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少女小圓-叛逆的物語》-神魔關係的思想史意義

2022/05/15閱讀時間約 31 分鐘
(圓環之理/曉美焰)
前言
虛淵玄擔綱的魔法少女小圓系列作一向在動畫甚至文藝評論界廣受好評。作為文學性與現實思想兼具的作品,本作得到許多評論的關注,甚至有相關的學術研究發表。而單論觀眾評論的部分則會發現一個特徵,也就是有許多人(尤其是西方觀眾)對於作品中的主角曉美焰成為惡魔而分離圓環之理[i]一事極不諒解。西方觀眾用基督信仰的觀點來批判主角成為惡魔一事本身就已相當可議,而為曉美焰辯護者亦少有人能從其「行為」或者「劇情邏輯」以外的觀點出發。簡單來說,許多人無法理解曉美焰的「魔」凌駕於鹿目圓的「神」這段劇情的意義。而在對曉美焰批判的反面即是對圓環之理認可的思考,由此可看出的一個問題是,從劇情甚至是到觀眾評論呈現出的趨勢來看,圓環之理做為超然規則而被認可的合理性幾乎未遭質疑,其前身鹿目圓做的犧牲跟努力則是劇情和觀眾用以正當化此超然原則的理據。這種劇情與其支持風潮的背後涵蓋了極危險的思考模式,而筆者要做的就是以論述鹿目圓成為圓環之理蘊含的思考做為開端,由此來討論她與曉美焰在這部電影後半發展的關係有何思想上的意義?出於私人興趣,筆者試圖將這一部分的劇情置於日本思想史的脈絡以分析,進而希望形成一個完整的詮釋方法。至於筆者提及的思考模式危險性則將隨著思想史上的演變得到解決。
本文將首先處理圓環之理在劇情中的發生,由此帶出支持其正當性的論述以及思考方法,進而敘述她如何的遭到曉美焰分離。緊接著,筆者將論說這段劇情與日本思想史上的演化如何相互印證與闡述。在結論中,筆者將擷取前文中的思想史演化中的邏輯來發展成解決本文提及的危險思考的方式。在本文中,焰將圓從圓環之理分離並凌駕她的力量僅是一個「事件」,因此本文不會過分聚焦她的角色分析。然而,圓的角色塑造中則連結了思想史上重要的概念,筆者將於此處放入更多細節論述。
第一章-圓環之理的「發生」與正當性論述
從《魔法少女小圓》原作來談,所謂的圓環之理指的是由女主角鹿目圓在電視動畫版最終回中許下的願望而產生的「救贖」。[ii]在動畫登場的五位主角中已有三位身故的狀況下,試圖保護圓的曉美焰只能獨自對抗最強的魔女「沃爾普吉斯之夜」並遭其擊敗。在看似完全絕望的死局中,鹿目圓終於趕到,她以從焰的重複輪迴中累積的因果之律許下了在所有魔女誕生前就消滅她們的願望。由於此願望完全違反了宇宙運行的前因後果,圓成為了全新的形而上原則,做為「圓環之理」的她會在任何魔法少女因為絕望而成為魔女前就抹除她們的存在,將她們引渡到超越生與死、甚至命運的圓環之理中。在這個新宇宙原則中,魔法少女仍然會意義上的「死亡」。然而,她們不會再死於被心願背叛的絕望,圓會將她們的靈魂引領到超越生死之處。[iii]做為一個超然的原則,圓環之理在劇中即是這樣發生的。那麼,它是如何得到正當性的?此問題將首先從鹿目圓的角色成長軌跡考察。
做為本作標題的鹿目圓是一名自認平凡而善良的國中生。她的善心和自認平凡在第一回中最一開始出現的夢境以雙重特質展現於她的言談中。在夢中,圓打開了不知名的大門,曉美焰與「沃爾普吉斯之夜」的激戰在她眼前上演。即使在這個夢裡她根本不知道眼前奮力戰鬥的少女是誰,她還是立刻揚起了同理心,並表達想幫助對方的意願。[iv]從她表現出的特質來看,Sympathy應是最接近的特質定義,也就是對他人的情感或利益感同身受。[v]這個特質不必然是正確的,但至少從道德普遍主義的觀點來看,具有同情心是目前世界上通行的「善」之價值。[vi]因此,我們可從鹿目圓的同情心來將她界定為善良。然而,這個貫串她角色成長軌跡的性格特質會隨著她的發展而衍伸其他意義。此處先轉移至她「自認平凡」或者說是自卑的特質,我們可從她回答丘比[vii]的言論看出這樣的性格特徵:
真的嗎?像我這種人,真的幫的上忙?可以改變這樣的結果?[viii]
從上述文字中可看出的是,鹿目圓有強烈的自卑感,即便她想幫人,在那之前首先還是對自我能力的懷疑。從角色塑造的層面上看,她自卑或者畏縮的特質剛好成為了同情心的抑制器。她在第三話見證另一位魔法少女的死亡後更是讓她相信自己沒有那樣的勇氣去面對魔法少女的命運[ix],她從第四話開始到第十一話都維持被動的狀態。在沙耶香與杏子相互爭鬥或者與魔女戰鬥時,圓只是站在旁邊而已,她對焰的態度也一直是敬畏與半懷疑。她沒有任何錯,但沙耶香與杏子卻接連身亡,而她也從沙耶香與丘比處得知自己其實有強大的魔力量。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實以她在第四話中展現的態度得到串聯:
我知道這樣很狡猾…事到如今只想自保…[x]
由此可看出的是圓的道德思考模式其實是外化的。在思考是與非時,她竟是以團體的角度為出發點來思考。更精確的來說,她的思考邏輯其實是遵循著David Miller介紹的那種公平性原則在運作的,也就是「自己要做大家都有做的事才公平」[xi]。那麼,在這種邏輯下,上一段中的事實就串聯起來而形成了明確的「必須盡到義務」的立場,義務感強烈則是她性格中更有決定性的特質,即便她周遭的一切其實都不是她刻意造成的,且實際也無關。對他人的同情與無作為的罪惡感在自卑的抑制下持續積累,而十一話中得知的魔法少女真相則促成了她的行動與願望。就算筆者提到了圓的罪惡感在持續累積,她也沒有在十一話後陷入絕望,而這正與她性格中的特質有關。即使自卑的抑制讓她沒能及時的做許多事,然她以同情心為主的核心善良卻是總先想到他人而不斷向外,她的罪惡感也更接近是「沒能盡到義務」。因此在明白事態後,她性格中的義務感便能以此為動力抑制住自我哀嘆的衝動,用純粹盡善的態度面對眼前事態。即使圓在第四話中表現出自利的懦弱,她思考中團體的優位性已經顯示她一直在乎的都是他人而不是自己。從圓性格中的利他本質以及她在第一到十一話中積累之經驗堆疊出的超過她自保機制的義務感,圓環之理的願望幾乎是必然的發生。簡言之,圓環之理的誕生來自鹿目圓想要幫助所有魔法少女的良善動機。[xii]
第一個正當性的來源作品本身沒有明講,但是早已凸顯於最終回的劇情鋪陳中。在這一話的後半,宇宙改變後的沙耶香還是難逃死亡,對於她遭到圓環之理引渡一事只有杏子稍微質疑,焰跟復活的麻美則是以肯定這個原則為前提發表言談。焰在最後講到: 「這是她曾試著保護的世界」[xiii],我們由此能得知她承認眼前一切的原因,也就是因為這是圓為了拯救魔法少女得到的結果,焰沒有責怪仍然存在的魔獸。在這樣的思考方法中,圓環之理也包含在內,由此也可知圓環之理正當性首先的來源是「發生於良善的動機」。以更追本溯源的方法講的話,圓環之理的正當性則是來自其前身的鹿目圓是個善良的人,多數的觀眾也是這樣肯定它的。
再來,圓環之理另一種肯定的方式則是從當時的毫無選擇切入。假設圓未能及時許願,那本作無疑將在焰的失敗以及(可能)魔女化中走向悲劇結局。從客觀的情勢上看,筆者也願意肯定圓在當時是該許願來避免最壞的結果。從福澤諭吉的實用主義來看,鹿目圓的做法也是該肯定的。正如福澤討論事物的得失與方便與否採用的原則一般,「不能不考慮時代和場所」[xiv],圓的決定在十二集的當下就是最佳的決定,而這就是第二種正當性的來源,亦即在特定時空場所下以當時價值取捨不得已而為之。
最後,以劇情來看圓環之理能被正當化的原因則可知,它也做為一個先在的原則得到一眾角色的承認。在宇宙重構後,麻美與杏子雖然還不知道圓環之理的概念,但她們從魔法少女身分承載的宿命這一點上承認了圓環之理的新規則,以麻美所述的感嘆可知:
這就是魔法少女的命運。得到這股力量的時候應該就明白了吧,在尋求希望的因果,為世間帶來詛咒之前,我們就只能像那樣消失。[xv]
雖然這種敘述並不是讚許新的機制,但其亦是從消極層面上認可了新機制的存在。這段言詞中並沒有顯示麻美喜歡這種宿命,但她有確切的認可這就是魔法少女的身分要承擔的事,而叛逆物語中,成為神使的沙耶香和夏洛特更是從圓環之理之救贖該普及所有人這點而奮戰,她們的目標便是讓焰得到引渡。簡言之,第三種正當性綜合上述兩段劇情來看,主要是將圓環之理當成一種先在且正確的原則來認同。
第二章-續論-與曉美焰的發展以及思考方式的問題
在本作中,曉美焰是實際上的裡主角。在原作的第十話中,我們得知了她為了拯救對抗魔女之夜身亡、同時也救贖了她的鹿目圓而許下了時光倒流且由自己來保護對方的願望。然而,做為契約者的丘比以及近乎無敵的魔女之夜持續使她的目標失敗,鹿目圓不斷在她眼前死去。於時間輪迴中陷入無盡迴圈的她依靠圓的願望打破了死局,然圓仍是離她而去了。持著遺憾與痛苦的焰在電影版中遭了丘比的計策,因而被隔絕於圓環之理而從內部魔女化,潛入她內心迷宮的原五色和蓓蓓解開了丘比的封印,然而藉著某個契機得知圓真正願望的焰下定決心要違抗神的救贖。憑著相同數量的因果律以及人類究極的執念,她硬是把鹿目圓作為人類時的紀錄從圓環之理中分離出來,而後蛻變為將神拉下天堂的撒旦,是為一「事件」。無論是從畫面或是劇情來看,圓都被視作為「神」來看待。在畫面意義上,叛逆物語在接近末尾時,恢復成為圓環之理前來迎接焰的鹿目圓背後便有著宗教畫般的光圈,而她的造型也是一身聖潔的白衣。從劇情上來看,鹿目圓則是分別在動畫最終回與電影最後被丘比[xvi]與焰[xvii]承認為神,她也確實有著改變宇宙程度的力量以及跨越時空的存在。從這點上,焰在電影最後成了將圓從此概念中分離的惡魔進而成為控制她的存在,這讓邪惡的魔凌駕了正義的神,而人類紀錄的圓則跟焰以在動畫版中一樣距離的方式相處。劇情中如沙耶香而劇外的觀眾正是對此難以理解,她們不理解為何這種表面上的「邪勝正」竟會發生,正是從這點上可以看出她們對圓環之理的認可。
圓環之理的概念會在魔法少女完全成為魔女前將她們抹除,這固然是避免了最糟糕的結局,但是,這沒有解決魔法少女其實還是會因為願望積累絕望的問題,只是不會完全絕望罷了,這一點其實已經足以使圓環之理作為解決問題的方案之正當性被重新討論。然而,它卻以一種危險的方式被認同。而要討論圓環之理被認同的方式則得從其被正當化的論述入手。在這三種說法中,從良善動機以及「是」主角來認同這個規則的劇情與觀眾們貫通著「是」的邏輯。圓環之理作為宇宙的新法則無疑是一種制度,但接受這個制度的(含觀眾)的人卻不是從制度是否最為恰當以及它解決問題的程度來討論,而是認為圓環之理的概念本身就內蘊著正確性,而這又是因為它的前身鹿目圓是本著善良的目標而成為它的。[xviii]邏輯上,這是有問題的思考方法。因為宣稱著善良的動機和善意與有益的行動並無直接相關。極端一點來說,歷史上惡名昭彰的納粹亦是自許為正義的在屠殺它們認為有害的種族。而以此邏輯推演,我們更將陷入無法否定一塊腐爛的肉是美味這樣的窘境,因為美味自當內蘊於肉這個「概念」,而不是它對我們味覺的刺激。
這個思考模式的困窘之原因可總結為,好或者有益的概念被認識為一種靜止的「狀態」。也就是說,這種有益和善的概念被認為是只要達到某個階段或條件就會形成一種永久一致的「狀態」,而在這個狀態下發生的任何錯誤只會是偶然偏離軌道的「意外」,而不會是制度本身的問題。[xix]因此,即使焰已經從圓處得知她真正的願望其實是待在親友身邊,對於她把圓的人類紀錄分離出圓環之理一事仍可見到漫無止境的批判。[xx]先不論這樣做是否對原本的規則造成了任何問題,圓再次得到她被剝奪的日常生活竟也無法讓批判者接受一事足以顯示,圓環之理的正確性已經被建立為一種思考上的優位。以劇情來說,這讓角色們忽略了尋找其他解決魔法少女問題方案的可能性。從鹿目圓在電影最末尾講的話以及觀眾們的反應來看,這亦是表現了秩序的自我正確化凌駕了角色福祉的思考。而上述將所謂的「正確」看作是凝固狀態的方法則連結到了第二種正當化論述的問題。的確,思考任何事物的正當性總得將特定的時空與情景納入考量,因為價值是持續隨著歷史流動的。然而,提供這種思考方式的福澤諭吉從未說過在特定時空成了的正確會永遠是正確的。被世人譽為啟蒙開化的西化者的福澤諭吉並未如後人假設的純然反獨裁與封建,他甚至認同獨裁在某些情境下是適合採用的,而憲政與民主也不是他全心信奉的價值,而是在明治的時代最適合應用的,這些思考已足以看出他看待價值的流動性方式。[xxi]
那麼,圓環之理在動畫十二回中的情況獲得了成立的正當性也不該表示它就此成為永久正確的做法。我們可以把這個概念稱作是當下解決問題最合宜的「手段」,也就是從在十二話中操作而得到結果的情形來看,圓環之理用引渡其靈魂的方式解決了魔法少女必然絕望而死的問題,它藉著實際操作並解決了問題而得到其正當性,但手段作為一套解決問題的「行動」,它的價值自然也要從它被實踐可獲得的結果來檢視。此處並不是要指出圓環之理作為一個「手段」在劇情中可能已不適用,而是要指出它被思考的方向並非是以它作為一個實踐方法來進行的。包含還未覺醒的焰在內,一眾魔法少女們包含許多觀眾在內都是從圓環之理本就是正確為前提來思考與它相關的一切。這也是為何焰以外的魔法少女都只是在談論圓環之理的破壞與維持、目的與崇高價值這類的議題。在這個批判立場上,丘比作為宇宙能源收集者的探究心態反倒值得讚許。牠們的確是遭到強烈厭惡的存在,但不能否認的是牠們確實沒有盲目的把圓環之理當成必然正確的規範,正是因為牠們試圖觀測並掌控圓環之理,電影的劇情才會發生。雖然依照劇情的走向跟主觀情感來看,對圓環之理的認可幾乎是無可避免的。然而,當一種手段含有的價值被以認可而非檢驗的方式認定時,手段本身就會自我目的化。能同時兼具日本特色與解釋何謂自我目的化的例子應以武士帶刀一事說明。原本,武士帶刀的目的是為了防身。而到了幕府時代後,本是護身手段的配刀舉動卻成為了彰顯武士身分的印記。也就是,配刀不再是為了消滅敵人而存在,這個行為本身便成了一種目的。[xxii]所以,本來其實是要解決問題的圓環之理不再是以解決魔法少女的問題被認為正確,它本身就構成一種正確。
前兩種論述的分析其實已內蘊了第三種論述那個先驗性的思考。第一類說法中,圓環之理的正確是內在的,因此作為新宇宙原則先於一切存在的它就是一種先在的正確。制度的自我目的化也就是一致的思考。這些思考方式最大的危機便在於其運作動力根基深厚的非理性主義。綜合的摘要理性的意義可綜論出,它至少有基於「理由」跟清晰思考達成決定的要求[xxiii],亦即從價值之外的概念尋求支持以從最低程度上凸顯客觀性的做法。同時要注意的是,此處所謂的其他概念通常不會是個體自足的意識判斷,而是要將環境包含來考慮的利害關係。由此更進一步來說,以理性得到的答案通常不會是自足的,這類的答案一般來說必須要由與其他概念的相互關係來支撐其正當性。而從劇情中看待圓環之理的方式來看,它雖然也有從與魔法少女的關係被把握,真正重要的「利害關係」,也就是它要如何帶給魔法少女們好處的思考從電視動畫版結局後未有再出現過。上段中所有正當化圓環之理的論述方法全部都是將它當成「自成」正確看待,也就是說圓環之理本身自帶著正確的價值。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圓環之理的正當性[xxiv]是純然非理性的。
第三章-圓環之理分裂的意義-聖人非人力可致
在上一段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圓環之理的正當性來源中有著強烈的非理性主義,而這並非偶然。在第一章中曾提到鹿目圓的成長軌跡,她成為圓環之理的這段過程總結來說就是用了十一回的時間(撇除焰為她輪迴數百次不算)來累積自己的意志力,她以親身見聞和自我意志成為了如同神祇一般的絕對規則。這個故事單就發生的事件流程來看,它其實表明了人自身是能夠成為這種神聖存在。來到日本思想史的脈絡考察,人力可成聖的邏輯根源作為理論特色的思想應以由中國傳來的朱熹之學說最為明顯。朱子學作為一理論,它的形上學基礎在於天地萬物生自作為終極根源的太極,而太極生出的陰陽二氣交合生出金木水火土與四季在內的萬物,人作為其一分子秉受了最為靈秀的氣,其中的「聖人」更是達到了與天地自然合而為一的境界,這也是人該追求的道德目標。[xxv]在朱子學的理論中,人是由形而上的「理」與形而下的「氣」結合而成。天道之理一直內在於人,人的差異是由於我們被賦予了不一樣的「氣」。人的本性之「理」是善的,是由於本然之性遭「氣」遮蔽才產生惡。因此,只要將遮蔽本性的天理去除,人就能達成天理自然顯現的聖人境界。[xxvi]在這些敘述中,朱熹已經暗示了人與聖人間連續性的相通關係。朱熹實際上亦有提供一套達到聖人境界的方法論。主觀方法上,他倡導守居持敬,主觀內在的反省自身。客觀方法上,他提倡格物致知,也就是以學習窮盡事物之理,同時為社會政治目標和個人道德目標的「聖人」便以此達成。[xxvii]
在朱子學的思維方式中,自然之理與道德規範是連續的,因為人的內在蘊含了自然萬物同樣按之運作的「理」。在這種相通性中,人要藉著去人欲來達成天人合一的道德規範竟成了自然之事。人性中的好惡悲喜之情以朱子的邏輯來看都是需要去除以恢復自然本性的阻礙。因此,他為了達到自然而提倡的努力方向卻是極為反自然的。[xxviii]在此暫且轉回本作的討論。將朱子學的理路梳理清楚後可以發現的是,鹿目圓蛻變到圓環之理的這一系列過程恰是全然照著朱熹的思考方式進行的。從電影版中,我們得以明白圓真正的願望是留在她的親友身邊,這可說是她的「欲」。而在動畫的經歷中,圓一直在作的正是讓同情他人的道德逐步的占據她的思維模式。到成為圓環之理時,她已經不再有任何為己的慾望了,純粹為了拯救他人存在的她是極致道德的存在。也就是說,助人的道德完全消滅了她的慾望。而後,據丘比與她本人所言,她已經是無處不在的形而上概念,亦即宇宙的一部分,這正是朱熹理想中的「天人合一」狀態。也許是動畫有意為之,圓仍然能被看出她人的形態,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她是人亦是宇宙。圓犧牲自己成為了新宇宙的自然法則。然而,她捨棄親友而成為孤獨的形上存在本身卻極不自然。她讓內在的道德規則成為與她自然的親情和友情相對立的存在,最後則是讓道德規則成為她內在剩下的價值。圓環之理呈現的是包容所有靈魂的慈愛,其中毫無人性的原因正是因為在此概念中被絕對化的「利他」。在鹿目圓的成長歷程中,我們能看到她的性格特徵中有著將「私情」或者說「私欲」當成罪惡的傾向。當她在目睹麻美的死後,她對於正常人都會有的恐懼與自保心態竟是感到罪惡,而這即是朱子學的思維方式。在其理論中,公與私恰好分別對應了天理與人欲,而人欲做為遮掩本然之性的「惡」,自然是要加以譴責與否定的。[xxix]
作為「天人合一」的第一種狀態是圓環之理的第一種意義。緊接著,當它做為宇宙的新規則而治理森羅萬象時,它便是作為一種「自然法」來統治。在魔法少女們的存在於此宇宙中出現時,圓環之理已是一個存在的秩序。同時,它將魔法少女的靈魂抹除的規則因為圓環之理本身做為「自然現象」的特質而得到認可,而這即是上一章中提到的先驗思考。圓環之理創造的這個規範正如朱熹的理論一般,從兩層意義上被自然化了。在第一種思考上,圓環之理的規則即是宇宙的根基,而它的規範又是所有魔法少女在得到身分時就得無條件內在承認的規則。[xxx]在朱熹邏輯下的這個「自然」內蘊著絕對的「理」,而這個「理」在現代意義的脈絡下卻是完全的無「理」,因為它根本沒有論述自己的必要與意願。朱子學中的自然更接近是一種用以正當化實際規範的理論工具。而在它與道德倫常連貫的意義上,它也不需證明自己的正確,而只需要跟道德倫常相互補充並互為正確。它有這樣一套自我正當化的方式,而其中那個做為萬物第一因的前提與「理由」的不在場讓它與現代意義的「理性」必然成為互相衝突的概念。
圓環之理與朱子學的相互契合藉由上述分析得到印證。之後,曉美焰將圓環之理分裂更是呼應了在思想史上作為事件而「發生」的徂徠學。所謂的徂徠學,指的是由荻生徂徠(1666-1728)[xxxi]著述與言談構成的學說。徂徠雖同樣是儒學者,但他的思想卻扮演了從內部破壞朱熹學說的角色。徂徠對於朱子學的破壞首先是出自他看待「道」的觀點。從上段對朱子學的論述中可清楚的看出,天道內在於人心,而人只要復歸其本然之性就能達到天人合一的聖人境界。在這種說法裡,我們很容易的便會誤以為朱熹真的提供了一個對於「道」的客觀解答,而實際上並非如此。在朱熹的思維中,他犯的錯誤便在於他用主觀的人心內面來詮釋客觀的「道」,而徂徠在自己的著作中更是對此猛力批判:
理無形,故無準。其以為中庸為當行之理者,僅其人所見耳。所見人人殊。人人各以其心謂「是中庸也」、「是當行也」,若是而已矣…[xxxii]
徂徠可謂是點出了朱熹最大的盲點。正如他所說,每個人對於認知都只會根據自己接受到的資訊來構成自己對「道」的判斷。「道」或許真的客觀的存在於某處,但問題在於每個人對它的詮釋不會是一樣的。為了解決朱熹的問題,徂徠提出了他所認可的「道」如下:
那麼,徂徠追求的「古」是怎樣一種狀態呢?由《辯道》、《辯名》可知,其精髓是先王制作的「道」,這種「道」具現在統治制度即「禮樂刑政」之中。重要的是,「先王之道」及具現「先王之道」的「禮樂刑政」都是由數位古代聖人所製作的,已經是不可更改的至高無上的原理…[xxxiii]
上述的觀點極為重要。以徂徠身處的時代來看,他這種封建性極強的意識形態並不該使我們意外。然而正如許多學者所注意到的一般,意識形態封建的他卻在思維方法中有著現代性的契機。朱熹的「道」對於人性是積極樂觀的線性發展主義,雖然提供了人們達成道德理想的機會是正向的,把它與自然連結卻使人因為有著回到自然狀態的義務而必須持續的貶斥自已性格中「私」的面向。對於自然天理的定義其實一向都未能有一個具體的圖像,因此在幕府統治者操作下,性格中那種「公」的面向便總使人們內在的認同社會的倫常並持續在日常中奉行道德規範,朱子學的邏輯使社會中的國家公權力延伸到了私生活的面向。個體在生活中奉公守法還遠遠不夠,他還有義務將統治規範內在化到精神中,這一切又是因為朱子學在人與聖人間建立了連續性的橋樑。徂徠本人未必有此目標,但他把「道」明確且實際的定義在外在的「禮樂刑政」則確實的將道的意義從私領域分離出去。在徂徠看來,「道」是外在的禮樂刑政,而不是個人用自我修行可復歸的本然之性。進一步來說,「道」與個人連續性的斷裂使人不必再為了達成它而成天非自然的抑制慾望,因此道成為了個人要去「實際遵守」而不是「宣稱己之所是」就能達到的境界。在社會整體的意義上,「道」於是有了客觀上可觀測的判準。在私領域的意義上,因為道已被限制在外在規範,個人的內在獲得了解放與自由。
若對上述的徂徠思想做精確的摘要,則其核心應在於公與私的分野。對徂徠而言,道德不是無限延伸到私人精神內部的東西。在當時,徂徠面對的是國家統治權衰弱的問題,而他的目標就是要讓所謂的道德回到外在的規範來鞏固政治手段的正當性。對於他絕對化的「公領域」,他最無法接受的就是私人以私德延伸到公領域並干涉統治,亦即儒家的學者最常做的事。他的思維方式在本作中藉著圓環之理的分離而體現。當鹿目圓用一個人格而與神格貫串起來時,這段劇情體現的即是公與私的無界線。即使圓幾乎已經毫無私慾存在,她仍然用人形出現這一事態已說明了新宇宙的規則某種程度還是圓的自我意志,而新宇宙就遭從她延伸出的規則治理。面對天人合一的鹿目圓,焰選擇的是把她人類的部分跟圓環之理的規則分離,這顯示出的思考首先便是「個人意志與規定的分離」,也就是說圓環之理作為規則就只是一個完全客觀存在的規定,它不會是被延伸的圓的意志。再來,圓的天人合一狀態被打破已經清楚的傳達了徂徠學的核心之一,「製作道的聖人非一般人可致」[xxxiv]。「道」就只是需要遵守的規定而已,它從來不是無限制延伸到私人生活中的。所以,圓環之理存在這件事與鹿目圓得以享有她應得的日常完全毫無矛盾。總結來說,圓環之理中的鹿目圓被焰再次賦予日常生活這段劇情涵蓋了從「自然」到「製作」的思想轉換過程。「規則」的價值從非理性主義的自然而所是到需要從實踐的「操作」才能看到意義。更重要的是,私人的生活成為了一塊公領域無法干涉的空間。
結論-公私有分界-深藏的現代性契機
從文初開始,筆者首先討論了圓環之理如何從鹿目圓性格特質中的同情道德成長為最終的救贖,進而帶出劇情以及觀眾評論是如何的正當化圓環之理的存在。到思考方式問題的章節中,筆者得出的結論是圓環之理的正當性其實是純粹的非理性主義,也就是它被支持的論點完全是以它本來就正確為前提的,這與現代意義的理性是完全相悖的。再來,筆者印證了圓環之理與朱熹之學概念的相符,從而將曉美焰分離圓環之理視為朱熹到徂徠之學的過渡。
在前言中,筆者曾提及要解決思考方式的問題。而從更實在的基礎來檢視我們在第二章討論的問題則可將它總結為人如何看待「規定」的意義。從三種論述中體現的非理性觀點來看,圓環之理之於她們的意義是從外在的成規到內心的信念都認同的規範,此處的公與私領域間毫無分野,甚至要說在宇宙這個公領域存在的規則無限的延伸到了私人的精神。這種思維模式帶有濃厚的封建性,並不是現代社會該有的產物,縱使歷史告訴我們人的心中總還留有幾分封建性的思維,否則法西斯與共產極權便不會有成長的根基。而徂徠這個未必有意的儒學破壞卻藉著公私領域的分離向我們展示了現代性的契機。只要規定的倫理意義被明確的劃定在外在的規範,個人的精神就可以保留自由思考的空間,徂徠把政治規定自訂為一種道德,這使他被稱為東方的馬基維利[xxxv]。然而,他亦在無意中建立了政治哲學中消極自由的概念。正如圓在最後拿回了她應有的日常一般,人的生活中總有一部分是不該被道德與規範限制的。當人民連精神領域都要跟國家同化時,思辨的現代性無法生長。唯有從精神自由作為起頭,啟蒙的自由思考才有成長的空間。公私毫無分野並不是歷史上的純粹事件,這同時也是現代世界中在無數國家正在發生的現在進行式。因此,從曉美焰破壞圓環之理到徂徠破壞朱熹之學,這樣的思考在我們反省現代社會中顯得更加有其價值。
[ii] 同上注
[iii] 《魔法少女小圓》第12回
[iv] 《魔法少女小圓》第1回
[vi] 筆者按, Kemerling, Garth於其哲學辭典將道德普遍主義定義為一種認同某些倫理原則可普及的運用於所有人之立場。需要注意的是,能夠普遍的通行的價值不必然是絕對的,本文提到的同情心就是僅遭目前世界認定為善的價值 ,只有「通用性」的普遍意義。註釋參照來源: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oral_universalism#cite_note-PhilPages-1
[viii] 《魔法少女小圓》第1回
[ix] 《魔法少女小圓》第4回
[x] 《魔法少女小圓》第4回
[xi] Miller, David. Political Philosoph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US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
[xii] 《魔法少女小圓》第12回
[xiii] 《魔法少女小圓》第12回
[xiv] 丸山真男: 《福澤諭吉與日本近代化》,區建英譯,北京師範大學2019年版,第35頁
[xv] 《魔法少女小圓》第12回
[xvi] 《魔法少女小圓》第12回
[xvii] 《魔法少女小圓-新篇/叛逆的物語》
[xviii] 丸山真男: 《日本的思想》,藍弘岳譯,遠足文化2019年版,第207頁
[xix] 丸山真男: 《日本的思想》,藍弘岳譯,遠足文化2019年版,第209頁
[xx] 《魔法少女小圓-新篇/叛逆的物語》
[xxi] 丸山真男: 《福澤諭吉與日本近代化》,區建英譯,北京師範大學2019年版,第60-61頁
[xxii] 丸山真男: 《福澤諭吉與日本近代化》,區建英譯,北京師範大學2019年版,第46頁
[xxiv] 筆者按,正當性並非是必然要與理性相連結的詞彙。其英意即(legitimacy),本文提及的非理性正當性與韋伯(M. Weber)所述的概念更接近,也就是以單純的認同、權威與個人魅力連接的直觀服從關係。而筆者認可的正當性更接近哈伯瑪斯(J. Habermas)。他認為正當性要證明一套形式秩序能滿足特定條件下的要求,也就是筆者經常提倡的實踐邏輯。註釋參照來源: https://terms.naer.edu.tw/detail/1304579/
[xxv] 丸山真男: 《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王中江譯,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12頁
[xxvi] 丸山真男: 《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王中江譯,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13-14頁
[xxvii]丸山真男: 《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王中江譯,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15頁
[xxviii]丸山真男: 《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王中江譯,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17頁
[xxix] 丸山真男: 《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王中江譯,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69頁
[xxx] 丸山真男: 《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王中江譯,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164頁
[xxxii] 荻生徂徠: 《辯道》,田世民譯
[xxxiii] 林永強、張政遠編: 《東亞視野下的日本哲學-傳統、現代與轉化》,台大出版中心2013年版,第5-6頁
[xxxiv] 丸山真男: 《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王中江譯,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1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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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佾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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