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羅曼史職業翻譯生涯緣起於一隻貓。
從小我就想養貓,可惜母親不喜歡任何毛茸茸的動物。在大三那一年,我決定和幾個朋友一起搬出宿舍,也終於,我能養自己的貓了。
當然,我得自己付房租和帳單,自然也需要一份工作。作為忠實的羅曼史讀者和初生之犢,我無所畏懼地寫信向出版社毛遂自薦,當時的林白出版社也十分勇敢地錄取了我,自此開始了我的羅曼史翻譯工作,時至今日,已經將近二十五年。
最重要的是,我擁有了自己的收入和自己的貓。我綠寶石眼眸的金髮小美人叫可憐,一直以來都是我創作羅曼史的靈感和動力。
後來我從大學畢業、拿到我的英美文學──或者更精確地說,是美國通俗羅曼史──碩士學位、從軍隊退伍、找工作、離職、找另一份工作、再離職、和朋友一起創業,然後失敗。
在此同時,我寫了幾本言情小說、翻譯了幾本美國羅曼史、做了一些羅曼史的介紹和導讀。
我學會了什麼叫金錢、什麼叫虛名、什麼叫錦夢浮華、聲色惑人、什麼叫求不得。世界就像一座遊樂場,而我在其中如魚得水,樂不思蜀。
那一天,我走在紐奧良充滿魔法、巫毒和面具的街道上,促不及防地迎面撞上一整個宇宙的惡意。我意識到自我的虛偽,對一切再也沒有了興趣。
我覺得汙穢。
我墮入沉睡。
貓在黑暗中陪伴我,在晨光裡喚醒我。我努力每天去遛狗,努力出門去見堅持不肯放棄我的朋友。有時候我辦得到,有時候則否,大多數時候都躲在麻木不仁的避難所中。
五月三日是可憐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天,她試著像往常一樣爬上床,用小爪子甩醒我,卻沒能辦到。我驚跳起來,望著她碧綠的大眼睛,突然明白她今天就要離開我了。
我將她抱在懷中,就像第一次在貓舍時那樣,看著天光沉入黑夜,看著她陷入沉睡。我坐在黑暗的客廳裡,她在我的膝上安眠,感知著十八年的歲月悄然逝去,迎來另一天的破曉。
然後我努力每天早上逼自己醒來,每天去遛狗,出門去見還在堅持不願放棄我的朋友,嘗試重新開始寫作,仍舊時不時地失敗,但這一次我不再躲起來。
當我勉強恢復正常生活的同時,傳來年邁的父親昏倒入院的噩耗,於是我搬回了老家,照顧無法正常起居的他。兩年多的時間,都在醫院、老家、工作和我自己的公寓間奔波。
2021年一月下旬,我心血來潮打開荒廢的gmail,收到一封來自出版社,有點眼熟的合作詢問信。我沉思許久,終於隱約想起過去兩年好像收過同一位編輯寄來的兩三封信。換做其他時候,我會假裝它不存在,但父親顯著好轉的身體狀況和編輯令人感佩的不屈不撓,刺激了我理應死得不能再死、少到不能再少的良心,所以我大發慈悲寫了回信,體貼地羅列出所有我是個不適任資貴資深譯者的理由,並向她推薦其他優秀譯者,還告訴她哪裡可以找到他們的聯絡方式。我自認那是十分含蓄又有效的婉拒方式,非常有風度,一位有理智的編輯一定可以做出正確的決定。可是沒有,她在幾個小時後的上班時間飛速同意了我那一堆不合理條件──好吧,事情沒有到絕望的地步,別慌。我禮貌地請她給我樣書,暗搓搓地打算第二天就向她表達深切的遺憾,拒絕所有的譯案提議。
我為這個機智的計畫選定了
《光之所向》作為第一本下手對象,畢竟憂鬱症患者的故事應該是我的私人雷點。我看完書,發現我錯得可怕。完了,沒救了,這本書我非翻不可。邪惡的編輯贏得了勝利。
當我和父親聊到新的翻譯工作時,意外看到他欣慰的眼神。我們向來不是親密的父子,他對我唯一的明確期望在我決定不繼續攻讀博士時便破滅了,而我這才知道他對我還有所冀許,我在出版業的工作讓他感到驕傲,就算他並不瞭解我的工作內容,也從未提過這一點。
接下來幾天,他的心情都很不錯,我告訴自己:有人為工作開心總是好事。
除夕那天,我照常回家去幫父親買早餐,他卻沒有醒來。
接下來的每件事亂成了一片模糊:心肺急救、救護車、繼續急救、死亡證明、葬禮、一通又一通的電話、遺產分配、政府和銀行的相關程序、繁瑣的各種文件。我記不清到底做了什麼,只記得天上落下了雨,無止無盡的雨。
等我終於將譯稿寄給出版社時,時間已經走到了2021的年底。抬頭看向窗外,是滿眼盛開的玫瑰,一束金色的陽光穿透雲層。
僅將這本譯稿獻給我的父親和我永遠的可憐小公主,謝謝你們的愛和支持,我會好好的。
謝謝一直等待我的讀者朋友,感謝你們的體諒和耐心。我會(不太)努力地翻譯更多羅曼史──只要出版社願意忍受我,案子也合適的話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