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來到納木措﹝9﹞

卓瑪發現自己站在八卦亭前面，孤伶伶地一個人。

陣陣微風吹在她的身上，帶來一陣淡淡的清香，那是某種植物的味道。老道士不見了。她抬頭，天上白雲朵朵，自在來去，地上樹影婆娑，隨風輕搖，眼前一切歷歷分明，但是，老道士真的不見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卓瑪眨眨眼睛，喃喃自語。她有一種剛做完夢的感覺。

是夢嗎？

她四處張望，眼前的八卦亭，不遠處的參天巨樹，環繞大殿的石柱，浮刻的太極圖，前方一座涼亭外，還有兩名小道士在掃除落葉……，這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真實。卓瑪捏捏自己的大腿，嗯，會痛，是真的。

那麼，老道士呢？

一股模糊而不確定的感覺，悄悄來到卓瑪的心頭，突然間，她不確定了。

她好似經歷過甚麼，卻記不得了，只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好像曾和一名老道士說過話，還有一個……，嗯，好像是關於甚麼方向似的……。她記得的就只有這些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再一次，她喃喃自語。

八卦亭前，卓瑪心頭無限迷惑。

或許是某種幻想吧，她心裡想，雖然她不曉得那些幻想是從哪裡來的。最後，她搖搖頭，想把腦海中那些奇怪的念頭甩開……。

☆ ☆ ☆

卓瑪離開道觀的時候，才剛剛過了正午不久。

老道士出現在八卦亭前，陣陣微風吹過來，他道袍颯颯，一幅不屬於人世間的模樣。老道士抬頭，天光朗朗，白雲朵朵。千百年來，人事滄桑，變化無方，天際長空，卻一直沒有甚麼變化過。

千百年來，他指引過多少人了？

老道士自己也數不清了。有人把他們稱做仙人，也有人把他們叫做應世貴人。不論世人稱他們為甚麼，總之，他們往往在重要的時刻出現，指引世人一條更好的途徑，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道路和功課。

老道士的故事很多，有些流傳了上千年，其中，有許多都是偽造的。他還記得有一名文人編造了他想作弄一名風塵女子，卻反被戲弄的故事。這故事流傳至今，不由得讓他對世人的不辨真偽，感到好笑。除此之外，也有許多傳說是真實的。

他想起一千多年前，他曾經指引過一名書生。他在一家小旅店中遇見那名書生，那時，旅店裡的老闆正在蒸煮著黃粱，那是準備給客人的晚餐，書生卻向老道士感嘆自己的不得志。

說著說著，書生感到疲累了，老道士就把枕頭借給他，要他休息一會兒，沒多久，那書生就做了一個夢。夢裡，書生娶了有錢人家的女兒，不久之後，也考上了進士，最後，當上了宰相，一生享受無盡的榮華富貴。

突然間，書生伸了一個懶腰，醒了。

他發現自己還置身在那家小旅店裡，身上還是那襲破舊的衣裳，而旅店的老闆也還在蒸煮著黃粱飯。在短短的時間裡，他經歷了大半的人生，享受了功名與富貴，卻不過是一場夢。

老道士就是在那一世認識卓瑪的。

卓瑪的某一個前世就是那名書生，在經過多次的轉世輪迴之後，這一生，書生以另外一種身分，又與老道士見面了。

「那一世，我還知道要讓妳學到甚麼，」老道士喃喃自語：「這一世，我卻不知道了。」

「天意難解啊。」

他抬頭，天上白雲朵朵，變幻無盡，而天空，卻依舊是一千年前的那片天空。

☆ ☆ ☆

看著洶湧壯闊的雅魯藏布江，在耀眼的陽光下，蜿蜒盤踞在險峻的峽谷間，恍恍然地，小徒弟以為那是一條猶待飛天的巨龍。

「終於 ── 來到西藏了。」望著廣闊洶湧的江水，小徒弟心裡想。

領隊說過，沿著這一條崎嶇的道路，就會到達西藏最大的城市，拉薩城。想到距離聖湖「納木措」又更靠近了，小徒弟不由得心頭一陣熱。

三天前，他在前一個城市裡，加入了這一個準備進入西藏的旅隊。

除了領隊和小徒弟自己，旅隊中還有一名消瘦的中年男子，一名戴著眼鏡的斯文年輕人，一對年輕的情侶，一對中年夫婦，一名白淨的年輕女子，還有一名綁著馬尾的少女……。

「還要多久的路程呢？」中年男子問，他汗水淋漓，酷熱的陽光讓他難以消受。

「不遠了，日落前就到了！」黝黑壯碩的領隊回答。

「日落前……。」中年人低聲重複著，心裡似乎安心不少。

「這太陽，熱得像會咬人似的，」抬頭看看火紅的太陽，領隊對大家說：

「前面有個山洞，就在那休息吧。」

果然，在不遠處的山壁間，有一處很大的山洞，約莫可以擠進五、六十人，而且洞裡竟然極為清涼，不似外頭的酷熱，更神奇的是，洞口處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幾乎 把這洞口給完全遮住了，眾人要從洞口和巨石的細縫間才能鑽進山洞。大家對於狹谷裡面竟然有這麼一處大山洞，還有洞口外的巨大石頭，都感到嘖嘖稱奇。

「這可神奇吶，是不？」有人開口了：

「瞧這塊大石頭，可不是人的力量能夠移動的，卻竟就這麼巧落在這洞口。」

「關於這個山洞，和這塊大石頭 ── 」壯碩的領隊接口：「說起來可是有來歷的……。」

領隊的話語，果然引起了眾人的興趣。

的確，這山洞和那塊巨石，的確透著神奇，彷彿有一股超越自然的力量，把那塊巨大石頭刻意地擺在洞口處似的。於是，聽到領隊這麼說，大家不由得都把眼睛放在他身上。

「哼哼，嗯，哼 ── 」裝模作樣地先清清嗓子後，領隊才緩緩開口說：「這可是非常古老的傳說了……。」

「西藏人自古相傳，在一千多年前，有一位國王，希望把佛法帶來西藏，於是從印度請來了蓮花生大士。國王的這一個舉動，卻引起了西藏其他外道的惶恐與不安，於是，他們派了人馬守在這條通往西藏的道路上，想要阻止蓮花生大士，甚至傷害他的性命……。」

「國王的侍從保護著蓮花生大士，一路退到這個地方，被敵人前後包夾，一邊是堅硬如鐵的岩壁，一邊是滔滔不息的江水，頓時沒了去路。」

「就在這時候，蓮花生大士右手扶在岩壁上面，左手捻起手印，口中念念有詞，施展大神通之力，一時之間，地動天搖，這岩壁竟然開始寸寸崩裂，沒多久，竟給崩出一個大山洞，蓮花生大士和國王的侍從就退到這山洞裡。」

「蓮花生大士的大神通，讓外道大為驚恐，一時之間也不敢冒犯攻擊。就這樣，過了兩日。第三日，一名外道的魔頭趕來，帶著大批人馬試圖攻進這個山洞……。」

「就在國王的侍從快要抵禦不住的時候，蓮花生大士在慌亂的情勢中竟盤腿坐下，口中念念有詞，右手卻在空中畫起符咒來。不多時，遠處傳來巨大如雷的聲響，和大地不斷的震動，一陣陣地往這方向逼來……。」

「原來，是一塊巨大的石頭，就順著這滔滔不絕的江水滾落而下，夾著萬馬奔騰的氣勢，神奇地就蹦到這山洞前，阻擋了敵人的攻擊……。」

「那魔頭和敵人都被眼前的情形嚇呆了，紛紛逃跑，不敢再有冒犯。蓮花生大士順利到了拉薩城後，用他的大智慧和大神通之力懾服了西藏所有的外道，也包括那個大魔頭，最後，終於讓西藏成為世界上最美麗的佛國淨土。」

「……這山洞，和這塊大石頭，就是這麼來的。」領隊最後說。

雖然不知道這傳說是真是假，但每個人依然聽得驚奇不已，更有人的臉上，流露出神往之色。這時候，旅隊也休息一段時間了，領隊要大家整裝再上路。

「西藏可真是充滿傳說的地方啊。」文淨的年輕人向綁著馬尾的少女說。

「那是。」少女點頭回答。

「妳上哪呢？」文淨的年輕人再問。

「或許是聖湖吧，聽說它的美，就像天上仙女的容顏。」少女回答。

「我來探訪一處古老王朝的遺址，據說那裡埋藏著西藏偉大的文化……。」文淨的年輕人說。

蓮花生大士的傳奇故事，似乎激起了人們對於這片神秘土地的幻想，也打開了眾人的話匣子，大夥兒紛紛加入談話，一時之間，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小兄弟，上哪呢？」中年男子問小徒弟。

「納木措，我打算到聖湖納木措。」小徒弟回答，他注意到那名綁馬尾的少女也是要探訪聖湖。

「納木措 ── 」領隊插話說：「西藏人說那是天上遺落在人間的明珠。」

旅隊繼續往拉薩城前進，眾人也漸漸沉默下去。

望著那洶湧不息的江水，小徒弟的思緒卻不得寧靜。自從離開奇幻寺到現在，小徒弟感到自己改變了許多。不僅僅是這一路上，他見過不少奇特的風俗民情，開了眼 界，聽聞許多令人驚嘆的故事，長了見識……。還有，他也感覺自己變得更高大、自信，對於年輕女子也不再那麼容易感到羞澀。

事實上，小徒弟是如此驚訝自己的改變，以至於他心裡想，如果他還留在奇幻寺，可能不會學到他現在所瞭解的一切。想起奇幻寺，他不由得想起老師父、小師兄、貓咪如意，還有山上的桂花，以及所有的一切……。

「你也去聖湖？」一名女子的聲音在小徒弟身旁輕輕地響起。

「是。」在他旁邊的，是那名綁著馬尾的少女，一雙大大的眼睛正看著他。他發現她長得很美麗。

「我也要到聖湖去，」那少女微微笑著，說：「或許，我們可以結伴去。」

綁馬尾的少女告訴小徒弟，她的名字叫做卓瑪，和她的家人住在遙遠北方的一座大城市。卓瑪還告訴小徒弟，她一路旅遊過許多地方，原本打算繼續往南方去，卻臨時改變了主意，最後來到了西藏。

指著壯闊洶湧的雅魯藏布江，卓瑪告訴小徒弟說，雖然她以往從未到過西藏，她卻知道它澎湃的江水和聖湖裡寧靜的湖水，都來自高山上的冰川雪地。

卓瑪的話，讓小徒弟想起了畫家的那幅畫。

在那幅畫裡面，聖湖靜靜躺在草原上，如一顆發亮的明珠，而遠方，是高聳入雲、白雪皚皚的山頭。

在接下來的旅程中，卓瑪告訴小徒弟她旅遊中的所見所聞，而小徒弟則說起他在奇幻寺裡的一切。對於小徒弟在廟宇中長大的經歷，卓瑪感到無比的驚奇。她問：

「為什麼要離開奇幻寺？」

沉默了好半响後，小徒弟才在卓瑪好奇的眼光中，娓娓述說那個奇怪的夢境，以及他與光頭女子的遭遇，老師父在他臨行前的教誨，還有他如何在一幅畫裡，找到自己的方向……。

「這就是我離開奇幻寺的原因，我有自己的道路。」最後，小徒弟輕輕地說。

卓瑪安安靜靜地，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異常的靜默，小徒弟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心裡揣揣不安，對於初見的卓瑪，他似乎很在乎她的看法，卻不曉得她會如何看待他所說的一切。畢竟他的旅程來自一個夢境，而有多少人會相信自己的夢境？

好一會兒後，小徒弟才發現卓瑪已輕輕握住他的手，耳際也響起她輕柔的話語：

「我相信你。」

一股莫名的感受，在瞬間湧上小徒弟的心頭。

他轉頭，看向卓瑪，在四目交接的一霎那，小徒弟看見卓瑪清亮的眼眸，在夕陽餘暉下，綻放出一種深遂、奇異的光芒。

像是靈光一閃，或是某種直覺，有那麼一瞬間，小徒弟領悟到，在某種神祕力量的牽引下，他和卓瑪兩個人，縱然曾經相距千萬里，卻已經走進彼此的生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