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臺灣詩集出版導覽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除去古典詩集,臺灣詩人在2022年4月共有13本詩集出版,數量和前一個月相比稍微減少。無論是過去已有豐富詩集的鴻鴻、陳克華,或者是年輕一輩的曹馭博、孫得欽,乃至於重量級台語小說家胡長松,這個月出版詩集的詩人都在風格上持續精彩地展演。
臺灣以外的華文詩集出版,有秀實、紫凌兒、雲影的《詩歌讀本》;翻譯詩集的出版則包含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哈斯首部中文譯本《夏季雪》、葡萄牙詩人佩索亞《我的心稍微大於一整座宇宙》、收錄於瑞典詩歌年鑑的《右奈短詩選》、濟慈的詩選《夜鶯頌》、韓國詩人羅泰柱《就像現在這樣》,數量豐富。

以第一本詩集《有些影子怕黑》受到詩壇矚目的孫得欽(1983-),在推出《白童夜歌》後又交出了一本詩集。在〈炸牡蠣〉一詩中可以觀察到這本詩集的語言特徵:
吃炸牡蠣
燙到了
 
她問燙嗎
我說
 
不燙
 
只是
需要時間
口語化的日常對話,不以繁複的「語言」去經營詩作,而以「概念」去推展詩意。以獨有的姿態帶出詼諧與平實的情境,將語言的技藝壓至最低同時保持詩的本質,在社群上有利於傳播。
 
▍林佳君(魚魚)《這是一本簡單的小詩集》(白象文化)
單看書名會連想到蘇打綠的歌詞「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本業是科技業工程師的林佳君,在這本詩集中集結了五十首小詩,以每首短短一句的「語錄」方式,完成了這本輕薄(64頁)的詩集。下列舉第一首與第五十首:
「我想把一生的好運,都用來遇見你。」
「找到自己最喜歡的那首歌,或是店,在難過的時候,用它找回自己。」
當然,可以直接地批判這本詩集偏向「語錄」而非「詩」,但這類的書寫無疑代表了網路世代對於「詩」的理解,和過往的認知有著巨大的差異。
 
▍曹馭博《夜的大赦》(雙囍出版)
廖偉棠稱「危險的詩」,曹馭博(1994-)繼《我害怕屋瓦》後推出的重量級詩集。詩集包含「鑽石孔眼的複述」、「幽靈的複述」、「當幼鹿尋覓語言」、「人工的光」四輯,看似各自有不同的關懷核心,但實質上卻又完整地被容納進了這本詩集中而不顯斷裂;在全書最後一首詩中,更可以看出曹馭博創作的初心。下舉〈詞根〉一詩為例:
王老師在書桌前寫字​
以歌德的筆。陽光炙熱​
汗水讓他像一座雨中的修道院​
一名抄經僧​
正在體內召喚安靜的詞根​
在「當幼鹿尋覓語言」一輯中,曹馭博如此地建構出一個又一個情境,和前輩詩人們對話。在同名詩作〈夜的大赦〉第三組詩中,也可以觀察到語言使用的特出:
幽靈
一個接一個來過
旋轉門
野蠻的中陰身
捨去繁複的語法與虛詞,留下的空隙讓詞語本身衍生的意義去填補。作為一位具備清楚創作意識的青年詩人,無論是語言使用或關懷核心都顯示出曹馭博的難得,這本詩集無疑是近期最值得推薦與關注的作品。
 
▍大叔與海《三十Early》(釀出版)
這本詩集是由現職警察的大叔(1990-)與現居德國的海(1991-),透過「一週一詩的創作計畫」所共同完成的作品。從分輯的名稱「上班好爽喔」、「只想做夢啊」、「這就是人生嗎」、「毫無詩意欸」、「足夠幸福了」可以看出,兩人以詩來對現實生活進行回應。以下節錄叔的〈週五的公務員〉:
杯子裡的咖啡晃映著
天花板上毫無美感的輕鋼架燈
都睏成了一千支蠟燭的水晶吊燈
哈啊好想下班
今早不過十點就開始碎念
自由要用麻木換取
(下略)
在海的〈購物慾〉中,同樣也採取了相同的寫作策略:
無處可去的春日
無處展示的唇膏大肆喧囂
今春最新流行色(完美轉印各式口罩)
看了這件商品的人也看了美白牙膏
(下略)
儘管這本詩集在情感意義上大於文學意義,但就協調出相同的調性的一本作品而言,這本「合集」的確不顯得突兀而有一致性;然而如此的寫作是否還能夠抵達更遠的地方,在情感意義之外觸及更多的面向?這是這類書寫往後必然面臨的問題。
 
▍陳克華《父親》(從容國際文化)
這是著作豐富的陳克華(1961-)的又一本詩集,在代序的〈天堂之路〉中,他真情地流露出自己對於父親的思念。下節錄〈你知道我也曾愛不告而別〉一詩為例:
(上略)
我坐在你休息的地方休息
知道此次的離別將會是永遠
想起
自己曾也愛不告而別
 
將匕首輕輕畫過生命
流出一道細長的故事──我
 
空蕩的心
終於準備好迎接空前豐盛的禮物:
 
永遠。
對於父親、告別、死亡這三個主題,陳克華有意識地著筆,完整建立了這本詩集的調性。
 
▍秀實《步出夏門行》(初文出版社)
近年創立並實踐「婕詩派」、詩作趨於「長句」導向的香港詩人秀實,在以出版超過二十本詩集後又推出了這本《步出夏門行》。詩集包含了33首關於嘉義與12首關於高雄的詩,乃至直接標榜這是一本以「雙城」為書寫客體的「地誌詩集」。下舉〈高屏溪〉一詩為例:
未曾到過高屏溪,却很想
寫高屏溪的詩。每一首詩未寫前
都是一條陌生的河流
你不知它將流向何方
 
我開始書寫,在一個很深的夜裡
仿佛高屏溪的水流聲就在窗外
仿佛這密密麻麻的燈火中
有一盞讓我思念
 
然而一切都是知時節的春雨
落在陌生的街巷裡
冒雨來訪的那些叩門聲
均在構想之中
 
高屏溪的兩岸必然很美
有一些溫暖的房子,有一些
雜亂而清新的綠化地在滋長
像此刻我的愁緒
對於這本詩集,楚狂也提出一針見血的疑問:「沒有實際到達過該地點,依然能夠成篇的話,還能算是『地誌詩』嗎?」也許可以重新開啟詩學上對於「地誌詩」範疇的討論。
 
▍傅詩予《昨日之蛹》(釀出版)
目前定居於加拿大的傅詩予(1961-),推出了他的第五本詩集。在序中,可以看出他試圖建立、延續自己所堅持的美學觀,但明顯可以觀察其出力有未逮的頹勢:
儘管這個詩江湖充滿光怪陸離,前衛不已的詩,我依然盡所能地遵循詩的五美,即聲律美、意境美、結構美、語言美和思想美……(下略)
將「美學」限縮於「美」的解釋,無疑是一種寫作上的畫地自限;而在這五個對於「美」的判準上,我們若用以檢視詩集中的實際文本,會發現這些作品都難顯新意。以〈茶葉情〉一詩為例:
那是一捲青澀的等待
烘托出茶花的微笑
寧為白花背景
配樂一生守候
 
花落之後
以葉葉多汁的嫩頰陪葬
葬在採茶女無心的纖指間
任日光曝曬 任苦情水蒸散
還要攪拌發酵
直至筋脈盡斷 才要殺菁
 
揉捻出來的香氣遇滾水沸騰
溫潤著千古不眠的過客
像記起什麼又像忘了什麼的
飲了又飲
 
終不識 喉間哽著的
是一生說不出的愛
愛在日出日落間 如霧
欲散還聚
按傅詩予自陳的美學,聲律並無特意安排之處,以「故事」營造出的意境略顯陳舊,結構上四平八穩而稍嫌無趣,語言方面未有特出之處,思想亦落入傳統詠物的虛無。若精讀這首詩,會發現第一節中的「配樂」顯得突兀,除了顯示出「陪襯」之意便全然無用,這類「用完即丟」的詞語在全詩中層出不窮,如橫出「千古不眠的過客」的概念、「殺菁」與前文的文法連結。片段的連結無法流暢地形成完整的象徵系統,回顧詩題「茶葉情」,整首詩便顯得矯作。
 
▍蔡知臻《憂傷對話》(秀威資訊)
這是在「研究」與「創作」中穿梭的蔡知臻(1992-)繼《品.味》後,推出的第二本詩集。陳冠良稱這本詩集具有「吸睛與搗心的力度」,而蘇家立則言「有節制地運用語彙,不刻意雕琢」,可以觀察出蔡知臻詩作的語言特色。下舉同名詩作〈憂傷對話〉最後一節為例:
那一天的夢
是對話的橋梁
您依然微笑
然後
親切的
化做羽毛
自由飛躍於茫茫海上
與炫麗彩虹頂端
訴說
一切的安穩
與平和
以抒情為主軸,透過迴行調度節奏,儘管在語言上採取了散文的敘事方式,但在情境上的安排有其獨到之處。
 
▍鴻鴻《跳浪》(黑眼睛文化)
距離上一本詩集《樂天島》,鴻鴻(1964-)在這本詩集中稍稍回歸貼近生活的母題:有育兒,有爵士樂,當然也有社會現實的部分。不以議題性的書寫為主,如此的寫作策略反而讓詩更貼近於現實,下節錄〈海邊問答──答江平〉為例:
浪花跳100次就好了
留給以後的小朋友跳
 
貝殼撿3個就好了
留給其他的小朋友撿
 
椰子汁喝1口就好
留給爸爸喝
(中略)
姊姊也留了一個問題給我:
詩是什麼?
 
那些無法回答的問題
只能留給詩去回答
以阿拉伯數字代替漢字,顯示出詩人的童心;在詩末「留給詩去回答」更呈現出鴻鴻對於詩的想望。
 
▍戴錦綢《啟程:戴錦綢詩集》(釀出版)
這本詩集收於國家文藝獎得主李魁賢所規劃的「含笑詩叢」中,詩叢的出版說明為「台灣女詩人作品集匯,各具特色,而共通點在於其人其詩,含笑不喧,深情有意,款款動人」。戴錦綢(1959-)在退休前是護理及泌尿科專業,這本詩集中包含了醫護與疾病的描述,以及在世界各地旅遊的見聞。下節錄〈啟程〉詩作的前半部為例:
今夜
決定啟程
帶著你深情的吻
我緊閉的雙眼
看見你少女般的容顏
珠潤的雙唇
有我的道別
走入一段未知的旅程
我已不再徬徨
因為
你的鼓勵和愛
伴著我走
(下略)
從實際的文本中,可以發現戴錦綢的詩作以散文的敘事結構為主,較少跳躍的思維或意象的經營。在〈未讀未回〉一詩中,也呈現出類似的語言特徵:
你在嗎?
你想我嗎?
我好想你!
你讀一下訊息好嗎?
你回一下訊息好嗎?
一句話也可!
一個字也行!
(下略)
這類散文化與口語的語言特徵,雖然讓詩作易於閱讀,但也使得藝術性較低,被情緒所掩蓋,同時在個人風格上無法進一步地被彰顯。
 
▍山耳《沒有的風景》(島座放送)
由入圍金蝶獎的詩人設計師黃千芮操刀設計,這是山耳(1994-)的第一本詩集。從作者簡介中,我們難以窺見他的背景,還好透過沈嘉悅與陳昌遠的推薦語,可以大致了解文字的風格。下舉〈不動〉一詩為例:
手機響的時候
一個壯年人快要跌倒
計程車在不斷接近的遠方
掛在機車前的那袋金魚
離開魚缸後發現世界的大小
離開透明的塑膠袋,如果
知道了乾和濕,生與死
應該快要到來了吧
未接來電
對於這本詩集,沈嘉悅稱「兒時的電視廣告」,陳昌遠稱「撿到羽毛的一刻」。詩作的推進速度緩慢,配合詩集名稱「沒有的風景」,可以觀察出「以退為進」的策略讓這本詩集在眾多詩集之中顯得特立獨行。
 
▍若驩《可口樂園》(斑馬線文庫)
須文蔚在序文〈臺灣後現代鄉土的悲喜劇〉中,帶領不熟悉若驩(1977-)的讀者迅速概覽他的創作歷程與風格。「善於打造空間」的若驩在這本詩集中,重現記憶中的現實,虛實交錯的手法讓讀者跟隨他的想像回顧自己。下舉〈夾娃娃機〉一詩為例:
是誰連夜夾走
那櫥窗裡 粉紅色的心
是否用了
比我更少的籌碼?
 
總有幾次
把人生夾到十字路口
等待著
不再搖擺的命運
 
當我張開雙手
落下的
不是迷惘
不是懵懂
是這巨大城市裡
最寂寞的那顆星
早在BBS時代就開始於網路發表作品的若驩,當時便已展現出了前衛、後現代,以及獨特的幽默感,類似的遊戲性詩作在這本詩集中也可以見到,值得關注。
 
▍胡長松《台灣我的祖國》(玉山社)
以台語小說見長的重量級小說家胡長松,在這個月推出了他的第一本詩集《台灣我的祖國》,收錄了前後長達二十年的詩創作。下舉同名詩作最後一節為例:
千千萬萬祖先流血流汗拍拚
自由民主代代生湠
出頭天徛侹侹做家己主人
子子孫孫安歇的徛家是我永遠的祖國
這是我出世佮大漢的所在
勇健美麗的台灣
胡長松自言,這首〈台灣我的祖國〉是他創作的「總綱」:「如果大家心裡都有這首詩,台灣會越來越勇健。」對於台語詩/台語文學的創作者和研究者,這本詩集的誕生勢必會是重要的參考文本。

5月的詩集出版至目前為止,除了陳依文,還有小說家黃春明將推出第一本詩集,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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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詩集的作者1994年生,似乎並沒有文學相關經歷,在書中完美演示了何謂「分行散文」。作者並未對於「詩」這個文類有明確的創作意識,甚至稱這是「歌詞」乃至於「散文詩」──散文詩指「分段、不分行」的詩作,以散文的敘事邏輯與視覺結構體現詩意──「散文詩」並非「鬆散的詩」,這點觀念必須特別釐清。
觀察臺灣當代詩的出版狀況,2022年1月除了有嚴忠政、吳錦發、鄭智仁等臺灣詩人推出個人詩集,寶瓶文化也出版了由陳黎與張芬齡翻譯的《蝴蝶的重量:奈莉.沙克絲詩選》,出齊了四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詩人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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