興起,分明一腔幽恨都向話語傳。兩人出雙入對後,Stevan的父母就一直把夏當未過門的媳婦看待; 逢年過節,夏都是跟Stevan一家人過的。去年夏天,夏也把 Stevan 帶回台灣鄉下讓一家人認識。 原本不大樂意女兒與阿兜仔交往的爸爸媽媽,和 Stevan 幾天相處下來,覺得他是個善良可靠的阿兜仔,也不再反對了。原本兩人結婚不過是遲早的事;未料,夏的父親突然病逝,夏深受打擊,重新思索人生議題,決定將戀情劃上休符。 Stevan 不明所以,試圖極力挽回,夏卻頑固得很,堅持獨自一個人過生活。Stevan 遂變得像瘋狗一樣,在台灣女留學生間, 一個追過一個。圈子就那麼大,Stevan 的行徑漸漸傳到夏的耳裏。
哇,真是不可思議,貌似忠厚老實的人竟可以搖身一變為花花公子,堅如金石的戀情可以在一夕之間化為泡沫幻影。不由得我連連嘆道,
「男人真是混帳,男人真是混帳。」
愛波像解了一團謎似地說,難怪有一小陣子 Stevan 好像在追她似地,三更半夜的還打電話和她聊天。可沒多久,就無影無蹤了。
「這就是 Stevan 的真面目,見一個追一個,你當然覺得受到傷害。」
夏幾乎是咬著牙說著,彷彿希望愛波同她一樣地為 Stevan 情傷。
「才沒哩,我根本不在乎,只是覺得有點奇怪,對他從來沒感興趣過。」
愛波趕緊澄清自己對 Stevan 的看法。
說得也是,Stevan 看起來實在不怎麼樣,愛波怎麼會看上他?
夏繼續恨恨地說,待她發覺她的確愛著 Stevan 時,卻看清了他的真面目。Stevan 在 D大台灣女學生間吃不開, 竟然不顧朋友道義,搶起在他校念語文的好友林的女朋友來。
「林和 Stevan 說,那麼多台灣女孩子,你愛追誰就追誰。就這個女孩子請看在朋友份上,拜託你不要去追她,她對我太重要了。」
「結果,Stevan 仍然沒放過她。而那個女孩子為著有現成的英文老師,也樂意改投懷抱。而且,他們還發生親密關係, Stevan 和我說的。」
聽夏這麼一說,愛波的反應和我一樣,覺得不太能理解,這麼隱私的事幹嘛跟我們說呢?
正納悶著,夏的表情轉嚴肅地說,
「我和 Stevan 從未有過那麼親密的行為。Stevan 很保守,我是他的第一個女朋友,他喜歡緊緊地抱著我睡覺, 可那種事,他說等我們結婚之後就知道了。」
哇,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莫非夏因刺激過度而變得頭腦不清,怎麼連她和 Stevan 有沒有親密行為都跟人家說,干我們底事?
7
總算叫那兩個印度女孩子搬走了,不用再受她們的污穢氣,卻折損了我一支昂貴的電話。
老早和她們說得清清楚楚,月底前得搬個乾乾淨淨;她們嘴巴上Yes, yes, yes, we understand; don't worry,卻是口是心非。
該搬家那天,整個大白天裏不見人影,晚上十點多才回來,說什麼打工啦、趕作業啦,請我通融一下讓她們再待一個晚上,隔天早上再搬。我聽了很不高興,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可是按照契約一個月前就和她們說得明明白白,怎麼事到臨頭才跟我說什麼再待一個晚上。這可不行,如果讓她們多待一個晚上,誰敢保証到時她們不會要求再多待一天?人心不古啊,人善被人欺,你讓人家得一寸,他們就會想再進一尺。不行,不行,我很不客氣地拒絕了她們的請求。不能心軟,否則到頭來,吃虧的是自己。我叫她們非得當晚搬走不可,大樓裏印度人那麼多,她們不怕沒地方去的。
我轉身回到房裏,打開電視機,不時聽到她們叮叮咚咚的收拾聲,好不粗魯。突然,鏗……好大一聲,什麼東西掉到地上了。 我直覺地起身到客廳裡瞧瞧是怎麼一回事,兩人正手忙腳亂地要把我的電話放回原處。一看到我,不住地同我說 sorry, sorry。我把話筒拿起來聽,沒聲音;掛上,再拿起來聽,仍然沒聲音。
「It's broken.」
「Sorry, sorry.」
光抱歉有什麼用,這麼昂貴的電話,得賠我一支啊。我心裏這麼想,可看到她們那付可憐樣,心一軟,就把話縮回去了。
唉,算了算了,這些印度人,弄得我心疲力竭。只好自認倒楣,算是花錢消災吧。
8
愛波離開雪城了。
臨去前,把她用了兩年的電話大大方方地給了我,真慷慨。換做別人,賣個幾塊美金也好。不知是否因和她還算投綠,還是因認識的人一個個地畢業、回國或搬往他處,心裏有一點點不捨,一點點難過。到她住處拿電話時,忍不住說了好幾次 Oh, you are leaving; you are leaving. 愛波似乎已和雪城徹底告別,毫無不捨之情;儘顧著做最後的打包整理,又塞了好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給我。她一臉的興奮,說要先到歐洲自助旅行一個月,再回台灣。沒想到她這麼獨立勇敢,看她個兒瘦瘦小小的。
回到 Chamberlain 大樓時,那個瘋子Daniel正值著班;看到我手上抱著滿滿一堆東西,主動開了大門讓我進去。我向他說了聲 Thank you,就趕緊按電梯按扭上樓,免得他和我攪弄不清。每每看他和新搬進來的東方女孩攀談,那些女孩不明究裏,以為碰到練習英語會話的好對象,也很樂意和他聊天。我看著實在好笑,和瘋子練習對話?哈!聰明機靈的,可能幾次後就發現他有點兒不對勁。怎麼會對勁,是精神病院出來的。雖說沒有暴力傾向,可是瘋子就是瘋子,Housing Office 怎麼可以僱用這種人當大樓值班人員?萬一他們那天精神病發作,豈不嚴重威脅到大樓住戶的安全,尤其是像我這樣一個人獨自住著的,那個瘋子可是每個住戶的備用鑰匙都有啊。
還是搬出去吧,幹嘛與瘋子為伍。
從一到雪城就一直住在 Chamberlain,都有幾年光陰了,還真有點膩。不過,最讓我感冒的,還是那個瘋子。
9
哼,我一想到就覺得好生氣,好生氣。她以為她是誰啊,可以和我說那樣的話,就因為我們都是韓國人嗎?那又怎麼樣? 校園裏愈來愈多的韓國臉孔,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才不想和他們攪和在一起。非親非故的, 憑什麼說我不適合唸電腦系?還叫我不要唸了,趕緊找個工作要緊,要不然就改唸別的。聽得我氣到發抖, 顧不了什麼禮貌不禮貌的,立即不客氣地和她說,
「Hi, 珍妮,我適不適合唸電腦系是我的事,與你無關;你沒有權利和我說那樣的話。」
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肯定沒料到我這麼心直口快,不留情面。
哼,要不要唸電腦系,適不適合唸電腦系由不得旁人來說。爸爸媽媽、老哥老姐都沒辦法阻攔我,她一個外人憑什麼管起我的事來?
哼,想起來就一肚子氣,我不適合唸電腦系,那她就適合?言下之意,就是我不是那塊料,真真氣死人了。
10
再不到姐姐家過聖誕節了。
姐姐一家四口人,一張桌子四張椅子恰恰好;我去了,就得特別為我搬出一張椅子。我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額外的。想想也是,雖說是親姐姐,可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路要走,她照顧不了我,我也幫不了她的忙。手足之情,也可以形同陌路。
最令人不耐煩的是,姐姐和姐夫兩人問來問去,就是學校的事。上學期修了什麼課?修得怎麼樣?下學期準備修什麼?他們以為修課有多容易啊!是的,姐姐老早就拿了個護理碩士,可她是她,我是我啊。護理是她的本科,我大學唸的是英文,現在唸的是電腦系,相差十萬八千里哩。何況,又是隔了好些年才重拾書本;不管以前唸了什麼,全都還給老師了。剛開始唸 postbachelor 時,我連直角三角形原理都記不得了。
數學根底不好,唸起電腦系說有多辛苦就有多辛苦。可是,我不會那麼容易就被打倒;在不斷的挫敗中,我學會了恒心和毅力。旁人只要花一年的時間,我可能得花兩年,甚至三年的時間。只要我堅持下去,最終的結果是一樣的。天主把我帶到這個雞不生蛋、鳥不拉尿的地方,讓我一再仆倒站起,必有祂的用意。我不能輕言放棄,必得通過祂的試煉。
姐姐和姐夫是不會了解這個道理的,說出來不過讓他們訕笑。姐姐向來認為我個性古怪,還說我中了聖母瑪麗亞的毒太深。說那樣的話,真是褻瀆。我不同她爭辯,總有一天我會證明給她看,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天主一直帶領著我、照顧著我。
人家都說亞洲女人和白人生的混血兒長得特別好看,果真如是。
老姐並不漂亮,姐夫也長得很普通,可那兩個小毛毛頭真是可愛俊秀極了。我常聽不懂他們嘰嘰呱呱的美式小孩英語,他們也不肯用心聽我的 broken English,雞同鴨講,親近不起來。沒關係,有一天我也會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老公一定是個極好極好的男人,愛家庭、愛妻子、愛孩子。
我不知道這個男人在那裏,但我相信聖母瑪麗亞會為我安排的。
11
還是美國室友好,懂得尊重別人的生活空間。只要我在房裏,Laura 就會把電視機開到不會干擾到我的音量,講電話也不會喧喧嚷嚷的。不像那兩個印度女孩,真會講也很能講,嘰嘰咕咕地可以講個三、四個小時。也不想想我們共用一支電話,她們佔著話筒不放,我就不能用電話。有幾次請她們掛斷,讓我可以打電話,她們也不因此而難為情。等我一掛斷電話,可以馬上拿起話筒又講啊講個不停。更氣人的是,狡滑不誠實;明明是她們打的國際電話,卻推說不知道。要不是我跟她們說我會打電話到電話公司查個明白,她們還會繼續賴下去哩。
Laura 和一般美國女孩子一樣,不會燒菜;頂多炒炒蛋,煎煎熱狗,或做個生菜沙拉。真好,不用擔心她把廚房搞得滿是油煙。一次,她看我吃泡菜,好奇地想嚐嚐看。結果,把她辣死了,大呼小怪地直嚷,怎麼我們韓國人可以一年到頭天天吃泡菜?
我和她說,泡菜含有豐富的維他命C,吃了不但對皮膚好,而且不容易發胖。不少韓國女孩子擁有白皙細膩的肌膚,而且身材苗條,就是因為天天吃泡菜。Laura 聽了,瞪大著眼睛,半信半疑。她嘴上不好意思問,我也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當然是奇怪我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怎麼自己既不白皙、又不苗條。我趁機和她說未到美國之前,我就和校園裏看到的大多數韓國女孩子一樣,瘦瘦的。到了美國之後,吃了太多美國垃圾食物,才胖成現在這個樣子。
Laura 長長地哇了一聲,一付難以置信模樣。
哼,她不敢相信,我自己又何嘗願意相信我現在的胖樣子。
Laura 不過是個年輕女孩,沒必要和她說太多,就轉而問她浴室清理好了沒?當初搬進來前就和她說好的,浴室兩人輪流打掃,這個禮拜輪到她。Laura 不假思索地說清理過了,可我進去一看,根本沒有打掃過的痕跡。浴缸用手一摸,仍然油油滑滑的。這小妮子,又信口雌黃了。不過,除了這一點,其他都還好。事先和她說得清清楚楚的男孩子政策,她也一直信守著。不能要求太多,完美的室友,可遇不可求。
12
沒想到會再見到愛波。
走出大樓電梯時,看到大廳裏聚集著一群韓國人,本想趕快打個招呼就溜出去,竟意外發現愛波夾在其中, 和她們討論著事情的樣子。我不勝驚喜地喚了一聲「愛波,」她回轉頭來,似乎也有點驚訝地看到我, 一面笑著說「Hi,裴,」一面快速地向我全身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正心虛著,不料她竟出人意表地吐出,
「妳長大了。」
害我忍不住大聲笑出來。我知道她本想說「妳變胖了,」話到舌尖發覺不妥,機靈地說成「妳長大了。」
愛波說她回來唸博士,忙著找房子,考慮搬進 B 大樓和兩個韓國女孩子同住,一個是安娜,一個是淑珍。礙著人多,我可不方便和她說淑珍的事。後來想想,也沒必要,又不關我的事。搞不好, 還讓人家以為我在嚼舌根哩。趕著去做禮拜,匆匆和愛波說了我的公寓號碼,轉身正欲走,愛波居然讚美起我的打扮來,You look so beautiful with the skirt.
愛波看人、待人似乎不是很審慎,對女人的衣著打扮倒挺敏銳的。媽媽知道我從韓國帶來的那些漂亮衣服都穿不下了,夏天來時,特地到百貨公司揀選了好幾件薄衫、輕紗長裙寄給我,希望我能像在韓國時一樣,出門去一定打扮得得體大方。心裏頭,大概也希望我穿得漂漂亮亮,或許能早日遇上一個我中意的好男人、有個好歸宿。
唉,天下父母心,誰言寸草心,報得三寸暉。
媽媽的品味很好,那些衣服看了實在令人愛不釋手。可每每攬鏡一照,看著自己滾圓圓的臂腕、頸項,衣服還沒來得及穿上身,心底就先洩了氣。
八月底了,雪城的夏天眼看著就要過去。難得興緻好,挑了件米白針織衫,底下束上一條紫羅蘭花長裙;嬴來的一聲讚美,就像夏天的漂鳥,很快就會從我的窗口飛走。
13
在學生活動中心碰到夏,又讓她拉著說個不停。
有陣子,經常看到她與 D 大樓的管理員 Phil 走在一塊,那時她就只隨意和我打聲招呼。後來才知道,Phil 是她繼 Stevan 之後的男朋友。Phil 是比 Stevan 好看些,不過,看起來怪里怪氣的;況且,當個管理員能有多好學歷。夏長得再差,也是堂堂英語系的博士生,跟個管理員交往,這在韓國是難以想像的。美國人似乎沒有這種學歷觀念,要不是夏已入境隨俗徹底美國化,就是她蒙著眼睛胡抓瞎抓。
果不其然,說著說著,她就提到了她的管理員男朋友。輕描淡寫地說,他們已經分手了,臉上絲毫沒有那回提到 Stevan 時的憤然神傷。反而以著彷若專家分析時事的口吻說,Phil 和 Stevan 兩個人個性恰恰好相反。Stevan 像個小孩子,對她依賴得很。Phil 卻十分獨立,獨立到讓她受不了,所以主動和他分手。不過,Stevan 也好,Phil 也好,於她都是過眼雲煙,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因為,她又有了新男朋友。新歡比兩個舊愛,好太多、傑出太多了。
說到這個比她小六歲,還在唸大學部的新男友,夏馬上眉開眼笑,得意得很。拉拉雜雜地說得好不興高采烈,好似非要我與她分享「有男友當如 Tim」的驕傲與喜悅。我耳裏聽著,心裏頭直打問號,特別是當她說 Tim 誇她長得美,還有幾個在追她的西方男生也都說她長得漂亮時,我忍不住把她從頭瞧到腳,又從腳瞧到頭,瞧了好幾回,就是瞧不出她那裏美?莫非他們說的是她的內在美?我忍俊沒笑出來,嘴巴上倒義務性地說了好幾次,
「Oh, so you are very popular, very popular.」
夏聽了,更是得意,居然以施惠於我的口吻說,她可以教我如何變得 popular。我嚇壞了,趕忙 No, No, No 了好幾聲,說我喜歡隨緣,不想變 popular。夏不肯就此罷休,竟說她可以教我與人應對進退的技巧,好拓展生活空間。天啊,她以為她是誰啊。莫非她因Stevan 的事刺激過大而變得精神有點失常,不但把自已想像成東方可人兒,還自以為了不起地可以教別人這個那個的。
等夏終於言窮詞盡放我一馬時,我耳朵彷彿嗡嗡響著,好似聽多了噪音。
唉,這個女人,真是既可憐又可笑。
14
雪城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來得早。秋風一吹,黃葉紛紛下,未等枝幹上的枯葉落盡,天,就好冷好冷了。
感恩節時,Mary 堅持邀請我到她家吃火雞大餐。前幾年都被我婉拒了,大老遠地從 Ohio開車來接我,又得送我回雪城,一來一往,都要好幾個小時呢。主要顧慮還是不願意打擾他們,雖然夫婦倆熱情招待我,畢竟是外人,更何況,現在又有孩子了。不過,這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John 因工作關係調動,明年初,就要舉家遷往 Texas了。
每回看到 Mary,心裏就覺得安慰多了。Mary 結了婚生了孩子之後,身材日趨走樣。和我一樣,往昔的曼妙身材只能從照片、記憶裏搜尋。呵,愈來愈胖的人可不止我一個人啊。 想當初我們住在一起時,我是新來乍到,Mary 剛開始和 John dating。每回她要和John 出去,我就到我的衣櫃裏翻尋,細細幫她打扮。Mary 總是一邊穿上我為她挑選的衣服,一邊連連讚嘆我的好品味,然後一臉歡喜自信地走出大門。回來後,興高采烈地同我說 John 如何如何欣賞她的衣著。我聽了自然也很高興,好似自己也那樣穿著出去dating 似地。
Dating 於我是神祕的、浪漫的、柔情的。一想到單獨和一個妳喜歡的男人在一起,也頗令人臉紅心跳的。唸大學時,班上自然也有女同學開始 dating、談戀愛,和她們不熟,也就沒機會一窺韓式 dating 的滋味。這麼多年過去了,斷斷續續得知不少女同學,最終還是經由父母安排嫁入了門當戶對人家。
從 Mary 那裏,倒是知曉了不少美國人的 dating 情事。Mary 與我年紀相差不大,我又那麼傾力地贊助她的 dating 行頭,自然把我當成她的最佳忠實聽眾和愛情顧問,與我幾乎無所不談。甚至連 pre-marital sex 那樣隱私的事,都拿來和我討論。我一聽,瞪大了眼睛,天主教徒是不容許有 pre-marital sex 的,Mary 和 John 兩人都是教徒,怎麼會明知還想故犯呢?或許,他們談戀愛談昏了頭。為了 Mary 好,我極誠懇委婉地勸她說,妳可以和 John 說妳想等到結婚之後才有魚水之歡,如果他真愛妳的話,會更愛妳,更珍惜妳,也一定會尊重妳的意願。Mary 聽了,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隔年,夏天的腳步還亂亂拍噠著,John 和Mary 就結婚了。
看著 Mary 穿著我和她一塊挑選的白紗禮服,在鋼琴伴奏聲中盈盈地踏著紅色地毯;人,笑得像陽光底下盛開的白玫瑰,我心裏又高興又感動又羡慕。
Oh, what a beautiful bride; what a beautiful bride.
不禁想像著有一天,自己也穿上那樣潔白無暇的婚紗,走上紅毯的那一端。新郎,一定是我自己中意、自己挑選的好男人。
我不要像大學時代那些女同學一樣,經由父母安排完成終生大事。
我要走不一樣的路,追尋不一樣的人生。
15
一考完期末考,Laura 就回家了。她在時覺得擁擠的小公寓,頓然空曠了起來。頭幾天,真是覺得好自由、好舒暢。想看電視,可以開得震天價響。想做菜,就走到瓦斯爐前,碰得鏗鏗響。要吃泡菜,就放心大膽地吃,也不怕嗆到人。可現在,倒真想能有個室友隨便說幾句話,打打哈也好。
天這麼冷,外頭一片陰沉沉的。算了,還是不要出去。反正到校園也沒意思,十之八九碰不到一張熟面孔。這些來唸語文學校的留學生,愛玩得很。一放假,就什麼也不管地拼命玩,芝加哥、紐約、洛衫磯、華盛頓 D.C.、拉斯維加斯、佛羅里達,花父母的辛苦錢,就那麼不懂得心疼。有一次和一個新來的小女生聊天,無意中提到我最遠只到過Ohio;那小妮子聽了,兩個眼珠子瞪得老大,一張嘴巴驚訝得合不攏。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必須專心一致在課業上,哪能像她們那樣,也不知是來玩呢?還是來唸書的?再說,我向來只跟爸爸媽媽一塊旅行。外人,我覺得彆扭,玩不來,也不放心。
愛波也不跟那些年輕台灣留學生一齊玩的,她說,無趣、玩不起來、又浪費錢。愛波指望著下學年能拿到全額獎學金,好減輕家裏負擔,哪可能像新一代的留學生那樣,不知天高地厚地亂花錢?我們想法一樣,能少花錢,就儘量省著。或許打個電話給她,聊聊天、說說話。昨兒個下午到樓下開信箱時碰到她,才從圖書館回來,手上抱著一堆書。問她怎麼放了假還這麼用功,又不是準備博士資格考?原來是上學期接觸到很多理論,搞不懂可覺得很有趣。想趁寒假不用寫報告,多讀些書,把自己的觸角伸出去,會有更多領略。
「唸博士不能光讀老師課堂上指定的教材。」
愛波神情認真,語帶笑意地說著。
還是不要打電話給她,說不定她正埋首書本,讀得津津有味哩。
讀書?沒勁啊,整個學期都讓艱澀繁重的課業攪得一個頭兩個大,攪得我……唉,又不知胖了幾公斤。電腦系真難唸啊。要能像愛波那樣,唸得那麼有興趣、唸得那麼帶勁,多好啊。實在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地對電腦有興趣,有時好像有,有時實在興趣缺缺。當時會選電腦,主要是想要有一個全然不同的開始。不想再唸什麼英文了,唸了四年,也沒唸出個什麼心得。聯考嘛,考到那裏就唸那裏,那個年頭、那個時代,誰管興趣不興趣的。唸文學的,普遍不好找工作,那時侯我可壓根兒沒想過將來要找工作的。
往事已矣,多想無益。既然唸了,再難唸也得唸下去,得唸個學位出來。否則,這幾年的堅持和青春,豈不白白浪費了。靠著勤奮和努力,我就不相信我辦不到。出國留學是天主指引給我的路,祂會牽著我的手,一路帶領我的。
嗯,打電話給 Emily,好久沒和她聯絡了。不行,差點忘了她已是正式護士,說不定現在正值著班哩。
再開一包洋芋片吧,美國垃圾食物比垃圾節目好多了。
16
雅子從日本過了個年回來,變漂亮了。剪了個俏麗的新髮型,又穿著在日本買的時新服裝,當然亮麗好看。 美國人就是不知道什麼叫流行,郊區裏幾個 malls 逛遍了,也沒看過真正令人心動的衣服,比釜山隨便一 家服裝店賣得都還要差。
釜山啊,真是個繽紛世界,到處看得到面容姣好、身材窈窕的靚女。不像雪城, 這些年來就沒嗅過一點流行的味道。校園裏,老看到肥肥大大的美國人晃來晃去。待久了,我也和他們一樣,變胖、變醜了。
雅子說,在日本啊,流行是最早吹響季節更迭的小精靈。服飾、髮型、鞋子、皮包、飾物,連顏色都有流行哩。雅子很好玩, 還帶了souvenir 給我,一把漆黑小圓鏡,背面畫著小嘴、豐頰、尖鼻、柳葉眉,梳著高高雲髻的古典日本仕女。還有一隻扁平小梳子, 也是漆黑的,繪著富麗牧丹花;分別裝在精巧細緻的盒子裏。我把那隻小梳子捏在手裏把玩著,愈覺著它玲瓏雅麗,笑笑地瞅著雅子說,
「這梳子可用來梳我的大頭,可這把漂亮小鏡子,恐怕容不下我這張大圓臉吧。」
雅子聽了,好開懷得笑了起來。白皙的臉龐依然細細的,一雙不大的眼睛瞇成一彎月芽兒似地。那樣子, 就同我問她與她男朋友的房事時一樣。雅子原來有個印度男朋友,也唸電腦;高高瘦瘦的,稜線分明的輪廓, 極好看。嗯,有點像 Gary Cooper。來了幾年的留學生都知道,印度男生和別國女孩子交往,通常就是為了sex, 很少是要認真談戀愛的。那時雅子才到雪城半年,我有點擔心她可能還不知道哩。後來又想到夏說她和Stevan 在一起兩年多, 從無魚水之歡,實在離奇,他們又不是什麼虔誠天主教徒。這男女間的事真是奧妙,不曉得雅子和她的那個印度男朋友, 又是怎麼一回事?一次,好奇心大起,就直接了當地問她,
「如果妳男朋友想跟妳做愛,妳會同意嗎?」
聽我這麼一問,雅子好有感覺地笑了起來,好像聽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似地,
「喔,裴,妳真有趣,妳以為男朋友只是接接吻、拉拉手嗎?當然不是,男朋友就是要一起睡覺的。」
我當時沒料到雅子會這麼直言無隱,直言得那麼可愛,也不由得大笑了起來。
那男孩子畢了業,找工作到別州去了,雅子唸完這學期也要畢業了。她是要回日本的,那兒衣服漂亮、 料理好吃、逛街好玩,生活比美國有趣多了。聽她這麼一說,勾起我對釜山的極度想念,或許暑假也回去一趟。 爸爸,媽媽,哥哥,嫂嫂肯定不敢問我怎麼愈來愈胖,可對我唸學位的事,總會問個幾句吧。
唉,學位、釜山、雅子。 雅子畢了業,就要回去了。
17
哼,印度人就是壞,就是相信不得;全系都在說那個印度系主任的事兒。
印度人嘛,就是好色,就是狡滑。明眼裏瞧得見的,也敢對女生動手動腳,說得難聽一點,真是不速鬼。聽說,他經常藉著遞公文給 Sandy 時,摸她的手、觸她的頰,有時還趁四週無人時,把身子往她肥滾滾的屁股一貼,前後左右搖晃著,嘔,真噁心。
不過啊,想到他穿著挺括括,全身上下經常都是名牌哩;臉面修刮得一點鬍渣也沒有,望之,還真有幾分像個紳士。背地裏,卻同一隻發了春的雄猩猩沒什麼兩樣,一聞到雌猩猩的味道就醜態畢露。把身子往她肥滾滾的屁股一貼,前後左右搖晃著,真好笑。
Sandy 長得像個吹脹了的汽球似的,他都不放過。可見啊,他是只要是女的就可以,真髒。得懂得保護自己啊,向來只要一望到他就繞道而行,恁是如此,仍有倒楣的時侯。現在想起來,還真是有驚無險。電梯門將關上時,他才箭步走了進來,門接著關上,要出去也來不及。幸好,同電梯的還有一個美國男學生,他自然也就裝個人模人樣。
他一進電梯,我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古龍水味。老實說,是比一般印度人身上散發出來的體味好多了。這些印度人,也不知是咖哩吃多了,還是洗澡洗得不夠勤,每次與他們擦身而過,就聞到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那味道,聞著說有多噁心就有多噁心。說不定這個色狼系主任,是用古龍水來壓過體味。
哼,印度男生啊,十之八九有體味,好色之徒又多。Sandy 之前不就有個印度男朋友,滿頭白髮,少年白。那時經常看他們手牽手走在一起,一付甜蜜蜜、如膠似漆的樣子,Sandy 眼裏滿是幸福光采。結果呢,還不是拋下了她,奉父母之命回印度娶了家裏安排的對象。
美國女人就是笨,沒有自知之明。只要有人說她們漂亮、可愛,隨便花言巧語一番,就信以為真了,以為男的有多喜歡她。殊不知印度男生啊,對白種女人特別有興趣。一來是垂涎她們的白皮膚,二來就是認定白種女人在性方面都很開放,說穿了就是想和她們上床,沒幾個是真心想和她們交往的。這些印度男生啊,在印度禁錮久了,就像被關在籠子裏的野獸一樣,一旦放出來,就胡作非為。在他們的腦袋裏,美國是個自由國家,自由戀愛、自由結婚,性,當然也是自由的。他們只不過想交個白種女人好上床睡覺,結婚?還是要回家娶個印度黃花大閨女的。
剛剛來時,哇,電梯裏碰到,他們也會藉機和我攀談,甚至恭維我長得好看之類的話。我一聽就知道這個人一點都不老實,以為我是傻大姐啊,三言兩語就可以把我哄騙過去?哼,板著面孔不睬他們,三兩次後,他們也就不再自討無趣了。現在啊,他們當然不會再對我說那些無聊話了,校園裏年輕好看的亞洲女孩那麼多。
愛波就說,有一次在圖書館裏,一個高大英俊的印度男生跑到她面前同她說,他已偷偷看了她十來分鐘,深深為她的美貌吸引住,覺得她就是他尋覓中的佳人,無論如何請她給他一個機會,讓他有做她男朋友的機會。唉,真不知道他們從那裏學來這些浪漫文藝的話。愛波當然沒那麼好騙,嗤地笑了出來,但見那印度男生臉上似有幾分真誠,況且長得又實在好看,就答應和他在校園裏見次面。見了面,覺得實在話不投機,年紀又小她好幾歲,就連同他做做朋友也懶了。那男孩在電話中,語氣說得很是悲楚;可沒多久啊,愛波就見他和一個美國女孩走在一起囉。
哼,這些印度人說的話,笨蛋才相信。
18
圖書館外頭遇見了愛波,一臉笑意,原來是拿了獎學金。雖非全額,一學期能抵掉十二個學分,也可卸下心頭好大壓力。
上個月,她因沒拿到全額獎學金,異常懊惱沮喪,竟近似淒楚地說出「世人世事老在和我做對」這樣的話。嚇了我一大跳, 還以為她心情鬱結到瀕臨崩潰。就拿了了兩個橘子打算去看她,一邊走一邊想著如何安慰她。聖經上的話,她是聽不下去的。 愛波說她相信一個至高無上的主宰者,但不相信天主,也不信奉任何宗教,從沒想過做禱告。有一次, 我給了她一本袖珍版聖經語錄,她竟拿去支撐會向一邊歪扭傾斜的電視天線,真是物盡其用又別具巧思, 卻也可愛得好笑。她不喜歡上教堂,理由是……說來實在好笑,每次神父在講壇上佈道時,不知怎地, 她滿腦子想的盡是性愛之事,神父講的話,她是有聽沒有到。我當時一聽,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如此赤裸裸不虛矯的告白, 讓人想臉紅不好意思的機會都沒有。看她長得秀秀氣氣,又是個認真用功的好學生,說到性事,竟像談著穿衣、 吃飯這樣的日常瑣事似地自然不造作。繼雅子之後,我又開了一次耳界。
「喔,愛波,妳真有趣。」
我可是真地喜歡她的直腸直性,往往帶來意想不到的喜劇效果。
我們就站在圖書館外那幾棵木蘭樹下說著話,粉紅、淺白花瓣滿滿落了一地。愛波說那天晚上她和我通過電話後,和自己賭氣似地跑到學校電腦室打電腦,直打到關門為止。一走出來,冷冷清清、空空曠曠的。就她獨自一個人往 B 大樓方向走,她也不覺得害怕,心裏頭盤據著全是下學年昂貴的學費。料峭春寒,豈止微冷,簡止凍骨。看著路燈下一叢叢盛開著的山茱萸,那麼細、那麼美、那麼雪白,可這美景卻與她無關,因而憎恨起春天的到來。
愛波有個 host family,待她很好。知道她心情不佳,又適逢她的生日,就買了束鮮花和一個巧克力蛋糕,做了豐盛晚餐幫她過生日,希望她能快活起來。
「妳真幸運!」
說實在的,我蠻羡慕愛波有這麼好的 host family。
「是啊,Ruth 是個非常善良非常樂於助人的美國人,經常主動幫忙我。像有時我想到mall 逛一逛,或到郊區大型商店購物, 她都不嫌麻煩地來接我,送我回來,還請我吃晚飯。妳想,這樣來來回回的,多麻煩、多費時啊。可Ruth 總一付樂在其中,很高興她能幫忙我,讓人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她人,真地很好很好。」
「她是教徒嗎?」我心想一定是教徒才這麼熱心。
「基督徒吧,我和她上過幾次教堂,復活節,聖誕節時。」
「那妳的教授男朋友呢,他也幫忙妳嗎?」
愛波有一個長得很高很帥的男朋友,在希臘語系教書;聽她說,為人有些小氣。 我故意促狹地問著,逗逗她。
「嗯,他有時帶我去農民市集買菜,我就請他吃飯。不過,他是個大混帳,有時做作得很。」
哈,沒想到愛波提到這個高大英俊的男朋友時,也這麼快口直語。
19
接到學校寄來的成績單,心頭頓然像晴天裏飛來一片烏雲,慘慘的。一科過了,另外兩科卻是空白的。
原先查看貼在辦公室門上的成績欄,以為兩科俱拿了B,好放心的。莫非我看花了眼,把別人的成績看成是我的?想了想,一個人怪悶的,打了個電話給老姐,把事情和她說了。她可沒想到安慰我,只淡淡地說可能是不及格,叫我直接找教授查個清楚。現在是暑假,教授難得到辦公室,我去哪裏找他們?老姐差開話題,問我要不要去她家玩,可麻煩姐夫來載我。她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家裏裏裏外外和兩個小毛毛頭上下學,忙得抽不出時間來看我。
我一聽心裏想,那我去了不就更增添麻煩;況且,也不是很想去。就和老姐說不用了,夏天裏校園挺熱鬧的,到處可見中國爺爺奶奶帶著孫子孫女出來蹓躂。天天出去逛一逛,遇到熟人聊聊天,上超市買買菜,回家吃吃飯,看看電視,一天就過去了。老姐可能起了憐憫之心,勸我讀得下去就讀,讀不下去也沒啥大不了的,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還有,注意自己身體健康。
掛斷了電話,心頭仍壓著一塊石頭。碩士課程比後學士課程困難多了。修三科竟然就有兩科不及格,兩科不及格。
20
老哥真好,不但安慰我,還把我逗笑了。
叫我和教授說,他們一定是腦筋有問題才把我當掉,問他們要不要讓他這個腦科醫生開開腦、修理修理。要不,就乾脆拿蕃茄雞蛋去砸他們的頭,砸完了,就打包回韓國,讓他們找不到。我嗤一聲大笑了起來,一笑,天下沒難事,心情輕快多了。事態,沒原先想得那麼嚴重。爸爸媽媽對我更是關心,要我學位拿不拿得到都無所謂,想回釜山就回釜山,他們經常念著我。
唉,天下父母心。我何嘗不了解爸爸媽媽的心,總是掛慮我這個尚未出嫁的小女兒,放著在釜山悠閒自在的生活不過,卻跑來這個雞不生蛋、鳥不拉尿的鬼地方唸什麼電腦系,簡直是自找苦吃。有時,我也不免懷疑自己到底所為何來,可我得堅持下去不可。出國這麼些年了,不能走回頭路;像大學時代的女同學一樣,讓家裏安排著相親結婚,依附在丈夫的身上。
B 大樓裏就有幾對這樣的夫婦,先生讀書拿學位,太太肩負起又是女傭、又是保母的角色。買菜、做菜、打掃、帶孩子、照顧先生,日子就在瑣碎家務事裏一天過一天,像個老媽子似地。和她們談起來,語氣裏總有些無奈、寂寞。她們也不想這樣過日子,可又好像沒其他選擇。像我這樣一個人,獨立又自主,還讀著書準備拿學位;她們是有點羡慕、又有些忌妒,否則,也不會問到我的年紀上頭。還叫我有空多去坐坐,哼,我哪有那個閒功夫。就算有,也不想浪費著拿去與她們嚼舌頭。這些女人啊,雖然也都是堂堂大學畢業生,可當了幾年家庭主婦,就變得嘴巴細、舌頭長,喜歡說人家閒話,探聽人家隱私。我啊,避之惟恐不及,怎會與她們趣味相投?
媽媽還問我衣服夠不夠穿?要不要再寄些秋冬裝?上回寄的夏裝,今年穿得還好嗎?我直說不用了,不要為我操心這些事,我會打理自己的。
掛完電話,突然有股衝動。打開衣櫃,把那些令人愛不釋手的夏裝翻出來,連同原先從韓國帶來的衣服,都收在衣櫃的最底層。拿在手裏,覺得真是辜負了媽媽的一片心;該多穿幾次的。
現在,又穿不下了,又穿不下了。
21
聖經研習班裏的修女和神父一看到我,關心地頻頻問我是否還好?是不是病了?別太用功累壞了身體云云。遇到了什麼不順暢的事呢,眉頭那樣深深鎖著。向天主禱告吧,祂會分擔我們一切的罪惡苦難。
我直搖頭說,沒事、沒事,只是剛考完期末考,身心覺得有點疲乏。
我很想找個人,把心裏的事說出來;可是我不能,不能啊。不能同修女說,不能向神父懺悔。他們認識我這麼久了,知道我是個信仰堅定、恪遵教義的好信徒,讓他們曉得我竟做了這樣的事,我有何顏面再與他們見面,坐下來一塊研讀聖經呢?
我知道,我想像得到,若果和他們說了,沒有人會斥責我,沒有人會和我說一句不和氣的話。他們會安慰我、開導我,慈愛地對我說,
「凡請求天主寬恕的,天主莫不寬恕。」
可是,除了請求天主的寬恕,我也得請求 C 教授的原諒啊。向天主懺悔容易,向 C 教授表白認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沒這個勇氣,沒這個勇氣。雖然,C 教授肯定不會懲罰我的,但我不能斷了自己的博士路,甚至將來請他指導論文的可能性。
常在系上走動的研究生都知道,若能有 C 教授當指導教授,那就走運了。他是那麼無私無我地照顧提㩦指導的學生,包括那個長得像大蕃薯、喜歡藉機向女生動手動腳的秘魯佬,還有那個長得像海獺、腦袋不怎麼靈光的土耳其佬。他又是個心地極良善,待人極和譪的人。我就聽說有極笨的印度學生,居然把期刊上的論文當自己的報告交上去,C 教授當然一看就知道,還把期刊上的論文找出來。那些個印度人啊,就裝出一付可憐兮兮的樣子,搬出什麼文化差異啦、絕不會再犯啦、打工繳學費很辛苦啦、若畢不了業就得跳海之類的話去求情。C 教授憐憫同情地看著他們,讓他們重寫報告後,就讓他們過關了。
不僅僅印度留學生啊,還有中國留學生,作業不是抄來抄去,就是讓先生幫她們寫。考試時不是作幣,就是讓先生代考。結果,還不是一個個畢了業,拿了學位,找了個好工作。比起他們來,我可是一向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沒修過就重修,修到會為止。可 C 教授的理論課實在艱澀,和我有興趣的研究領域又毫不相干,我覺得實在沒必要浪費時間和金錢在上頭,所以,所以……才請人代考。
就這麼一科,就這麼一次。看,那些個中國留學生和太太們抄襲作幣得那麼猖狂,還不都過得心安理得。
孔子說,大節不逾矩,小節出入,可也。小節出入可也,小節出入可也,天主是慈愛的,衪不會因我的一次過錯就懲罰我。C 教授是寬厚的,他不會太在意的。
我不能想太多,不能給自己太大壓力。不能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喔,我的腦袋會裂開的。
天主啊,請原諒我吧!
22
哈,聽說金先生回國了,才來不到半年哩。這麼快就打包回家,真是好笑,恐怕連簡單英語會話都沒能說上幾句呢。 讓人家問起在美國學了些什麼,豈不是要臉紅語塞?這麼堅持不下去,當初何必花那個錢來唸什麼語文學校? 幾千塊美金的學費,就那樣沒頭沒腦地送給了美國人。自己當冤大頭也就罷了,搞不好還讓美國人以為我們韓國人就是這麼笨、 這麼蠢、這麼不爭氣哩!
金先生這麼一走,肯定會讓不少年輕女孩難過一陣子的。過去大半年,他可幾乎成了她們的專用司機。 逛街,找金大哥;買菜,找金大哥;上下課、做禮拜,當然也有金大哥服其勞。只要金大哥能幫得上忙的, 她們就不假思索地開口。而金大哥呢,也是傻呼呼的,覺著自己比這些年輕女孩長了好幾歲,就該像個老大哥一樣, 事事照料她們,好像他來美國的目的就是為了照顧這些後輩似地。結果啊,照顧得了別人,卻照顧不了自己,真好笑。 哼,誰叫他搞不清狀況,這裏是美國啊。人在異鄉,自己能站得住腳最重要。其他什麼韓國人不韓國人的, 都是其次。你唸不下去時,韓國人能拉你一把、幫你一把嗎?不能,凡事靠自己,先把自己理妥最重要。
像我,除非萬不得已,絕不麻煩別人。有時為了怕給人添麻煩,冰天雪地的,也獨自走個二,三十分鐘的路,到那家髒希希的超市買菜。回來時,兩手沉甸甸,塞風刺骨,那滋味,哪裏好受?沒辦法啊,人在異鄉,就得堅強點,學會獨立自主,總不能老依賴別人。
那些年輕女孩,就不懂得什麼叫獨立自主。反正走了一個金大哥,總會再找到另一個好好老大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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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說,讓一頭牛環遊世界一周,回來了,還是一頭牛;真是一點也不假。
本來以為莫先生來美國這麼久了,又儼然是韓國留學生的老大哥,總該知曉一些這裏的人情世故吧。真沒想到,那麼大的一個人,博士都快拿到了,竟然和那些初來乍到的小毛毛頭一樣,沒頭沒腦的,搞不清狀況。
剛來時,我是只要一碰到韓國人,就高興得像個小女孩似地拉著對方問東問西,覺得好親切好親切。現在想想,真是傻;搞不好那時人家已在笑我傻哩。
當我從門孔裏瞧見是莫先生時,還以為發生了什麼緊急事故,這麼急沖沖地來敲我的門。怎麼也沒想到,他劈頭就遞給我一疊厚厚的稿子,說他已完成論文,要我請 Laura 幫他 proof read。
我先是一陣錯愕,繼而心頭迅速湧上一股無名火。
先是未打電話就跑來找我這件事。別說我和他並不熟,就算認識良久,也只不過是熟人而已,非親非故的, 怎麼就那樣莽莽撞撞地來敲我的門。這裏是美國啊,人家美國人都是先在電話裏約好了時間才登門造訪的。 莫先生可不是才來了一年、兩年啊,居然連這種基本禮貌都不知道。無怪乎大樓裏的韓國人, 個個像是在韓國住學生宿舍似地,隨興隨意地串門子,也不管人家是否正在趕報告或準備著考試。 尤其是那些過來陪先生唸書的太太們,日子過得挺無聊,語言又不通,最喜歡抱著孩子東家走走、西家看看。
我可沒辦法和她們解釋這裏的習俗,又不是她們的老大姐。只能很客氣地同她們說對不起,正忙著寫報告裡,不方便請她們進來。次數多了,她們也就知趣了。 連帶地,大樓裏的韓國人也都有點耳聞。至於他們聽到了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反正啊,沒人再隨便敲我的門,我落得耳根清淨多了。
以為就此相安無事,萬萬沒料到突如其來地跑來個冒失鬼, 還是身為諸多後輩小生老大哥的莫先生。更離譜的是,他居然不上道地要我請 Laura 幫他 proof read 厚厚一疊論文初稿。 有沒有搞錯啊?我實在按捺不住心裏的氣,顧不得基本禮貌,沒好聲色地說,
「莫先生,難道你不知道在這裏請人家 proof read 是要花錢的嗎?虧你在美國待了這麼多年, 又經常對新生指導這、指導那的,怎麼一點概念都沒有?Laura 只不過是我的室友,我憑什麼請她免費幫你看英文? 再說,你又憑什麼叫我請 Laura 幫你的忙?」
莫先生被我的話嚇得愣住了,窘得面紅耳赤,囁囁嚅嚅地想找話為自己辯解,卻又兜不出個好台詞。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也不幫他找下台階。活該,誰叫他正碰上我心情不好。總有一來分鐘吧, 莫先生想是意識到無法替自己找回顏面,連說了幾聲對不起,客客氣氣地和我道別。
關上門後,胸臆間那股氣仍極不安地竄動著,原先因期中考成績沮喪著的心情,愈是低落。一點勁也提不起來,只想吃吃東西,看看電視。
24
愛波到底讓淑珍給騙了。
早和她說了,這些來唸什麼語文學校的年輕女孩,個個功利得很,可不懂什麼溫良恭儉讓的,有的甚至連基本誠信都有問題。真不知道是來自什麼樣的家庭,受的是什麼樣的家教。像淑珍,那時才來沒多久,就聽說她在金錢上和人算得不太清楚。樓裏的大夥知道了,當然不願意和她當室友。
愛波說,當初 Anna 決定不和她們一塊搬進去住時,也很含蓄地提到淑珍的風評。可她已允諾淑珍在先,Anna 說的話,聽是聽了卻也莫可一奈何。更何況,她心思直到想不出會有什麼錢財糾紛,難不成她惡劣到賴房租、賴水電費、電話費?
哼,真是好心沒好報。那時淑珍新舊宿舍銜接不上,中間三天沒地方去。愛波一聽,熱心地替她同那個老巫婆打交道,讓她可以在舊宿舍多待三天。結果呢?那小妮子兩頭說謊,騙愛波、又騙頂替她搬進去的教會女孩,欠下兩個月房租,甩甩頭,飛回韓國守著男朋友去了。
我說啊,做人不能太良善,得學著看人。怎樣旳人,就怎樣地對待著。
我可不像愛波那樣好心腸,那時淑珍也打電話請我讓她搬進來幾天,我一口就拒絕她,理直氣壯地。大樓裏又不是只我一個韓國人,幹嘛非得找我幫忙不可?我可從來沒讓她幫過忙,以前不曾,將來也不會。可不是嗎,這下她回韓國了,幫忙?不要讓她欠債就天主保佑了。
25
從 D 大樓學生宿舍走出來時,看見 Y 立在水泥徑上,正和一個年輕削瘦的印度佬說著話。互道了聲 Hi,擦身而過。Y 的話聲由近而遠地落入耳裏,不知怎地,我心裏頭起了微微的厭惡感,她那極彆扭的英語,聽來格外刺耳。也是她那一身裝扮吧,三十好幾,又是結過婚的女人,硬是能用一件 T 恤,一條緊身短褲,裹出幾分俏麗、一絲辣味。
打從她因找房子找到我那兒,初初見面,我就覺得她是個好看的女人。柔細的身材,淨白的膚色,秀麗臉龐上閃著一雙烏黑靈活的大眼睛。或許是她眼裏不經意洩露出來的滄桑,或許是她舉手投足間撩出來的風韻,我直覺得她是個結過婚的女人。一問,她也不諱言是離了婚後,才從台灣跑來美國讀書,希望有個新開始。第一年,和哥哥嫂嫂住在他們位於郊區的家;上學、下學,獨來獨往,學校裏的台灣留學生一個也不認識。我詫異地咦了一聲,頗有相知相惜之感。想我們一樣是年紀不小了,再到異域尋找新天地。可轉念一想,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不啻白手絹上沾了一塊污漬,道德上畢竟是有瑕疵的。
後來我和愛波提到了Y,原來她也到愛波那裏看過房子。我毫不遲疑地誇她長得漂亮,只不過是個離了婚的女人。愛波露出微微詫異,眼珠子轉了轉,彷彿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幾個月前的事囉。那時每人身上都還裹著一件外套,Y看起來也不像現在那樣地活潑迷人。是她那一身打扮吧,三十好幾,又是離了婚的女人,可是依然亮麗。看著地面上自己的身影,心裏頭惘惘悵悵的,一股說不清的不平和怒意。
26
半開著的百葉窗望出去,明朗澄澈的高空。秋色一濃,Cass 大道上的行人道樹,隨即黃葉蕭蕭,一年又一年地。大樓裏的韓國人,肯定大半去了北邊賞楓;老生帶著新生,新生吆喝著其他新生。一年又一年地,不就是那同樣的戲碼、同樣的詞兒?
當然囉,是沒人會再禮貌性地問我一聲,
「裴小姐,週末大夥開車去北邊看楓葉,請問您要不要一塊來?」
才不想和他們一塊去,又不是什麼至親好友。何況啊,一想到一大群韓國人聚在一起時,你吱我喳、喧嘩嬉鬧的光景,就覺得沒趣味。他們年輕愛玩是他們的事,他們的趣味我是湊不來的。
望了這一會,處處依舊冷冷清清。咦,西邊樓層七、八樓處,有個黑黝黝的男子臉孔貼著窗戶。幹嘛,想偷窺啊;看我把百葉窗整個拉死,看你還看不看。明知要由外往裏覷不容易,總是覺得不放心。沒了室友之後,向來就是讓百葉窗緊緊閉著。
室內又恢復了先前的黯寂,兩點才過,做什麼好呢?電視機螢幕上,一層細細的塵埃。看電視太無趣了,特別是下午的電視節目,不是爛死了,就是乏味至極。被我擦得潔潔淨淨的電冰箱,這一會在黯淡光線下,白色的機身來得格外顯眼。壁上的時鐘指著兩點十二分,胃裏仍翻攪著中午大啖特啖泡菜的饜足哩。體內有一股我無法抑制的衝動,就像見到熟人就想打招呼一樣;要不要打開冰箱?要不要打開冰箱?肚子還飽飽的。不吃東西,做什麼?打電話,打給誰?不能讓人家以為我無聊。看書,看得我一個頭兩個大,煩死了。冰箱的最底層,有一盒昨天才從 Parker 買回來的 brownie。週末,天氣又這麼好,犒賞犒賞一下自己又有何妨?
初初來時,和大多數留學生一樣,吃不來美國超級市場賣的蛋糕,太甜又太膩,嚐幾口就嚥不下去了。現在啊,可以一口一口地吃下大半盒 brownie。末了,再抓幾把洋芋片,或來個幾大湯匙的泡菜沖沖口味。
有人喝酒抽煙上了癮,我卻吃出了癮,功課壓力大時吃,閒著無聊時吃,考完試、交好作業時吃,成績單、報告發下來時也吃。
唉,這樣一小調羹一小調羹地吃,都快吃掉一半了。壁上時鐘指著近三點,這根小調羹還蠻可愛的,再舔一口 brownie,把這剩下的半盒放進冰箱吧。
不知外頭天氣如何?嗯,依舊是明朗澄澈的高空。深褐色的 brownie,在胃裏飽飽地撐著。
27
火車飛快地行駛著,一忽兒大轉彎,一忽兒懸掛式上坡。上完了坡,又栽跟斗似地往下衝,直像是雲霄飛車一樣, 嚇得我好不膽戰心驚,兩隻手緊緊抓著扶手,深恐一個不穩,就會被拋出車廂外。黑魅魅,什麼都看不到, 只有漆黑一片。車廂裏,就我一個,餘下的就是茫茫無止盡的黑暗。前頭還有好多列車廂,後頭也有好多列車廂, 可一整列火車,就我一個乘客。我要到一個地方去,可怎麼想就想不起來那個地方叫什麼來著。我是一定要去那裏的, 這列火車就是載著我到那個目的地的。
火車飛快地前進,爬過了高山、行經了大海,我一味地心驚膽跳,卻還應付得過來。雖然就我孤伶伶一個人, 可我一心一意只想著要去那個想不起來叫什麼來著的地方,週遭的烏黑漆暗,我不在乎,也無暇在乎。
哇,糟了,火車就要進入一條綿延無止盡的隧道,這一進去,恐怕再也出不來了。
「天啊,天啊!」
我驚嚇得近乎歇斯底里。
「不能進去啊,不要進去啊。」
我瘋狂地大叫著,卻是一點聲音也出不來。
我一心掛慮著那個我要去的地方,使出全身力氣嘶喊著,沒用,一點聲音也沒有。不能放棄,繼續用盡全身力氣嘶喊,沒用,一點聲音也沒有。完了,火車就要進入燧道了,難道我的一生就要如此了結?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多少辛酸,多少努力,多少犧牲,多少孤寂,到頭來仍然是一場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我繼續用發不出聲音的喉嚨斯喊著,心裏頭始終惦記著我要去的那個地方。完了,火車要進入隧道了,火車要進入隧道了。不行啊,不行啊,不要啊,不要啊,載我去我要去的那個地方,載我去我要去的那個地方,載我去我要去的那個地方。拍打著車窗,用力哭喊著,可是一點聲音也擠不出來。拍打著車窗,用力哭喊著,拍打著車窗,用力哭喊著……
叩、叩、叩,有人在敲我的門嗎?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魂魄悸然。叩、叩、叩,仔細聽清楚,哦,不是的,敲的是隔壁的門哩。
人仍裹在被窩裏,過了有好一會,方才從夢裏的驚惶回過神來,也記起了今天是一月一日,元旦哩。一看腕上的錶,已近中午。回想著方才做的惡夢,不知怎地,覺得一陣心酸,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什麼鬼新年,系裏、圖書館、電腦室,統統關了起來,連個出門晃搭一下的機會都沒有。要不要起床呢?起床做什麼?若能躺著睡一天也好,可已經睡了十一、二個小時了,恁是再怎麼著也無法繼續睡下去。
唉,什麼鬼新年。
What a fucking New Year!
28
咦,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整個系靜悄悄地,走廊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方才穿過校園時,也只看到零零星星幾個學生。心裏納悶著,不覺移步到秘書辦公室問個清楚。
咦,辦公室外站著的那個黑傢伙,不是 Allen 嗎?雖然不是什麼風雨故人情,可在這外頭颳著暴風雪,裏頭冷清清、涼颼颼的大樓裏,居然碰到一張熟面孔,內心不覺一陣溫暖。
Allen 和我同修過一門課,還一起做過 project,算是黑人裏我見過最認真的學生。以前也曾經和黑人同組過,可讓他們害慘了。小組開會時來得晚走得快,該他負責的部份遲遲不交,問急了,直說「don't worry, no problem。」最後還是沒交出來,害我們整組不及格。唉,美國黑人就是這樣,資質不好、又懶惰,什麼都不行,就那張嘴巴呱噪起來最在行。
Allen 這個小黑說不上聰明,但肯用功,心地也好。那次 monitor 壞掉,得找人載我去買,他一聽我說起, 馬上說他可以載我去、載我回來。後來要請他吃個飯謝謝他,他堅持不肯,說是小事一樁不足掛懷。 可惜,他是男生,不能和他太親近。只能碰到時,友善地和他嘻嘻哈哈一番。
「Hi, Allen, 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系裏靜悄悄的,好像唱空城計似地。」
「咦,妳沒看新聞嗎?氣象報告說將有暴風雪來襲,學校已宣佈下午全面停課停班。」
「哈,那你怎麼還不趕快回家,待在這裏幹嘛,莫非想趁機闖空門啊?上星期有個傢伙闖入407辦公室, 貴重的電腦不拿,只拿走了一架不值錢的電話,你該不會是那個只要一點點的樑上君子吧?」
「嘿,好小子,你真會尋人開心。我可是和 Jose 有約,在他辦公室討論了近半個小時,正準備回家呢。」
「你正在修 Peterson 教授的課嗎?」
「是啊!」
提到 Peterson 教授和那個祕魯傢伙,讓我不由得血脈賁張,胸口迸著滿滿一口氣。那已是我第三次修 Peterson 教授的課,沒辦法,必修課啊。眼看著是可以過關的,可惡的 Jose 卻拿住了我最後一個作業的小瑕疵小題大作,把分數打得特低。去找他理論,他反而說我缺乏電腦基本概念,把我氣炸了。去找 Peterson 教授,他竟然搖了搖頭,擺出一付愛莫能助的樣子說,或許 Jose 的話有幾分道理,要我不妨想一想,或能找到不同的學習途徑。
喔,那是何等的岐視,何等的羞辱啊,氣得我吃下一盒 brownie,一大包洋芋片,一大碗泡菜。末了,依然覺得好委曲,好苦楚。為何我的努力一再受到打壓,我的企圖心一再被潑冷水?可我一腔的怨氣卻無處可訴,只得隱忍下來,獨自舔拭著。今天,可是 Allen 提的頭,我非得一股腦兒把整個事件裏的每一個不是、每一樁不公,仔仔細細、一滴不漏地說個痛快不可。
Allen 聽得很專心,不時以同情的口吻說,
「哦,這是不對的,他們沒有權利這麼說。」
「是啊,真叫人難以置信。」
好似他鄉遇故知似地,Allen 不但表示同情,還百分之百地站在我這邊。
啊,終於有人了解我了;不由得我愈說愈興奮,愈說愈起勁。我得說個夠,說個盡情,說個一點不留。每一件不是、每一樁不公,說了一遍還不夠,得再說第二遍、第三遍,就像洗掉身上的髒污一樣,得洗了又洗,心裏才會釋然。每說一遍,加諸我身上的羞辱和岐視,就少一點。
咦,我的臉似乎微微熱著。樓梯間的空氣好像愈來愈冷冽,窗外的暴風雪彷彿愈來愈夾緊。管他的,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難得有機會,非得把這幾年來的氣憤不平,遭受的岐視羞辱說個盡情不行。
Allen 說了什麼?不外乎是對我表示同情吧。有個研究生從我身旁走過,竟對我投以不解的眼光。哼,看什麼看,我才不在乎。這裏是美國,我愛怎麼著,誰管得了我。
「嘿,裴小姐,我得走了。」
Allen猛然提高聲音說著。
「是啊,你得趕快走,天色似乎愈來愈沉了。」
我一刻不敢留地和他說再見,還提醒他開車小心。
哇,竟說了近三個小時的話,難怪口有點乾,舌有點燥。
暴風雪颳得愈來愈緊,原來低沉的天空更加陰暗了。
29
哈,真是大快人心,那個大色狼終於被踢下來了。
沒錯,他是沒吃過我豆腐;不得已修了他一堂課,他也讓我過關了。可讀了這麼多年的系,竟有個色瞇瞇的系主任,總是件不光彩的事。讓人家知道了,可能不但瞧不起我們電腦系,連我也跟著沒面子.
唔,性騷擾,多麼齷齪的事啊。我從不向系外的人提個一句半句,連老哥、老姐、爸爸、媽媽,也沒讓他們知道。
現在他下台了,搬到大樓裏的一角當陽春教授,成了暑假以來最熱門的話題。熟識不熟識的閒嗑起牙來, 不免要把它拿出來說一說,順便交換貢獻一下自己所聽到的、所知道的。
瞧,走道上這群考試作幣、 作業有先生幫著做的中國留學生太太們,不正 Gore,Gore 地吱喳雀躍著。
「哈囉,妳們這些傢伙躲在這裏說 Gore 教授的壞話,是不是啊?別以為妳們說中國話我就聽不懂,我可是唸過好些年中文的。」
「什麼壞話不壞話的,我們說的都是事實。」
「這麼說,妳們是不怕 Rose 聽到了,將來故意在行政上找妳們麻煩。」
「Rose?這和 Rose 有什麼關係?」
這群太太們又興奮又緊張地提高音量問著。
哈,她們竟然不知道 Rose 和 Gore 之間的浪漫史?說的也是,看她們的眉眼神態,不像在美國待了有一段時間的。那些來了幾年的,大概是不道德勾當幹多了,看著就有些油裏滑氣的。
所謂象由心生,真是一點也不假。Gore 那印度佬不就是如此?穿得再怎麼筆挻,修飾得再怎麼乾乾淨淨,初初見到他,就直覺得他是個狡滑傢伙、相信不得。哼,果然被我料中了。不斷鬧出的性騷擾事件還算是小事,更離譜的是,堂堂系主任之尊也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口頭上答應著,事後來個不認帳,害得不少留學生好慘。幸好,我從沒拿過系裏的錢,Gore 的橫禍飛不到我身上。
嗯,看這群太太們那付好奇的樣子,實在有點滑稽,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把 Rose 和Gore 之間的干係說給她們聽吧。
「Rose 原來不過是個小祕書,又比Gore小了一、二十歲吧。可成了他的公開情婦沒多久啊,就被擢升為總秘書。當時,系裏還鬧得沸沸揚揚,沒人服她啊。」
「嚇,我們以為這種事只有在中國才發生,沒想到在美國也是這樣。」
「Rose 長得又不怎麼樣,Gore 怎麼會看上她?」
「Gore 長得也不怎麼樣。」
「難道他沒老婆嗎?」
「怎麼沒有,聽說他兒子,女兒都很大了。」
這群太太們夾七夾八地議論著,活像闖進大觀園裏的鄉巴佬。
「妳們難道不知道印度佬對白種女人情有獨鍾嗎?」
她們瞪大眼睛望著我,彷彿要我把話說清楚似地,不由得我把 Sandy 的事也搬出來說,又換來她們一陣大呼小叫。 叫完了,又繼續東扯西拉地談著 Gore,Gore。
愈講愈沒興緻,快五點了,回家吧。
才走下樓梯沒幾步,那群太太們的腳步聲也跟了上來;仍然吱吱喳喳的,依稀聽到要回家燒飯給老公吃。燒飯?燒什麼?禮拜五,放自己一天假,到 Parker 抱兩大包洋芋片回家,一邊吃,一邊看看 sitcom 吧。
唉,老是這些播了又播的劇情,沒新鮮感,廣告又多,要不是有洋芋片可吃,還真有點無趣哩。
30
「裴受延,fail, fail, fail, fail,……」
站在浴缸裏,讓熱水盡情地往我身上沖,沖著我的肩膀、我的手,沖著我的胸部、我的背部,沖著我的臉、我的頸。讓自己沖個舒舒服服的澡,也沖掉那令人覺得想吐的感覺。沖了二十來分鐘,筋骨活絡了,心裏頭卻仍沉沉壓著那揮之不去的噩夢,惴惴不安,彷彿我的現在、過去、未來,俱是一敗塗地。
不能坐以待斃,得去除那令人作嘔的感覺。吃,吃是最佳的良藥,下兩包速食麵吧。光麵不行,得再切個肉絲;嗯,再打兩個蛋,澆上四大匙泡菜。蒸汽氤氳,眼看著就是一鍋美味可口的湯麵。熱騰騰,辣呼呼的,這泡菜湯麵真是好吃。愈吃愈過癮,愈吃愈快活;每吃一口,橫在心胸間的驚慌恐懼就少一點。
沒錯,吃是最佳良藥;誰說良藥一定得苦口。心情好多了,肚子鼓鼓的,吃了兩大豌湯麵不鼓才怪。
管不了那麼多,十點了,得去系上一趟。開學日,資訊、小道消息散佈得最廣最快。哼,我可不是為了嚼舌根,哪有那個閒功夫。Information is power,系上的人事動態,教授間的傾軋,教授的為人、教學研究,知道得愈多,說不定那天可以派得上用場。這種事,誰也說不準的。
校園裏,到處可見新面孔,真好。讓我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彷彿連身上這套穿了三年的褐色麻布料長袖衣褲,也染上了新氣象。最喜歡秋天開學的時侯,大批新生,衝衝撞撞的,好不熱鬧。不過,再過幾天,就又沉寂下來,這就是老美的校園生活。
系辦公室裏擠了好些新生,不少中國女人也夾在其中。哼,又一批中國留學生的太太們。 這些人啊,不管他們以前學的是什麼,一到了這裏,紛紛改唸最有前途的科系, 前幾年是電機,這幾年是電腦,工作好找,待遇又高,一致向錢看。咦,那不是 Y 嗎?
「Hi, Y, 你也轉來電腦系嗎?」
看她正走出系辦公室,就把她叫住了。
「不是,我已經拿到運動傷害碩士學位,工作不好找,想想還是唸電腦系比較實際。」
「那妳是想留在美國囉?」
「不知道,現在說這些還太早。」
Y 的英語頗有進步,不過,仍然彆扭。雖然她口頭上不承認,我知道她是抱定主意要留在美國的。否則, 幹嘛花費時間、精力來拿電腦學位?管它的,不關我的事。
「那妳呢?課快修完了吧,什麼時侯可以拿到學位?」
哼,故意叉開話題,問起我的事來。最不喜歡人家觸及我這方面的隱私,我修我的課, 唸我的學位,唸多久、修多少課,干卿底事,問什麼問?心裏實在不高興,可又不能拉下臉,只得擠出一絲笑容,裝做若無其事。
「還久哩,別問啦,別問啦。」
「咦,後來妳找房子找到哪裏去了?」
「我現在住在 D 大樓.」
D 大樓? 夏不也住在 D 大樓嗎,好些年了。
「那妳認識夏嗎?也是從台灣來的,和妳住同一棟大樓。」
「認識,電梯裏碰過幾次,她一看就像是從台灣來的。」
「咦,怎麼說?」
「我也說不上來,就像妳一看就知道是韓國人。」
無聊,幹嘛又扯上我。
「喔,妳覺得夏漂亮嗎?」
好久沒碰到她了,突然想到那次硬被她抓著,聽她吹噓老美說她多美多漂亮的事, 不知她是否也對 Y 如此誇示過。
「漂亮?」
Y 微微困惑著,彷彿不知道我在問什麼似地。
「咦,她沒跟妳說老美說她有多漂亮的事嗎?」
「啊,沒有。」
Y 一付興味盎然貌,不由得我把夏如何自以為貌美、popular 的事一一說了出來。愈說愈來勁,不覺得問了幾次,
「妳說,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是不是令人難以相信啊?」
Y 不置可否,臉上始終掛著一抹微笑,頗堪令人玩味。剎那間,昨晚的噩夢浮現腦際,一陣噁心湧了上來,
「我得走了!」
Y 猛然說道,打斷了我的思緒。
「喔,再見,再見。」
趕快和她揮手道別,可不能和夏一樣,硬抓著人聽她說個不停。
Y 往電梯方向跑,不能跟在她後頭走,走樓梯吧。一級一級的梯階,拾級而下。走樓梯有走樓梯的趣味, 可以慢條斯理,從容自在,胡思亂想,
「裴受延,fail,fail,fail……」
噁……快步衝出大樓,好個耀晃晃的好晴天。
31
「姐,進來吧。」
把老姐讓進來時,才驚覺自已原來還穿著一身睡衣褲哩。覺著尷尬,卻也不想解釋什麼。她也暫不言語,開始動手除去帽子、圍巾、手套。在她卸下大衣的當兒,不經意瞥到她那頭鬈曲大波浪長髮,竟細細雜了好些銀白髮絲。畢竟是四十好幾的中年女人了,要工作、要理家、要照顧小孩,夠她辛苦的。原本苗條的身材倒還可人,又是那麼會穿著打扮的一個女人。一件高領緊身棉線衫,素灰雅淨,一條暗花格子荷葉長裙,一雙上好漆黑短統靴。眼前的老姐,依然風姿迷人。彷彿又回到小時侯一樣,老姐是一隻飛在半空中的美麗天鵝;我只能仰頭看著她,像一隻期望有一天也能變成美麗天鵝的醜小鴨。
幾十年過去了,老姐仍然是飛在半空中的美麗天鵝,而我呢?
「妳是怎麼搞地,胖成這個樣子,簡直快認不出來了。我剛才一看到,嚇了一大跳,還以為走錯門了。」
老姐一坐定,就大聲地嚷了起來,彷彿惟恐天下不知似地。我能說什麼,我又何嘗不知道自己愈來愈胖。
「妳這樣胖下去是不行的,得找時間做做運動。現在不是寒假嗎,不用上課、不用寫報告,幹嘛不儘量出去走走跳跳地?外頭太冷不想出去,在裏頭爬爬樓梯、做做健身操也好,別儘著吃吃睡睡的。看妳這樣子是剛起床,連大門都還沒跨出去吧。」
老姐說的一點都沒錯,我也不想繼續胖下去,可就是控制不了,愈吃愈多。有時侯真地覺得好吃,有時侯就是不由自主地想吃,泡菜、brownie、洋芋片、乳酪蛋糕。
「媽叫我有空過來看看妳,她要是看到妳現在這個模樣,不嚇一大跳才怪。」
這我也知道,所以愈來愈不敢回去。五年了,已經五年沒回家了。實在很想家,想媽媽、想釜山、想念韓國。身材走樣還在其次,只要下定決心,還是可以苗條如昔的, Emily 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怕的是一回去,媽媽再也不讓我回來念書。好幾回了,電話裏媽媽委婉地勸我書不要唸了,回韓國他們幫我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從不跟老姐提這些,和她,是沒辦法談心的。再說,我用猜的也猜得到她的反應,咿哦一兩句,不置可否。她知,我知,以我現在的年齡、模樣,要找一個適合的韓國男生,不啻大海撈針。
「Mike 快上中學了吧?」
「嗯,明年秋天。開始拔高了,本來還擔心他變成個大胖子哩。現在他和 Sam 各有各的房間,變得兄友弟恭多了。我計劃夏天帶他們回韓國,不過,還沒搞定,得看主管准不准假?醫院忙不忙?妳要不要也一塊回去?」
「我下學期得開始找指導教授做研究,搞不好暑假走不開,再看看吧。」
找了個半真半假的藉口塘塞過去。
「嗯哼。」
姐姐看了看我,彷彿有話要說又打止了。
「姐夫也一塊去嗎?」
「要看他實驗室裏的進度如何。他巴不得能一塊去,想吃道地的韓國菜想死了。」
道地的韓國菜,忍不住嚥了好幾口口水。老姐正沒事找事做地環顧著室內,大概沒察覺到吧。空氣靜凝著,老姐不開口,我也懶得找話說。細細打量著她,依然是飛在半空中的美麗天鵝,不過,多了幾分滄桑。
「得走了,喏,這是給妳的。」
老姐把一包帶來擱在桌上的禮物推到我面前,起身開始穿上大衣,戴上圍巾。臨走前,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似地說,
「妳不是有件黑色皮大衣嗎?我一直很中意,如果穿不了,給我穿吧。」
這是什麼話,說什麼她一直很中意,是她中意的就要拿,拿拿拿,這次拿了皮大衣,下次呢? 她衣櫃裏的衣服會少我一件皮大衣嗎?心裏老大不高興,不禁對老姐皺起了眉頭,
「我偶爾還穿去 Bible Study 或上教堂的,一直也都很喜歡。」
「Bible Study?妳經常去Bible Study?」
「嗯哼。」
老姐一付不以為然的表情,把一雙拿著的手套從右手換到左手,逕自打開房門,
「我走了,好好照顧自己。」
老姐一走,空氣又冷了起來,擺在桌上的禮物來得份外顯眼。金黃色緞帶,銀灰色包裝紙,還真叫人有點捨不得拆開來。
嗯,名牌化粧禮盒,一年一種品牌,虧老姐想得週到。也好,梳洗梳洗、化化粧、打扮一下,或許心情會好一點,Merry Christmas, Why not?
唉,這張扁平大圓臉的確是太肥太多贅肉了,跟在釜山時的我,……不能想了。方才老姐的表情有點古怪, 會不會是猜到實情而不願說破,還是根本不在乎我的事?老姐是 D 大畢業的,姐夫又是物理博士,稍微用點腦不難猜到實情。她知不知道其實無所謂,怕的是她回去後和媽媽說了,又提到我胖得讓她嚇了一跳,媽媽肯定更加為我擔心,愈要勸我放棄學業回韓國。
但我不能放棄,也不想放棄。
別人看我可能像個瘋子,有安逸舒適的生活不過,卻跑來這鬼地方凌虐自己的心靈和肉體,真不知所謂何來?哈,夏蟲不可語冰、井底之蛙不可語海。我的所思所為,旁人是理解不來的。人並非生來享受的,路上的每一塊絆腳石,每一個崎嶇不平,都是一種試煉、一種考驗,我得獨自默默承受著。總有一天,我會通過這試煉這考驗,到達天國的境界。
開學後,就去找 R 教授,說我願意免費幫他做研究,請他收我做博士生。哼,以他的為人,有這種便宜撿是不會不撿的。
粉底打好了,擦什麼顏色的腮紅呢?玫瑰紅吧,配上絳綃色的口紅。
Merry Christmas。
32
十二點鐘,得趕快去系辦公室;這次,可得找到 R 教授才好。
連著兩個禮拜按照他貼在辦公室門口的 office hours 去找他,等了又等,就是等不到他的人影。上禮拜,一個大學部的美國胖女生也等在門口,說是和 R 教授約好了。我們一起等了約半個鐘頭,R 教授就是不出現。跑去問秘書,秘書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一查課表,他當天根本沒課。那美國女生哇哇地抱怨著,我也附和著,可心裏頭又不禁暗喜。以他這種輕忽不經心的態度,肯定不會詳問細節,自然不會追查我申請進入博士班的真正原因,對我在系裏的時間,想來也是十之八、九,印像模糊。
後來向秘書問了他的授課時間,這會他剛上完課,應該會到辦公室兜一兜再走的。
開學已經一個月了,得儘快找到教授收我當博士生。
咦,有人在向我微笑招手呢,原來是那個墨西哥裔美國人Rafal。
「你好,抱歉,我有急事,得趕緊走,再見囉。」
這個喜歡打聽系上是非,口沒遮攔的傢伙,下次有時間再和他閒扯。
時間過得真快,今天已是二月六日,再一個多月就是申請碩士學位的截止日期了。哼,我才不要像那些中國留學生的太太們一樣,電腦系唸不下去,掉頭就轉到電機系,多沒毅力啊。我知道這裏的制度怎麼運作,得靈巧應變,堅持下去,不能輕言放棄。可萬一,萬一 R 教授不肯收我做博士生呢?下一個該找誰?該找誰?或許,或許找 C 教授吧,再沒聽說過比他更好的指導教授囉。可是,……自從那次找人代考之後,每次一看到他,就不由得心虛。唉,不會的,R 教授這個人有點小氣,小氣的人喜歡撿便宜,收我當博士生,不花他一分一毫,又多了個學生免費幫他做研究,何樂不為?
辦公室的門微微開著,是 R 教授,是 R 教授,是 R 教授,啊,果然是他。嗯,先深呼吸一下,再敲門吧。
叩叩叩,非成功不可,非成功不可。
敲門進去時,他人坐在桌前,雙手忙亂著一疊 papers。一面請我坐下,一面快速地用他那雙戴著厚厚鏡片的淺灰色眼珠子向我瞄了瞄, 那有點愕然的表情還真好笑。哼,抓準了他是個不喜歡花太多時間在學生身上的人,開門見山,簡潔了當的策略果然奏效。
「是這樣的,我希望你能當我的指導教授,因為你的研究領域正切合我的研究志向。雖然我是自費的, 但往後你在研究上需要我的地方,我非常樂意為你效勞。」
「當你的指導教授是我的榮幸。」
「當你的指導教授是我的榮幸。」
「當你的指導教授是我的榮幸。」
就這麼簡單。
呵,外頭的空氣真是好,R 教授人也真好,真糊塗。連我在系裏多久了,問都不問一下。肯定一聽我說, 願意免費幫他做研究,就決定收我了。
有白吃的午餐,誰不想吃?被我料準了,小氣的人愛撿便宜。
心情這麼好,還真希望能有個人說說話,瞎扯一番也好。轉一圈看看,或許能碰到個相熟的人。
嗯,系上這會兒有點冷清,零星開著的幾間辦公室望進去,都是不相識的研究生。要是能碰到鄭先生和趙先生多好啊,現在我也是 R 教授指導的學生了,可以同他們大談特談 R 教授的諸諸種種。
回家吧。
寒風颼颼,天空,倒是晴朗。地面上堆置著尚未消融殆盡的殘雪,髒希污漬的。冬日的校園,總是透著寂寥。兩個多月以來的抑鬱不安,頃刻間化為烏有。
呵,生命真是一種恩典,一種喜悅。我掙扎,我堅持,我嬴了!
33
行經法學院時,一個綁著馬尾的亞洲女孩拿著相機正對著上空,我抬頭望了望,藍天白雲,尋常得很。等她放下了相機,不禁好奇地問她在拍什麼?那女孩用不純熟的英語解釋說,她想抓住過眼雲煙的感覺。我喔了一聲,心想她肯定沒抓住;轉而問她是不是從台灣來的?聽她的口音,再看她的打扮,就猜著了。她愉悅地自我介紹說她叫 Ling,還說我一看就像是韓國人。看得出來 Ling 極想和我閒聊,練習英會話嘛。可我當時心裏頭泛著亂亂的思緒,沒心情和她攀談下去,找了個詞,就走了。
是春天了,一片片新生嫩綠的葉子,滿枝滿樹的。
喔,那時我和薇薇多年輕,多快活啊。手裏各拿著一架 Minolta 照相機,回到中學母校捕捉春的風姿。薇薇的爸爸是個業餘攝影家,薇薇從小耳濡目染,頗有心得;教我如何握相機、如何捲底片,耐心地為我解說速度、光圈、景深,和取景的基本原則。薇薇不但長得漂亮,人也聰明;我看她拿相機時一付凝神認真的樣子,就知道她在攝影肯定下了功夫。薇薇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管學什麼,務必學得俱俱到到。攝影如是,從小學的小提琴更是如此,後來唸起德語來,一樣地專注投入。
醉夢溪畔,枝葉低垂,風一吹,千條萬條柳枝俱舞了起來。水光瀲灩裏,多麼曼妙,多麼引人遐思。我坐在樹下一張長板凳上,看著薇薇聚精會神地取景、對焦、按下快門。薇薇一身水手服裝束,腳下踩著一雙藍色球鞋,走在溪畔楊柳間,宛如武俠片裏的少年俠士,輕捷敏巧、意氣風發。
薇薇向我招了招手,我們又繼續走著,尋找下一個景。我的領悟力、觀察力不及薇薇敏銳,落得常常在一旁等她按下快門。邊等,邊有時撚撚青草,嗅嗅花香,有時抬頭看看釜山的天空。三月的晴空,清麗湛藍,幾朵雲彩,飛來又去,輕飄飄,細柔柔。我對自己說,薇薇是我今生今世最好的朋友,我們要一起成長,共亨歡笑,分擔淚水,互勉互勵。
因為薇薇,我喜歡上了攝影。我們走過僻弄小巷,爬上小山坡,漫步魚市場,穿過長長的迴廊,踏入寺廟,走進教堂。 比起薇薇來,我就是鈍了點,可薇薇總不吝給我支持,鼓勵。在她的演奏會上,我則是她最忠實的樂迷,興高采烈地為她鼓掌, 喝采
「encore, encore, encore ,encore。」
依稀記得,當時我穿著那件方從釜山高級精品店買來的深棕色滑緞面洋裝,一邊高聲喊著 encore,一邊心裏頭萬千依依不捨,那是薇薇出國前的最後一次演奏會。一個多月後,薇薇到德國深造,拒絕家裏為她安排的結婚對象。
喔,薇薇和我,那時可真年輕、真鮮活。她綁著兩條辮子,走起路來,一甩一甩地,像兩隻花蝴蝶似地。
我仍清湯掛麵,棉罩衫、直筒褲,脖子上一條水紅童子巾,在風裏一揚一揚地。
三月,釜山的天空,清麗湛藍。薇薇和我,好年輕,好鮮活。
34
咦,那是愛波嗎?緊身運動小背心,露出大半個肚臍,一條家常短褲,一雙跑鞋,從沒見她如此穿著過。是她嗎?不覺得瞇起了眼睛,努力地想看個清楚。不就是她嗎,一臉笑意,正向我走來。
自愛波搬出 B 大樓,又修完了課後就不常遇見她。有幾次碰見了,心裏疙瘩仍在,隨意寒喧幾句,佯裝有事就道別了。無綠無故地蹦出個什麼 lesbian 來,把我嚇得大熱天的卻身子發冷;那是出自愛波之口?還是撤旦的語言呢?剎那間,我彷彿陷人一種巨大的無形漩渦,整個人直往下掉。lesbian,會遭天譴的。我一回過神來,馬上嚴厲地告訴她,
「聖經上說,同性戀是不道德的。」
愛波不把聖經上的話當一回事也就罷了,我也從未要求他人把聖經奉為圭臬。結果,她不但沒向我道歉,反而開始講起什麼理論不理論的,說是學術上的一門研究領域,他們課堂上拿來討論再平常不過了。言下之意,是要我敝開心胸,不要大驚小怪。哼,這下可惹惱我了,管它什麼理論不理論的,聖經上說得清清楚楚。她不信,我管不著;我的信仰,也不容她置喙。當下,我毫 不客氣地打斷她的話,
「愛波,這些話妳為什麼不留著和妳的同學、老師說呢?」
有一陣子,準備博士資格考吧,她神經繃得很緊,臉色不好、人也瘦。後來又聽她說,經常失眠,焦慮著 prospectus 寫不出來,整個人看起來黯沉沉的。可這會兒,愛波簡直像脫了胎換了骨似地。剪了個短髮,人變俏麗活潑了;身材依然骨瘦,但整個人散發著精神活力。膚色黑了點,可她那平坦如碾的小腹,真羡煞人。不知怎地,想起了夏日枝頭上蟬噪不已的知了。
愛波似乎也有點訝異於眼前的我,隔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果真被我料中,愛波不是個悶葫蘆,未等我開口就直接了當地說,
「裴,妳到底怎麼了,胖好多喔。」
愛波的語氣裏透著關心,但我不要無濟於事的同情。
「喔,別問了。我吃太多了,有時好好吃,我就一直吃一直吃。」
愛波微皺起眉頭,眼神閃過一絲的不解,想是聽不懂我所謂的「好好吃」是什麼意思。在這個雞不生蛋、鳥不拉尿的地方, 哪個留學生不抱怨吃的貧乏無趣,只有腦袋壞掉的人才會覺得美國食物「好好吃。」我又何嘗不知道?愛波沒有追問下去, 神情愉快地說,
「我正要去慢跑哩。」
「慢跑?是啊,妳這付打扮還真像個熱衷運動的人。」
「是啊,從去年開始運動後,我就成了運動迷。天氣冷時到健身房健身,暖和後就在戶外慢跑, 一個禮拜得跑個四,五天才覺得過癮哩。慢跑真好,只有在慢跑時我才能完完全全地放鬆心情, 盡情領略品嘗雪城天空之美。否則我腦袋裏老是論文、論文,會把自己逼瘋的。」
「哇,妳已經在寫論文了。」
天啊,到底多久沒遇見她了,已經開始寫論文,不由得我又妒又羡。
「是啊,已經完成一章;而且,我還拿到一筆論文獎學金哩。」
愛波一臉神采飛揚,好不快樂。
「恭禧妳,太好了,我真為你高興。」
「妳呢,課修完了嗎?」
「喔,我開始幫教授做研究;不過,別問了,妳知道的,我得補修很多課,需要很長的時間。」
真不喜歡人家問我這個問題,被「好心地」問及時,總是如是回答。說得次數多了,不由得開始以為事實果真如此。 突然想到那個愛抽煙喝酒的韓國女人,不是比愛波早考完資格考,國內還有大學等著她一拿到學位就下聘書,請她回去任教嗎?
「咦,妳的韓國同學鄺呢?也在寫論文了嗎?」
愛波搖了搖頭,以同情口吻說,
「鄺考完資格考後,陷入沮喪狀態;花太多的時間看書、鑽研理論,看得愈多,愈不敢提筆寫, 到現在連 prospectus 都還沒寫出來哩。」
「唉,鄺的企圖心太強了。」
愛波語氣裏帶著惋惜。
哈,什麼企圖心太強,寫不出來就是寫不出來,活該。哼,在那些個韓國學生眼裏啊, 我是拘謹的、古怪的,不大搭理他們。鄺呢,則儼然是他們的老大姐,幫幫小忙、解答問題, 偶而燒幾道菜請人生地疏的新生吃吃飯。吐著煙圈,啜著啤酒,一付從容自如、江湖兒女模樣,結果呢? 兩年了,prospectus 還寫不出來。和我啊,也不過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別。
「她會抽煙,會喝酒。」
一想到她這些墮落行徑,不免要皺眉頭。
愛波不接我的腔,反而建議我不妨開始做做運動,
「剛開始有點難,一段時間後,妳就會上癮,不運動運動就覺得不舒服。」
「不,不,不。妳還是趕快去慢跑,別耽擱了;我也有事,得走了。」
喔,天啊,我這個樣子穿上緊身運動服能看嗎?肚腹突出,臂膀擠出一塊一塊的肉,還有大腿、小腿,噁,簡直暴露無遺又不忍卒賭。
「再見囉!」
「再見!」
愛波姣好的身影往操場方向走去,漸行漸遠。
那樣曼妙的身材,多年前,我不也有那樣曼妙的身材。唉,真想大哭一場,要真能大哭一場 也好。
呵,不過,真沒想到鄺那樣的女人,竟也會意志消沉得 prospectus 遲遲寫不出來。
哼,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35
又碰到他了,多妙不可言的感覺啊。即使是隔著幾米寬的大道,我的心仍微微顫著,夾著絲絲甜密,難道這就是人家所謂的來電?
他肯定沒注意到我,一個大扁臉的東方胖女人,我也不希望被他察覺;多尷尬啊。萬一讓他知曉,我就無法偷偷地看他,咀嚼那難以言喻的情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而且居然是因一個瘦小的西洋男子而起。想來還真好笑,才高我不過幾公分哩。
說不上他那裏吸引我,不過就是個長得普普通通的歐洲人。看他的眉宇神態,肯定來自歐洲,大概是東歐,老美沒那種細緻的風采。或許,就是他那帶著淡淡憂鬱的優雅吸引了我吧。
原來,男女間的情感、火花是沒來由的。教堂裏也有好幾個好看的美國人,他們那麼虔誠地信奉著天主,斯斯文文,謙謙和和,眼神裏總流露著溫暖關懷。那樣的好男人,我卻從來沒對他們有過任何特殊的感覺;他們就像我哥哥、我弟弟一樣。
可這個陌生的歐洲男子,第一次看到他時,心裏就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遂忍不住向他多瞧了幾眼。暮夏的午後,溫煦的斜陽從落地窗打進來,照在他柔軟蓬鬆的棕髮上,照著他略略蒼白的一張臉。藍灰色的眼睛裏滿是專注,卻又不經意地流洩出一分愁緒。他專心地打著電腦,整個人沐在夕陽晚照的溫柔中。圖書館裏,不時響起笑嚷招呼聲,似乎都與他無關。臨跨出大門時,又向他望了一眼,他正望著窗外。那付凝神沉思的樣子,夜半人靜時想起來,實在回味。
再看到他時,他正站在大樹下、噴水池邊,正與人說著話。我一推開 State Hall 沉重的大門,就遠遠地看到他了。我沒勇氣走近,原來要到學生活動中心的,反而走進圖書館。當時的噴水池是否還噴著水,記憶模糊;連他都沒能瞧個清楚些。不過,當時天氣已轉涼,我倒記得。
這次,我可以細細地看他,由遠而近。依然是個容貌平平的男子,小小火花,依然在我心房激盪著。待他走近了,我稍稍側了臉,怕萬一與他目光相遇,豈不是要臉紅心跳?他漸漸地迫近,聽得到腳踩落葉的沙沙聲。我抬眼望了望蒼穹,好澄澈碧朗的高空。
走過了,隔著距離地擦身而過。
樹上仍有幾片黃葉,秋風裏,翻舞著。第一次覺到雪城的秋天,有些美,有些詩意。
36
和 Anthony 說完話,才驚覺外邊天色竟已是暗沉沉。一看壁上時鐘,剛過五點半,系辦公室早早打烊;難怪白日裏熙熙攘攘的走廊,這會兒冷冷清清。本來下了課打算到研究室的,碰到 Anthony,一聊起來就忘了時間。唉,不過胡言亂說系上一通,罵罵差勁的教授、助教,發發各自的牢騷。雖是言不及義,各抱怨完後心情舒暢多了,有時還覺得意猶未盡哩。
還未刷卡進大樓,就看見鄭湖靜的爸媽等在大廳,心裏不禁納悶。問了好後,才知是來載女兒回去過年的。原來今天是除夕,我竟忘了。夫婦倆客氣地邀我一道過年,反正吃完年夜飯後還得送女兒回來,不麻煩的。說時,鄭湖靜走了過來,靜得像隻貓似地,臉上帶著慣有的羞赧笑容。一想到要和這個問半天話答不出個所以然來的呆湖靜共處幾個小時,我堅決地婉拒了這對善良夫婦的好意。看著他們三人踏出大門,心裏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轉身逕走去搭電梯,不睬守衛一付好奇、意欲攀談模樣。等電梯當兒,感覺得到那死老黑直往我站立處瞧,無聊透頂,卻是他們冗長沉悶工作裏的小小樂趣。初初時我挺生氣的,有時忍不住狠狠地瞪他們一眼,頗見效。後來發覺老黑就是這樣,頭腦簡單,沒啥惡意,不理他們就沒事。
彷彿等了有幾分鐘之久,電梯總算來了,蝸牛爬步似地。門未開先聞笑語,走出五,六個韓國留學生,說要到 University Hall 和大夥吃火鍋、過新年;免不了客氣地邀我一塊去,韓國人嘛。我半似認真半似開玩笑地說,
「不了,謝謝。我剛剛下定決心,從今晚起開始節食減肥,你們好好吃吧;善喜那麼瘦,替我吃好了。況且,還得趕作業哩。」
說完,趕緊跨入電梯;才不想和他們一塊吃什麼火鍋哩。
電梯轟隆隆的,我漫不經心地望著鏡裏的自己。想到金善喜二十八歲,還來唸語文學校,有點滑稽,大概是來找對象的吧。初到美國時,我也是二十八歲,早有大學文憑,金善喜連大學都考不上。又想到鄭湖靜,想到她忠懇勤實的父母。那女孩子反應遲鈍了些,可是純靜良善,實在不該太在意,不過才十九歲的大女孩。十九歲時,我不也一樣還是一朵長在溫室裏的花朵?韓國的父母就是這樣,呵護著兒女、疼愛著兒女;鎮日辛苦,無非就是希望兒女好。像鄭湖靜的父母每遇到大樓裏的韓國人,就拜託人家多多照顧、教導「我們家憨慢的湖靜。」唉,多單純的夫婦啊。留學生個個有本經,誰能指導誰?照顧得了誰?鄭湖靜再拙,至少英語能力沒太大問題,小學就移民過來的。
胡思亂想著時,電梯門一開,迎面飄來一股淡淡的泡菜味;走廊盡頭傳來笑聲喧語、男聲、女聲。老姐會打電話過來嗎?誰知道,說不定得上夜班;媽媽肯定會。一邊想,一邊摸出鑰匙,一打開門,迎來的是一室的黑喑冷寂。我反射性地立即開燈,心裏頭卻已被一股強烈的落寞襲擊著。好想念釜山,想念媽媽;想到媽媽,不由得把媽媽聖誕節寄來的化粧禮盒找出來。望著那還未用過的化粧品,更加想聽到媽媽的聲音。想打電話回去,可時間還早,怕媽媽猜想到我的情緒。
看著,坐著,等著,壁上的時鐘滴滴答答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又似乎變得有點漫長,漫長地有點可怕,是除夕夜哩。
除舊迎新,決定洗掉殘粧,然後對著鏡子,細細地抹起來。一邊抹一邊想著兒時過年情景,過新年、穿新衣、戴新帽。
什麼時侯可以聽到媽媽的聲音?
37
又是個好晴天,不用掰開百葉窗,光看室裏有多明亮就知道了。希望春雨綿綿,奈何卻是天天天藍。今天是,是星期三。五天了,吃了睡、睡了吃,看看無聊透頂的爛節目;就這樣過了五天。怎麼外頭不颳著風、下著雨,讓我有藉口不起床、不出門,讓大家都沒個好春假。
是真的嗎?是真的,千真萬確,成績單上粗體黑字,FAIL,FAIL, FAIL,FAIL。不該和媽媽提資格考的事,下回她來電話肯定要問,總希望能聽到一些進展,一點突破。這下,我該怎麼說呢?
哼,R 教授這個傢伙,難道他搞不清楚我沒通過,他臉上也不光采嗎?不知他在評議會上是否為我力爭到底,我可是不拿他一毛錢地幫他做研究。
一室的明亮,春回大地,風光多明媚啊。要真有什麼小精靈為我竄改成綪單的話,……唉,異想天開。還是起床吧,打扮打扮,到校園走走,碰到個人說說話也好。
咦,怎麼眼圈黑黑,眼皮腫腫?愈睡愈沒精神,多擦點粉蓋過去。吃什麼好呢?沒有,沒有,沒有,所有的垃圾食物都吃光了。也好,可以到 University Mall 或 Parker 買些補給,春假還有四天呢。
老電梯就是慢,每次都得等等等。愛波住這裏時經常爬樓梯,難怪身材依然苗條;或許我該學學她。終於來了,俄國人吧。大樓裏俄國人多,感覺乾淨清爽多了。不像University Hall,老碰到烏壓壓一堆印度人,聞著他們的咖哩味,還得聽他們叮叮咚咚的講話聲,嚼爛舌頭似地。
真討厭看到這個老太婆,一臉猙獰之相。是啊,一臉猙獰,一瞧就知道不是個好老太婆,大樓裏沒個人喜歡她。她以為她是誰啊,老貼字條叫房客去見她。我們是她的房客,不是她的員工,搞不清狀況。天主是公平的,罰她生來殘廢,一輩子坐輪椅。Ruth ,Ruth,她父母幫她取名時,可能希望她體殘心不殘,結果呢?我看她的心扭曲得比手指頭更厲害。還有那個 Ann,一樣地惹人厭。不想這兩個醜怪的女人了,沒素質、沒教養。
腦子一空下來,想的就盡是資格考的事。FAIL,FAIL,FAIL,FAIL,心口絞著緊,絞著痛,要能碰到個人說說話,或許,心就不會這麼痛。
怎麼如此好的晴空,如此好的陽光,新抽出來的嫩葉滿枝頭,到處綠意盎然,春回大地,萬象更新。我的心,卻照不進一絲陽光。
真個靜寂,連那些個中國爺爺奶奶、小孩、娃娃車,都沒影子。不是時間還早,就是全家出遊去了。spring break 頭幾天,校園向來冷清;要到週末,圖書館才看得到玩完回來趕作業的學生。到 State Library 還是到 Science Library? Science Library 準看得到不少印度佬、巴基斯坦佬。七,八個人擠一間 studio,吃飯睡覺時才回去,大部份時間就佔著圖書館,冬暖夏涼又寬敞又舒服,算盤真會打。還是到 State Library吧,老看到印度佬、巴基斯坦佬,又煩又膩。
外頭亮麗麗,裏頭明耀耀;這天,這地,好像都讓光給攫住了。只有我,罩在一片愁雲慘霧裏。
寥寥幾個學生,電腦室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十幾張大長方桌,靠窗小書桌,就幾個遊民睡得最香熟。偶而在期刊室碰到愛波,她總是一付津津有味貌。這麼多期刊,看著就無趣;唸電腦,也很無趣。喔,不能想,一想到 FAIL,FAIL,FAIL,FAIL,心就痛。
「Hi。」
咦,誰在和我打招呼?天啊,竟然是那個經常在校園裏晃盪的瘋子。嘴巴大開,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一付很開心模樣。
他怎麼會和我打招呼?莫非他以為我是他的同類,喔,居然被瘋子當成是瘋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38
當我推開沉沉的大門走出 State Hall 時,迎面撲來一陣冷風,夾著從地上捲起來的幾片落葉,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內心過於激動?我在大門前駐足了一會兒,猶豫著到 State Library?還是回家好?三點多,陽光尚好,藍色的天空。走出來兩個美國女人,粗粗醜醜的,一面聊一面就吞雲吐霧起來。我趕緊邁步就走,真怕香煙的味道。
還未迫近 State Library 哩,就望見了一臉凝肅,站在樹下抽著煙的姜先生。病黃的一張臉,微禿的前額,佝著的背,殘褐的枝幹。喔,那樣子,彷彿歷經國難家變似地。不過就是英文不夠好,偏偏唸著英文博士學位;老凝肅著那麼一張臉,也不知有多少年了。不知他在家裏是否也那付德性,不把老婆兒子悶死才怪。幾次看到夫婦倆帶著兒子在校園玩,一家子,沒生沒氣的。當他的老婆兒子,還真有點倒楣。
前陣子,聽說他的 laptop 被偷了,連寫了三,四章的論文也去了一大半。我一聽,不禁大笑出聲來,好個不亦快哉。怎麼有那麼笨的人,如此重要東西也不隨身帶著,去上個洗手間回來,就讓人給偷了,真是豬腦袋。圖書館這個地方,什麼樣的人都進得來。那些個一文不名的老黑,別說價值幾千元的 laptop,連大衣外套都要偷、要搶的。
哈,更離譜的是,哪個博士生會笨到嘔心瀝血寫著的論文竟然沒有 backup,又不隨寫隨印。laptop 丟了事小,連論文也沒了,就有些可笑。
活該,這麼笨的人不值得同情。要是能夠的話,真想在他面前哈哈大笑一番。
既然不能那麼做,乾脆不要和他照面打招呼,還是踅回 B 大樓吧。
楓林大道上,滿地落葉,風一吹,漫天飛揚,還真有幾分蕭瑟。剎那間,Elene 的事又湧上腦際;才平息下來的情緒又激動了起來,心,突突亂跳地厲害。
也不知是怎麼開頭的,研究室裏就我們兩個人,本來只一搭一搭地說著,後來竟聽了她到雪城後的整本性愛史,義大利佬、印度佬、中東佬、法國佬、俄國佬、德國佬,……校園裏來自三十多個不同國家的留學生,她領略了a dozen of nationalities。提到某一段美好時光,還一付回味無窮模樣,我幾乎可以看到她咂巴著舌頭說,
「Oh, it was so . . . GOOD.」
她說得那麼津津有味,我卻聽得既困惑又驚駭不已。西洋女人性觀念開放,這我知道。可我怎麼想也想不到,像 Elene 這樣聰明又受著高等教育的女人,竟會隨便到這種地步。說得露骨一點,就是…就是…人盡可夫。
唔,不過,與其說是她的放浪行徑把我嚇到了,倒不如說是她講述時那付輕鬆自如神態,讓我內心翻騰不已。怎麼於我如此嚴肅不可說的一件事,從這個羅馬尼亞女子嘴裏吐出來,卻像是跟吃飯、睡覺、看電影一樣地稀鬆平常。
我一面聽她講,一面打心底一再地審視著她。一忽兒,她彷若一尊石膏像,重重一錘打下去,旋即裂開來裂開來。一忽兒她又活生生樂陶陶的,說著、笑著、得意得很。僅管我內心一再喊著
「This is immoral; this is immoral.」
我的聲音愈來愈微弱,原來堅若磐石的道德觀,一點一滴地消融蝕退。我愈聽愈因惑,愈來愈不知所措。我突然理解到,不是我在 judge Elene,而是 Elene 在 judge 我。
大膽開放,縱情聲色,人盡可夫又如何?Elene 依然是Elene,容貌可人、腦筋聰明,又會唸書、又會生活樂趣。同樣是博士生,她過得多興高采烈,多輕鬆自在。而我,陡然間,我覺得自己好侷促、好困窘、好隘小。
我的生活是一個籠子,我的心也是一個籠子。
「Sex is so enjoyable.」
秋日午後的太陽,溫煦、柔和,正打在 Elene 臉上,她整個人煥發著鮮活愉悅的神采。從她淡褐色的眼睛裏,我看到了熒熒的光,看到了橫隔在我和她之間的無限距離。那光,離著我遠遠的;我的世界是黯淡的、索然的、無生氣的。
我四下環顧了一下,覺著這公寓處處透著陳腐的味道。特別是那不知換了幾手的深褐色沙發,漬著一塊怎麼洗也洗不掉的污斑。
39
煉獄,想來聖經裏所謂的煉獄,大概與之相去不遠。可我犯了什麼罪,要受如此之苦?
一個禮拜了,這個鬼城市像個大火球似地,不斷地燒啊、燒地。熊熊烈焰,到處是熱氣,一絲風也沒有。華氏一百多度,雪城最炎熱的夏天。圖書館,研究室可熱鬧囉,滿滿是跑來納涼的學生。
空氣似乎不再流動,一走出冷氣房,隨即陷入窒悶黏膩中。有人拿著好奇的眼光對我瞧,不睬他;我就習慣穿著長袖長褲,即使是這樣的大熱天,干卿底事?
煉獄,想來聖經裏所謂的煉獄,大概與之相去不遠。可我犯了什麼罪,要受如此煎熬?
Unbelievable,真是 unbelievable,說出來沒人會相信。天底下竟有這樣的指導教授,把研究生、而且還是不支薪的研究生當奴役般差使。早和他說了,暑假期間我得全心全力準備第二次資格考, 不能花太多時間幫他做研究。口頭上說得好聽,
「No problem, no problem, I understand.」
卻像找我碴似地,project 一件又一件交下來,做完了一件又一件。七月了,害我到現在都沒能靜下心來好好地準備資格考。方才,他又要我做這個做那個,我只好低聲下氣地和他解釋,資格考之前,實在沒餘力幫他做研究,可否等考完通過後,再為他多盡力。哼,其實當時我心裏想,你又不付我一分一毛錢,就算我斷然拒絕,或來個不理不睬也不為過。沒想到,他老先生居然惡人先告狀,一臉不悅地說,他在七月底前需要這些 data,若我時間上有問題,應早早讓他知道。我一聽,好像錯的是我似地,一時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就這樣著了他的道,What an assel。他就是不喜歡我,看我不順眼;不像陳先生和鄭先生兩人那樣機靈,知道要順順利利畢業,就得下功夫討好迎合著他些。哼,丟韓國人的臉,才不屑與他們為伍。
煉獄,想來聖經裏所謂的煉獄,大概與之相去不遠,可我犯了什麼罪,要受如此懲罰?
喔,鄺這個女人,這樣的溽暑,人都快透不過氣來了,她還在那裏抽煙,製造空氣污染。不必和她照面,到 Science Library 吧。看她叼煙的樣子心裏就不舒服,一付很江湖、很海派、很放得開來模樣。算了吧,看妳還能一派閒閒地吞雲吐霧到什麼時侯?愛波都畢業了,妳呢?自以為瀟灑,抽煙、喝酒,還趕時髦跟著人家年輕女孩一樣染了頭髮。
翻開來講,和我不過是五十步和百步之別。都上了年紀了,同樣來美國好多年了,哼,同樣沒把握什麼時侯能拿到博士學位。
喔,還有那次她邀所有女生到她家聚餐的事,一想到心裏就有氣。煙,一根一根地抽,噴得我無處可躲;她自顧自樂的,也不想想在場所有女生,就她一個人抽煙。又那麼不衛生,邊抽煙邊咳嗽,也不用手摀一下,咳得口沫四濺,髒死了。害我對著滿桌的菜餚,只敢看不敢動筷子,她卻硬要為我夾菜,噁…。更離譜的是,醉眼醺醺的,硬要我幫她修理電動打字機。天啊,跟她說了,我學的是電腦系,和修理電腦、電動打字機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卻聽不懂,簡直不可理喻,unbelievable。
最令我叫絕的是,捨得把錢花在抽煙喝酒上,卻捨不得拿來買幾個碗,居然開口請一個暑假要回韓國的小女生幫她帶碗過來,因為比較便宜。神經病,頭殼壞掉。
唔,想到她口沫橫飛的樣子,才不敢吃她給的泡菜,拿去送給了愛波,順便向她抱怨她的韓國同學抱怨個夠。反正那罐泡菜愛波吃了也沒事,還說好吃得很哩。
這麼多年的事了,怎麼又想起來,真瑣碎,真沒意思。又沒個人可抱怨,愈想愈氣,R 這個傢伙,鄺,陳先生,鄭先生……煉獄,這就是煉獄,煉獄,這就是煉獄,又熱又氣,好熱好氣。
40
公元兩千年,Millennium,Y2k,嘩啦啦的水聲。
仍然不夠乾淨,這種老浴缸,得多用點清潔劑,多刷幾次才行。雖然自 Laura 搬走後,就我一個人用著,可都是沖澡,碰觸到的不過就是腳底。泡澡不一樣,整個人躺在浴缸裏,不多用點消毒劑徹底清潔一番總覺得不放心,可不能讓任何髒污沾到身上。
嗯,這消毒劑的味道還真好聞,有著芳香,有著清爽。蒸汽氤氳裏,整個浴室瀰漫著清爽芳香的味道,真好。我就喜歡這種乾乾淨淨,潔潔白白的感覺。
再刷一次就大功告成了,一整瓶消毒劑讓我用得一滴不剩。
先開熱水吧,嘩啦啦,這浴缸讓我刷得多潔白啊。雪還霏霏下著,屋瓦、街道、樹梢枝椏,全覆著一層白白的雪。
雪白雪白的世界,雪白雪白的婚紗禮服。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時刻,真是一點也不假。
夏天剛剛來,燦麗的陽光還不炙人,湛藍的天空,清朗。雪白的婚紗,微風裏輕輕飛揚。多美麗的新娘啊,我對 Mary 說,也不斷地在心裏對自己說。Mary 笑得那麼幸福甜蜜,像春風裏的千樹萬樹梨花開。
Emily 更是漂亮,那襲帶著復古風味的新娘禮服,看得我好心動。典雅秀麗,裹得苗條的她愈發嫵媚動人。清晨下過一場雨,草地上仍沾著雨珠。 Emily 輕輕地拉著禮服,走過微微潤溼的草地,嬌美極了,猶如新雨過後,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Emily 到了美國後一、兩年,也成了胖女孩,後來節食、勤做運動才找回昔日的曼妙身材。當時看著她,不禁一再想像有一天我也像 Emily 一樣,回復從前的瘦挑模樣,披上一樣典雅秀麗的婚紗,走上紅色地毯的那一端。薇薇將在典禮裏為我拉小提琴,就如 Emily 的大學好友 May 一樣。
喔,這可真是我的腰?一圈圈的脂肪,一捏,就捏出一節節肥肉,真像小吃攤上賣的糯米大腸,灌得那麼飽,飽得蹦出一層油脂來。可不是,水中看去,油光光、脂膩膩的。這真是我的腰嗎?我是不是在做夢?會不會是我在做夢?像高中時老師說過的莊周夢蝶一樣。一日,莊子做夢變成一隻蝴蝶,醒來後迷惘不已。不知自己到底是莊周,夢裏成了蝴蝶;還是自己是蝴蝶,夢裏成了莊周?
或許我閉上眼睛睡一覺,醒來後會發現所有的委曲、挫敗,所有的寂寞、淚水,不過只是一場夢。這個肥胖臃腫的身軀,也將消失得無影無蹤。嗯,整個人泡在熱水裏,真是身輕如燕。
人在釜山,一身雪白紡紗小禮服,一雙素白平底包包鞋,兩條細帶子繞到腳踝處打個小花蝴蝶結,愈看愈像芭蕾舞鞋。我不安地整整裙角,嗅嗅手上的玫瑰花,和其他女孩說說話兒。風琴聲起,我們輕快又慎重地走了進去。教堂裏坐了很多人,他們彷彿都帶著微笑,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孔;卻看到爸爸媽媽一臉慈祥譪然,不覺輕輕吸了一口氣,好放心,好心安。老哥兩隻大眼睛藏在黑色寬邊鏡片後,斯斯文文地笑著。一身俊俏打扮的老姐,瞇著雙眼,透著幾分頑皮。
陽光從高高的玻璃窗灑進來,灑在鋪著白色桌巾的長方桌上,上頭兩座銀白色燭台托著十點燭火;灑在神父的臉上、袍上;灑在地上、牆上,灑在我身上。窗外傳來鳥雀吱吱啾啾的叫聲,我彷彿聽到了天使的高歌。我向著光、向著天上的父、天上的主走去;聖母瑪麗亞低首看著我,無限溫柔慈愛。喔,主啊,感謝您的恩典。我感覺自己是那樣地潔白無瑕,我的心滿滿是安祥寧和,我的身體輕盈如燕。我輕輕地對自己說,我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奉獻給天上的父、天上的主;我要榮耀祂,就像祂榮耀我一樣。
淅淅颯颯,風颳緊了,玻璃窗鏗鏗做響。沒有用的,到底不是夢,這兩條愈看愈奇怪的腿,不就長在我身上?鬆垮垮,一抓,一團肉,一拍,又是一團肉;曾經勻稱修長的。還有這兩條手臂,以前可是纖纖細細;現在看著真像肉攤上掛起來的一坨肥肉,油滋滋的。痛痛的,沒錯,這是我的腿,我的手,我的腰,這看著生疏醜陋的身體是我的,我的。我已經不是當年年輕削瘦對未來充滿因惑和期待的裴受延,而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四十歲女人,一個又胖又醜的中年女人,沒有博士學位,沒有幸福美滿的家庭,連戀愛都沒談過。
我做錯了什麼,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我不是一直很勤奮,很認真?別人花一個小時,我花四個小時、五個小時,可是我不氣餒;別人用一分腦力,我絞盡腦汁,可是我沒放棄;別人這裏玩、那裏玩、聚餐、看電影、交男朋友,我那兒也沒去。除了上教堂,參加聖經研習班,大部份時間就是讀書、讀書、讀書,讀得人老了、醜了、胖了。那排山倒海的學業壓力,時時來襲的孤單寂寞,我一一地承受了下來。我一直以為只要我持之以恆,努力不懈,終能克服所有難關,得到最後的勝利,實質上、精神上、道德上的勝利。
十二年了,來到這個鬼地方十二年了。十二年的青春歲月,換來的竟是…… 掃地出門、一紙退學函,for your own sake。睜眼說瞎話,還說是為了我好。五個教授,包括那個混球 R,關起門來開會,連讓我吭一聲的機會都沒有,就決定把我開除了,這算是那門子的為我好?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能讓他們這樣地欺負我,不能讓他們以為亞洲女人就軟弱怕事。十二年,我可是花了十二年的時間和精力,繳了十二年的學費啊。這不只是學位問題,更重要的是公義和尊嚴。
是啊,向來拿不到博士學位的也不只我一個,校園裏晃盪的我就認識三個。
每次看到,手裏總叼著煙的鄺。哼,不明就裏的人還以為她有多放得開,一付可有可無姿態。這裏哪個韓國學生不知道,她多想早日把論文寫出來,可就是卡著卡著動不了筆。母親八十幾歲了,催她回去催了好幾次;天下父母心,和媽媽一樣。
還有那個行徑怪異的土耳其佬,一年到頭穿著超短緊身運動褲,露出兩條毛絨絨的腿,炫耀似地,大概是想吸引靚女的注意吧。神經病,五十好幾的老男人;冰天雪地裏看到,愈覺得冷,有時還不禁要打哆嗦。
搞不懂怎麼神父也來唸博士?和尚不敲鐘,神父不佈道。烏干達,以前他們不是有個總統很野蠻,傳說他冰箱裏還冰著人肉。到底是神父,心中有天主,氣質就不一樣,斯斯文文的,講起話來和和氣氣。上次在 State Library 碰到他,鬱結著眉頭,說正準備第二次資格考,一臉沒信心沒把握模樣。經濟學,數學底子不好,唸不來;可也沒聽他說要放棄或轉唸他系。我們兩人的境況還真像,可沒聽說經濟系把他開除。沒錯,關鍵不在學位,而是公平和尊嚴。
瞧我一張大扁臉,現在簡直成了,成了一個豬頭臉,又肥又大,垂著兩層雙下巴,還不是為了電腦系。十二年,繳了十二年的學費,爸爸媽媽的辛苦錢,不能白白地浪費掉。十二年,十二年的青春,不能就這樣犧牲掉;我得討回公道,我得討回公道。怎麼討呢?怎麼討呢?
發生了什麼事,轟隆隆的。午夜十二點,Millennium,紐約上空大放煙火,燦爛奪目的天空,人潮洶湧,歡聲雷動,眾人皆樂我獨愁。
十二年,異鄉異國十二年,換得的是一紙退學函。不行,我不能坐困愁城,自怨自艾;不能悶不吭聲,無所作為。我得討回公道,我得討回公道,我得討回公道,我得討回公道,我得討回公道,我得討回公道,
我要控告系上! 是的,我要控告系上!
我要他們還回我十二年來付的學費,我要他們為我變形走樣的身材負責,我要他們賠償我精神上的損失。
I MUST FIGHT,I MUST FIGHT。
仍下著雪。
或許我已不可能披上像 Emily 結婚時那樣美麗的婚紗,但我仍可以像她一樣,下定決心減肥。
是啊,只要拿出持之不懈的精神,我可以做到的,我要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刮目相看。
NEVER SURRENDER! NEVER SURRENDER! NEVER SURREN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