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激辛道》講述業務推銷員桐山,剛進新公司時因新同事之間有一個吃辣的文化,令原本對辣敬而遠之的他成為無辣不歡的吃貨。此劇的賣點在於,只要每回推銷失敗便與同事們吃辣,吃完後總會正能量滿滿,跨過工作上的種種挑戰,迎難而上。「辛辣」一詞代表了辛苦與辛辣,巧妙地將辣與吃苦結合,視吃辣為一種個人的修煉。
《激辛道》將吃辣賦予了一個克服困難的符號,但若放在資本主義的工作倫理的脈絡下,卻帶出了德國社會學家
韋伯 (Max Weber) 的觀點:刻苦的自我實踐 (the practice of the ascetic self) 才是推動資本主義發展的關鍵。重要不在於克服難關,而在於強調不斷克服難關的工作倫理對資本主義社會來說有著甚麼樣的價值。一切得從征服一碗地獄拉麵開始。
吃辣是一場修煉
由抗拒到喜愛之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呢?主角桐山征服辣的過程由千萬個不願意開始。他在第一集初來報到東京,奉命到一間酒屋店推銷,誰知店的老闆對推銷員十分抗拒,在他的偏見下,桐山自然被臭罵完後打道回府。
某天他原想再到酒屋店與老闆再戰,但信心不足的情況下,他改變主意到一家專門吃地獄拉麵的店用膳,不小心點了一碗五十級辣度的地獄拉麵,店內的人紛紛用眼神對他豎起姆指,暗暗視他為真男人。豈料吃了一口便辣到快要哭的桐山,抬頭環視店內的人對自己搖頭嘆息,看得出眾人心中的姆指頓時改為尾指,突然發奮圖強,說服自己若要在新地方取得成功,必先征服這碗辣麵,若在這麵店內倒下,以後便在熱愛吃辣的同事面前抬不起頭。此時他回想起當時離鄉別井、與同事在辣店共餐卻慘遭白眼的畫面,激起了他的意志,在心中對眼前的地獄拉麵豎起中指,在不想丟臉的情況下連麵帶湯食光,接受店內的食客鼓掌。他的轉變亦由此改變,吃辣賦予他闖過難關的勇氣。他隨即回到被拒絕過的酒屋店,打動了老闆。
按照劇組沿用「辣」這個符號的方式,不難理解為何此劇錨定在勵志的劇種上。每人對辣的容忍度不一,有的人天生愛辣,就如有些人天生本就喜歡挑戰。但對於不吃辣的人來說,要學會品嚐辣卻要跨過一些門檻,至少能夠駕馭那種味蕾不斷向你咆哮的刺激。好比對一些熱愛運動的人來說,運動不旦每天非做不可,更要做到近乎自虐的程度才會叫爽。但對於本身不愛運動的人來說,簡單如走路也會叫苦連天。兩者的相似之處就是要讓身體適應後才可欣賞箇中的樂趣。每次主角成功挑戰不同級數的辣度後,他會先走出餐館,隨即給予他一個特寫鏡頭,表示他吃完辣後獲得如運動過後般的平靜。這種平靜彷彿在將吃辣比喻作一場臟腑的運動,藉此表達出身體「承受痛苦」的操練。
為何吃辣能提升桐山的工作表現?這可由他征服辣的方式得知一二:每次對辣的克服都是從細味辣在每一道菜起了甚麼作用開始。吃辣最要命的時刻,就在毫無防備的時侯把食物放進口裡。由他懂得細味開始便不再與辣「硬碰」,被辣的刺激牽著走,而是用閱讀的態度來駕御那種刺激。這種態度要他不得不提高對食物的感受,方能抵受辣的刺激。
同時,吃辣亦令他的感知更加敏銳。在品嚐的過程中,他嘗試理解廚師加入辣的用意,亦解釋了為何吃完辣後他能夠把難搞的客人收服,因為他知道一貫的推銷手段並不管用,就如他直接把辣辣的食物放進口裡卻亳不思考廚師的用意一樣,他的心智必須更加敏銳才能察覺這些難搞的客人的真正需要,畢竟他們都不受公式化的推銷方式。辣的體驗教會了他遇上阻礙時,需提高心智敏銳度,桐山亦因為這種鍛鍊令他從辣中找到自我提升的價值。
吃辣的自我塑造
不論是吃辣還是人生路上,學會細味困難賦予了人面對逆境時該有忍耐的意志,與困境糾纏下去,從而提升對困境的承受力。桐山挑戰辣的方式點出一種刻苦的自我塑造的嘗試,他迎難而上的態度,令此劇的勵志面向特別顯著。站在老闆的角度看,員工工作上堅忍當然是公司的福氣,但換個方式說,若員工工作上沒有成長,公司便要面臨倒閉。勵志的背後隱約也透露了刻苦的自我塑造與資本主義的發展有深刻的連結。
每當談到資本主義,諸如「階級對立」、「資本流動」、「剝削」等元素必然會伴隨而來,可是德國社會學家韋伯在《
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提出了
自我創造 (self-fashioning) 的權力感反倒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先決條件。
桐山的正向來自他面對挑戰中展現的不屈不撓。但他的不屈不撓是從何而來?韋伯認為桐山克服工作上挑戰的堅毅要追溯至基督新教的教義:享受財富令人游手好閒,反而遠離上帝的旨意。他們不反對對財富的擁有,只反對因財富而不努力工作。清教徒認為,要獲得上帝垂青就得要辛勤工作,因為工作就是增添上帝的榮耀的機會,虛度了一秒就少了一分增添上帝榮耀的時間。同時,勞動也是禁慾主義的實踐,清教徒們需要把精力放在勞動上,使他們無暇追求不潔的生活。韋伯認為,這種以禁慾主義為基礎的勞動精神孕育了資本主義的發展的溫床。因為在清教徒看來,在工作上迎難而上就是在取悅上帝,韋伯認為由信仰所塑造成的清教徒性格,與資本主義所強調的不斷生產,不謀而合。
學者哈維‧高德曼 (
Harvey Goldman) 認為韋伯要從清教徒的自我塑造中,尋找一種
自我強化與
主宰世界的方法。清教徒的自我塑造,往往離不開拋棄最原初的自己,從追尋一些最極端的意義上重新建立自我
1。自
尼采宣告上帝已死後,宗教價值在愈趨理性化的社會愈來愈沒有位置,同時將理性奉為最高價值的價值觀亦導致了意義真空的問題。以往清教徒的工作是為了滿足上帝,如今當上帝不再被視為意義的來源時,人不再為上帝而勞動。要資本主義運作順暢,就先要有人辛勤勞動,畢竟人不是機械,也有沮喪失意不想工作的時侯。他認為韋伯希望從清教徒的苦修倫理中提煉出一種重設意義與價值的方案,那就是藉著從勞動與服務中填補以往由宗教賦予工作的意義
2。
韋伯抽取了榮耀上帝的元素,將具有禁慾特色的勞動精神世俗化,保留了刻苦自我創造的實踐形式,從中賦予工作意義。換句話說,克服工作上的種種困難令自己蛻變成為了新的意義來源。從工作上自我創造需要捨棄最原初的自己,將一切自己的喜好厭惡屈服於自我創造的意志之中
3,如同桐山在挑戰地獄拉麵時侯一樣,千萬個不願意也要硬著頭皮把麵吃光。這種自我創造的精神講求如苦行僧般的自我規訓,在工作上彰顯了類似榮耀上帝的宗教意義
4。借苦修的力量強調克服困難,對資本主義的價值而言,就是要勞動者在氣餒的時候不斷生產。
對資本主義的臣服
韋伯察覺到商業社會背後有其宗教道德基礎,在此基礎下,不論宗教組織或是資本主義若要加以發展,個人動機便十分重要。在新教中,要獲得上帝的恩寵,教徒們的生活方式須嚴格遵從聖經的指導才能證明自己的善行。那麼該如何令教徒們一律遵守呢?韋伯認為,這種方式不可由宗教組織來推動,宗教組織將會儼如一個宗教法庭,強力規限教徒們的生活只會削弱教徒們的行動動機。這種方法只會惹人厭。因此,若要他們遵守聖經的指導,便要藉著恩寵的觀念令教徒們自願歸順相應的教會律戒,讓他們明白到要獲得恩寵便需要與上帝達成共識,那就是靠身體力行證明自己。
同樣地,資本主義的發展不可如宗教法庭那樣,只靠國家訂下的商業規章來發展,那只會特顯商業社會野蠻的一面,令勞動者自願歸順資本主義才是王道。沒有人喜歡在被槍指著的情況下工作,但反過來賦予別人機會拿槍指著別人工作,大家的工作動力也許會大大提高!
回到故事當中,桐山自我提升的慾望就具有雷同的自我監督元素在內,並以自我激勵的方式出現。若回顧當初桐山吃辣的原因,多半與他的工作有關:他被分派到一個吃辣文化很強的工作環境,從食物中領悟解決工作問題。他的銷售工作更好說明吃辣文化對於業績的重要。因為工作的關係,銷售團隊每天要面對不同客人的拒絕,需要的膽量可與拆彈專家媲美。吃辣的文化猶如像僧人每天把手掌插到火燙的鐵沙中鍛煉一樣,將一般人敬而遠之的鍛煉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同事們對不吃辣的桐山的白眼、走進辣麵店其他食客的眼光對他構成不得不吃的壓力,東京人的目光及對吃苦的標準令他不得不就範,強逼自己欣賞辣,最後亦幸運地從中找到吃辣的價值,將自己打造成一個不怕被拒絕、愈挫愈強的推銷員。由抗拒到喜愛之間,桐山看似不斷主動形塑自己,從吃辣來挑戰自己,但更多時侯受到他人的目光影響,到最後將吃辣內化成個人喜好。桐山的自我實踐看似自主,其實也只不過臣服於作為一個銷售人員該有的工作倫理來增加公司的收入,他的銷售工作令他苦修,並內化成自己個人的一部分。
當勵志作為對資本主義的修補
假如你觀看影集時,桐山征服辣的熱血讓你雞皮疙瘩或者覺得不對勁,不妨從以下的觀點出發,或許令你的疙瘩舒緩一下:在資本主義的脈絡底下談
勵志,其實是為資本主義作出修補。
馬克思認為,打工會使人異化,由你受薪一刻便是出賣自己的時間,加上無法享受自己的勞動成果下,令勞動者無法體驗工作帶來的成功感。但《激辛道》呈現了另類可能,那就是工作上的異化是可以克服,假如你把注意放在苦修式的自我實踐上,你將會看到一個不一樣的自己。
但從挑戰辣的舉動來看,卻無意間流露出一種為資本主義的異化現象進行小修小補的意識。它的套路集中在每天上班族會遇到的小挫折上,然後講述如何將食物視為假想敵,征服了它便會有所改變。它所描述的是你我都會遇到的情況,亦是你我能輕易做到的事,僅在為改變而付出的代價上看,《激辛道》不需要有驚人的個人付出來克服困難。它並不如像
洛基 (Rocky) 這種勵志角色,需要付出近乎自虐的力度來令人眼前一亮,角色付出的代價僅限於勇於嚐辣,藉著吃來調整自己的心態,把每天的工作做好。對於吃辣的描述,大多由角色的內心獨白帶出,個人的精神面貌沒有因吃辣而有顯著的改變。所謂的改變,只是提高對工作困境的承受,這顯得吃辣帶有類似
興奮劑的功能,在每次的挫敗來襲,都需要投入到辣的試煉中,令自己重新振作,甚至興奮起來從新投入勞動。
但說到底,吃,只是一個消耗而非付出、累積的舉動。主角吃辣時以誇張表情來表達對食物的感受,每段感受的獨白呈現一種彷彿將要對自我進行「大改造」之感,但實際上挑戰完辣後,沒有顯示主角有上流的議價能力,從辣的訓練中獲得的心智提升只讓他成為一個更難纏的推銷員,重新在拒絕與振作之間輪迴打轉。在每集的推進中,主角桐山再次被新的挑戰吞沒,說明了對勞動異化的現象進行小修小補的意識,彷彿反面在說:比起成功,因工作上的挫敗而不想工作,箇中的煎熬更需要驚人的意志來捱過。當「自我創造」的戲碼在桐山的內心小劇場上演時,令人聯想起
卡夫卡的一則寓言:
被鞭打的動物從主人手上奪去鞭子自己鞭打自己,以表示自己也可成為主人,其實那仍是代表主人鞭打而有了一處新的腫塊,那動物想成為主人只是一種幻覺而已5。
每吃一口辣,鞭多抽幾下,抽鞭的上司心在笑,被虐的桐山在爽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