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少女小圓-兩種詮釋方向/曉美焰與宗教思想-下篇

2021/04/11閱讀時間約 27 分鐘
第三部分-《魔法少女小圓》中的宗教思想
(圓神圖片)
3-1.因果律
在本作中曾針對「因果律」的概念大量提及。在動畫的十一集中,丘比對圓超乎常人的魔力資質來源做出了推論,牠首先講述了魔法少女的資質取決於所背負的因果總量,而身為平凡人的圓竟有如此龐大的魔力資質,其原因正是因為焰不斷的為了圓進行時光回溯,這將無數平行世界中的因緣全數與圓相繫。舉例來說,圓在焰穿梭的無數個世界中不斷的成為魔法少女並死亡,這雖然並不是她在現在時間軸上所做的事,但做過的事永遠不會等於沒發生,因此在焰來到的這個時間軸中她便也更容易被成為魔法少女的起因與機緣纏上。這樣的概念正與佛教中的因果論相輝映。「佛家語,謂因緣與果報。又過去之因緣產生今日之果報,今日之因緣產生未來之果報。按人有恆言,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瓜、種豆因也,得瓜、得豆果也。有因必有果,自然之理,佛教通過去、現在、未來三世說因果報應之義,謂之三世因果。」《中文大辭典》在佛教中,過去現在與未來是連貫相通的,在過去所做的事會在現在以某種形式得到報應,而現在所做的事同樣會在未來以某種形式得到結果。需要注意的是,此處提及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分別指的是三個不同時間軸的世界。以佛教的角度來看,這三個世界實際上是在一個更為宏觀的「輪迴」當中的整體,故而所做的事與產生的結果會在這些世界中流轉。曉美焰與圓間的交錯也能以此說解釋。她為了圓不斷穿梭於各個平行世界,而圓在每個世界中皆成為了魔法少女,所有圓成為魔法少女的「因」全都在這個時間軸中得到了「果」。就如同佛家所說的三世因果一般,曉美焰在其他平行世界中為了圓所種下的因全數成了現在時間上圓爆炸性高的魔力資質。至於果報流轉的原因,佛家的觀點是靈魂有其不變本質。如果每次輪迴都會改變型態但果報卻能延續,那就代表靈魂中有某些部分是能跨越輪迴的,否則所謂果報將無從識別報應對象。曉美焰在靈魂本質完全沒改變的狀態下,她為圓所做的一切而得之果報在識別上毫無困難。佛家認為過去現在與未來三世皆是在「輪迴」當中的整體,只要人類還無法擺脫七情六慾,他們就無法脫出因果輪迴的迴圈。從上述理論可看出佛家有針對輪迴的無法脫出設定一個前提,而曉美焰無法脫離她的永劫回歸也同樣有著前提,那就是她無法放棄對鹿目圓的執念。一切因緣皆因執念而生,只要在具有執念的前提下不斷輪迴,因果就會不斷流轉。在動畫劇情的最後,鹿目圓成為了超越宇宙的形而上概念,因為她許下了要斬斷一切與魔女有關的因果之願望。為了要消滅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中全部的魔女,她必須成為概念來達成她所希冀的法則。而她身為形而上概念的身分恰巧便是一種超脫因果,跳脫輪迴且得悟正道的覺者,身為概念的她不再被世間的因果所影響,她所處的是一個由上而下觀看的位置,她可以單向的引渡魔法少女,除此之外幾乎沒有影響力,這就是一個與所謂的「佛陀」極度接近的概念,這是本作在佛家思想上的進一步運用。《魔法少女小圓》在提及因果的觀念時並沒有像多數的動畫以現實發生的事件做為範例或用絲毫不相干的自創說法詮釋,而是仔細且巧妙的運用了佛家中的因果論,筆者認為腳本家虛淵玄對於因果律的描繪方式正是一種對於佛教思想的化用。
3-2.犧牲與奉獻-鹿目圓由集體性衍生的宗教性
在本作中,鹿目圓這個角色擁有「表主角」的身分。在一開始她只有表現出善良與單純的特質,這與她國中生的外顯身分接近。而在劇情的推進過程中,筆者逐漸發現這個角色不斷被施加了各種不屬於她的「義務」。在前期的劇情中,曉美焰不斷的保護她免於成為魔法少女。在此同時,圓身邊的同伴卻不斷遭逢悲慘的命運。她所敬愛的麻美學姊在她面前被魔女吃掉,而好友美樹沙耶香也因許下的願望帶來的反噬而陷入精神不穩的絕望狀態。以曉美焰阻止她成為魔法少女的目標來看,這兩件事情在理論上會勸退圓想要成為魔法少女的想法。魔法少女的身分絕無任何理想的要素,至少在虛淵玄的筆下是如此。以客觀的理性思考來看,這種同時帶著高風險且全無回報的身分是正常人都不會想要持有,但此處帶出了另一個主題,亦即常見於各式日本文藝創作中的民族性-加害者症候群。所謂加害者症候群指的是經常將與自己實際上無關的悲劇攬為自己的罪責,這樣的特質在夏目漱石的《心》中尤其明顯。在此書中可見主角稱之為「老師」的人物在學識深厚外還飽受某種罪惡感所苦,這個罪惡感的來由在最後一章中藉著「老師」信件中對過往的描述而揭露。原來他那罪惡感的來源是因為他一位自殺的友人,在爭奪與一位小姐婚配的權力中,那位友人在老師成婚的當晚便自殺身亡。自殺是個人憑藉自由意志做出的抉擇,而兩人在爭奪小姐時所思所想也是相同,按理來說這位友人的死與「老師」實無任何直接關聯,但老師卻深受此罪惡感所苦: 「包括夫人、小姐、從故鄉趕來的K的父親與兄長、接到訃聞的朋友,乃至於和K毫不相干的報社記者,人人都問我同樣的問題。每一次問起,我的良心都像針扎一般疼痛。而且在這個詢問的背後,我總會聽到一個聲音: 「快點坦承人就是你殺的!」(《心》p280-281) 老師這樣的心理狀態就是一種加害者症候群,他將實際上與自己並無必然相關的友人之死認定為自己的罪責,並且深為此罪惡感所苦。筆者認為造成此種心理狀態的主因是日本社會中強調集體的民族性。「謹慎和自重在日本的高度重合還表現在:日本人總是細心觀察別人舉止中的暗示,強烈地感覺自己時刻在接受別人的評判。他們的說法是,「人必須自重是為了社會」。「如果沒有社會,也就不必自重了」。」(《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237) 由上引文可知日本人的道德價值高度奠基於外在社會的看法,他們自我約束的目標是為了促成更好的社會,將道德與社會做直接連結的另一面就是社會的看法可直接構成一個人的道德崩毀。而藉著上述人要為了社會自重的說法可推知日本人在道德觀上尤其強調「對集體的奉獻」,他們要為了群體的進步犧牲自己。故而可推知因自利而影響到群體的行為就是一種「不道德」。就算自己追求利益在客觀上並沒錯,一旦對周遭的人產生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就會使自利者感到罪咎。如此便能解釋老師的情況。他將自己與友人視為一個「群體」。同時,他將自己為了愛情與未來而搶先與小姐成婚視為一種自利行為,而友人在與他爭奪小姐失敗後選擇自殺。即使友人之死是他憑藉個人意志做出的抉擇,老師仍將其成因攬在自己的身上,他相信是他自利的追求愛情而導致了朋友的死。他在根本上與日本講求集體道德與社會看法的民族性背道而馳,因此做出與深植心中的民族性相反行為的他才會感到罪咎。
由此帶回本作。鹿目圓在動畫最終話中決心成為魔法少女的決心也是來自加害者症候群。從本作第一話開始,曉美焰就不斷阻止她成為魔法少女,而她也隨之不斷見證魔法少女的殘酷現實,所有腦袋正常的人都應該會聽從焰的話遠離丘比這隻害獸,然日本特殊的文化脈絡使焰無法得到她想要的結果。就像上述《心》的分析一樣,筆者認為虛淵玄筆下的圓也為日本的集體道德所困。從第三話麻美死亡開始,圓的心理發展本來就如同焰期待的一般發展,亦即在認知到現實後產生恐懼,然而圓的內心仍有一部分認為自己逃避成為魔法少女是錯誤的,而她這個想法在靈魂寶石的真相遭揭露後變得更加顯著。在得知沙耶香變得不再是人類後,鹿目圓因為之前曾被她拯救而產生了愧疚感。簡而言之,圓將沙耶香與自己視為一個集體,在集體中的另一個人遭逢悲傷時,圓拒絕成為魔法少女而自保的行為就斷絕了集體間的「共感」-亦即想像媒介,因而她認為自己有義務成為魔法少女來共享悲慘的命運以盡到集體的責任。在第八話中,當圓想要安慰沙耶香時卻被其憤怒的告知她其實更有才能,可以更輕鬆的解決魔女。於是圓一直以來的立場就這般遭到反轉。她一直追求的自保反而成了不顧群體的自利行為。當然,沙耶香成為魔法少女是她自己的抉擇,縱然她的命運再慘也與圓沒有任何的關聯。然圓在得知自己實際上有能力與被沙耶香遷怒後卻將她的悲劇歸因於自己的罪責。這就是加害者症候群,在客觀上沒有關聯的事件被過強的集體性扭曲成自我的罪惡感,而這樣的罪惡感進而演變成了義務。這種由罪惡衍生出的義務是與贖罪相接近的虧欠心態,自己相較於他人過的愈是安全,藉著從他人悲劇中感到的罪惡愈強,這也是為何焰最終仍然無法阻止圓成為魔法少女的原因。不論多麼惡劣的局勢,時光回溯或都能解決難題。但當心被束縛住時,無論輪迴多少次也無法洗去那銘印在靈魂中的民族性。作為一種對於罪惡感的嘗試補償,鹿目圓心中對於集體的歉疚在十一話中被放到最大。她藉丘比之口得知了自古以來與牠簽約的所有魔法少女們全數都在絕望中死去。縱使丘比以理性所闡述的等價交換理論客觀上是正確的,情感上卻無法使圓接受,因為牠根本沒有嘗試去理解這些少女所承受的痛苦,牠只是將這些少女當成道具來使用。至於圓為何會對其他歷史中死於絕望的少女們感到愧疚則是因為她將古往今來的魔法少女們想像成了一個共同體。在安德森的論述中,他將民族的塑造歸因於人們心中的歷史宿命感。「從一開始,「民族」的想像就和種種個人無可選擇的事物,如出生地、膚色等密不可分。」(《想像的共同體》p17) 藉著對於魔法少女世界情報的共同享有,圓藉此想像出了比她還要廣泛無數倍名為「魔法少女」的民族。而這份對民族的想像則進而在最終誘發了她心態的轉變和成為神的因素。以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或可將這種從罪惡感轉變為義務感的模式稱之為保護機制,但筆者認為在這個心態的盡頭並非是虛偽的自我滿足,而是帶有宗教意象的奉獻行為。在動畫的最後,鹿目圓成為了圓環之理,她承擔了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中所有詛咒,為了不讓魔法少女再次絕望,她自願幫她們承擔所有痛苦。根據詛咒是來自人類自己創造的絕望這一點來看,筆者認為鹿目圓成為圓環之理這部分的劇情正是聖經中關於耶穌基督典故的化用。「世人都犯了罪,虧缺了神的榮耀。...罪的工價乃是死(羅馬書3:23,6:23)按照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後且有審判。基督一次被獻,擔當了多人的罪。(希伯來書9:27-28)」(聖經) 根據聖經所述,世人皆有罪,而耶穌的自我獻身替他們背負了這些罪孽。關於基督教的原罪概念筆者在此不多作闡述。帶回本作來看,本作中世人藉著情感而不斷創造萌發的詛咒因其永續性正可被視為一種原罪。作為人類原罪的詛咒形成了魔法少女終將絕望的定命,為了扭轉這個命運,圓奉獻自己來替她們背負了所有絕望。就像耶穌獻身是因為他愛著世人以及人類無可回避的原罪,鹿目圓的獻身也是因為她對於其他魔法少女的感同身受以及人類永無迴避之法的於感情中誕生的詛咒。筆者因此認為圓環之理是一種對於耶穌基督典故的化用。
3-3.魔女/魔法少女-等待淨化的罪人們
在本作中,一開始就提及了魔女是魔法少女要對抗的敵人。她們在一開始被被描繪成一群沒有意識、被破壞欲望驅使的怪物,然她們卻有展開結界吸引人類的能力。她們不是能輕鬆戰勝的對手,巴麻美甚至因為大意而送了命。隨著劇情不斷揭露真相,筆者得知了所謂魔女其實就是魔法少女們的末路。丘比為了使簽約者們能進行更高效的戰鬥,牠將她們的靈魂抽出來作成靈魂寶石,如此就能使她們的肉體在戰鬥時不會感到痛楚。然靈魂卻相應的不能維持無傷,每次使用魔法戰鬥都會給靈魂帶來負擔並使其染上汙穢,魔法少女本體所感受到的負面情緒也會使靈魂寶石混濁,當靈魂寶石累積的汙穢到達臨界點時,魔法少女就會化為魔女且無法回復人形。丘比的目的是藉著希望與絕望的相位轉換來使宇宙的能量定律達到守恆。根據上一段的分析可知,人類自己藉由負面情感產生的詛咒在與基督教思想的相輝映下可被視為一種原罪,那麼在這樣的原罪下誕生的魔女便可被視為罪人。在本作中,魔女們會被魔法少女擊敗,她們在被擊敗後會化為煙塵消失並留下名為「悲嘆之種」的掉落物。而在電影中,筆者藉著曉美焰化身魔女那部分的劇情得知了在絕望中沉溺其實是描述魔女的更精確說法,基於負面情感為人類原罪的說法,筆者認為最精準代表魔女的象徵即是天主教思想中的「煉獄」。「煉獄的教義是羅馬天主教會一貫的主張,為對人在死後到復活之後接受最後的審判之間所謂居間的境地(intermediate state)中所受的遭遇所作的一種詮釋。「煉獄」(purgatory)一詞是源自拉丁文動詞purgare,有精煉之意。簡言之,所謂煉獄也就指人死後的靈魂被精煉,將其上的罪污去除而加以淨化,使其達到圓滿境界(天堂)的過程。」(新使者雜誌73期) 化身成魔女的魔法少女們靈魂寶石皆以碎裂,她們皆以意義上的死亡,但她們並沒有馬上的解脫,反而是成為了只剩下悲傷與絕望的魔女,她們遭受魔法少女的討伐後才能真正解脫。因此,魔女事實上就是魔法少女的魂魄在迎來真正解脫前的狀態。她們要讓魔法少女們來洗淨她們身上的罪孽才能使靈魂得到安寧。而動畫最後一集誕生的圓環之理更是進一步佐證了筆者提出的想法。在最後一集中可看見成為神的鹿目圓同時出現在過去現在與未來,她在所有魔法少女們將要陷入絕望前就替她們背負了所有悲傷,並且將她們的靈魂引渡至圓環之理。綜合上一段來看,鹿目圓的行為除了替魔法少女們除罪外更可視為將她們從煉獄中解放出來的淨化。比起第十二話前對魔女的描述,最終話的詮釋更合於「煉獄」的思想。簡而言之,本作的魔女所指稱的是一種已死亡但靈魂未能安息的狀態,她們在絕望等負面情緒中蒸騰並等待最終的解脫,從一開始的魔法少女到最後的鹿目圓都有為了將她們從煉獄中解放而進行戰鬥的成分。這是本作對於煉獄思想的第一階段詮釋。然而魔女與魔法少女實則為同位體,因此在她們簽下契約的那一刻就已進入煉獄的狀態,她們從一開始就是向著圓環之理的境界前行。魔法少女本身就帶著注定將不斷因負面情緒與詛咒的原罪使靈魂寶石汙穢的命運,圓環之理的存在於此處更是象徵了魔法少女們在所有絕望與痛苦都消失後得已上升的天堂。這是本作對於煉獄思想的第二階段詮釋。
3-4.成魔的曉美焰-撒旦與尼采
在新篇的電影中,曉美焰在電影的最後突破了極限,成為了與鹿目圓同等的惡魔。在她獲得惡魔的力量後,她假裝昏迷不醒,在圓環之理將要碰觸她時捉住了對方的雙手,她將圓環之理中的人類記憶從神格中分離出來,重新改寫了宇宙的法則。封印了圓環之理力量的她成為了宇宙新的主宰。在宗教的敘事脈絡下,筆者認為曉美焰惡魔的形象與概念實與撒旦可相契合。在一開始的形象中,撒旦被描述成是受寵的大天使: 「在〈以西結書 〉中將撒旦初生的狀態描寫的有如上帝身邊的天使基路伯 (cherub) ,他不僅是由上帝親自創造的,更是以完美為其創造原則: 「你無所不備、智慧充足、全然美麗」(had the seal of perfection, full of wisdom, and perfect in beauty) ,在上帝面前它享有最為尊貴崇高的光榮地位。」(王建慧95) 此段所描繪的撒旦之初階形象恰與最一開始的曉美焰就已有相對應之處。在第一部分的分析筆者就已提及,本作在根本上就是曉美焰拋棄義務並成為惡魔的故事,故而在其心境成長上有必要連貫的討論。劇本寫作有其架構。若是在最後焰成為了象徵撒旦的惡魔,那麼在之前的故事中必然能尋找到某些伏筆或對應。筆者認為在最一開始焰尚未成為魔法少女時她的故事遭敘說的方式與上引文之撒旦極為接近。撒旦是由上帝創造的,而曉美焰堅實的人格也可說是由鹿目圓創造的。在最一開始的曉美焰除了身體虛弱之外還極度缺乏自信,圓對她展現的友善與鼓勵讓她重拾了信心與動力,第一階段有相對應的地方僅限於此,焰的故事真正出現撒旦的意像是在更後面的階段。以下引的第二段撒旦之故事與曉美焰有更高的重合性: 「撒旦位於與神同在的聖山之上,而覆蓋著它的是各式各樣的珍奇異寶,撒旦在發光如火的寶石中來往反覆,直到它成為有罪之人前,撒旦本來應該是上帝所欽點的聖地守護者」(王建慧95) 在動畫的最後,焰因為時間魔法而得以追隨圓到達宇宙,她也因此得以保存關於她的記憶,這讓她得以與圓享有共同的身分,因為她們都有「上個世界」的記憶。在第一部分的分析中可知焰在動畫末離開圓後曾壓抑自己的想法並保護圓所愛著的世界,基於圓與神相等的身分,繼承她志向的焰正可視為由圓所欽點的聖地守護者。在聖經隨後的故事中,撒旦因為過於自負與驕傲而被上帝視為頭號敵人,它想要以自己的意志對抗上帝的意志,這正是一種對上帝的叛逆。這個意象被化用於電影版的標題。所謂「叛逆的物語」指稱的就是成為惡魔的焰以強烈的「愛」叛逆圓環之理(神)的救贖。焰不打算接受圓救贖的意志,而是以自己的「愛」來叛逆圓的想法並將事情導向自己渴望的一方。在聖經的故事中隨後又揭示了撒旦真正的罪行實則並非自負與驕傲: 「更重要的是在這五次的表達中撒旦揭示了罪的本質:也就是上帝的創造物想要以自我意志對抗創造者-也就是上帝的無上意志。」(王建慧95) 在基督教強調從屬與規訓的本質下,撒旦試圖保持自我的行為就是一種罪行,因為它將自己的意志看的比上帝的意志還要重要。「正義」與「邪惡」是可以由多數人量產的,因此在以崇信基督與天主者為主的基督教中,撒旦被千年以來的基督教論述從一個上帝寵信的天使描繪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惡徒。基督徒們為了宣揚「順從」的教義,撒旦接下來的結局可想而知: 「從《舊約》到《新約》,撒旦從未放棄嘗試各種靠近人類和與上帝作對的方法,但這等於是在以上帝為裁判的遊戲裡想要取代上帝,然後繼續進行遊戲,也難怪無論如何撒旦總是以失敗的結果告終。」(王建慧95) 在聖經的敘事中,上帝象徵著無可動搖的絕對真理且主宰一切,因此撒旦即使意圖反抗也仍是身處上帝創造的框架中。
按照曉美焰與撒旦的重合性來看,似乎是讓焰在反抗失敗後順從圓環之理的救贖才是《叛逆的物語》應有的敘事方式,但創作者的才學並不僅止於此。從原作的動畫開始,他們在宗教思想外還化用了大量尼采的哲學,他們成功藉著動畫與電影的故事連續呈現了一種二律背反卻又能在衍生出一個「超越」步驟的敘事邏輯。藉著動畫與電影劇情的一步步推進,曉美焰在經歷無數次痛苦輪迴以及絕望後終於來到了將要被圓拯救的階段。只要接受了,焰的靈魂就能得到安息並得償她想在圓身邊的願望。然而,這同時也將使焰成為了一個「服從」且與先前塑造相斥的角色。在最一開始,焰正是為了改變命運而許下願望,但結果卻是在因果的交纏下使她愈是身陷命運的牢籠。迫於無奈,她在一開始只能接受圓從身旁消失的結局。直到電影的中段,焰都還服膺著圓(神)的意志,她堅信著圓的意志是她必須服從的唯一真理,這樣的想法隨即被她對圓的新認知打破。圓不只告訴了焰她真正的願望,還在打穿結界的前一刻以話語卸下了她最後的義務。在這一連串劇情推導下,焰在最後接受圓的救贖似乎成為了必然,也就是「命運」。然若焰接受了這個「命運」,那麼她在全作中就從來沒有擺脫「掌控」,無論是來自命運或是孵化者們,她實際上的定位就會是一個不斷遭到各種因素操弄的傀儡,她實際上就會成為一個所有事情都由外力決定的偽物。更甚者,在知道真相後她若仍接受圓的救贖則將違逆她最初「改命者」的身分塑造。為了使焰在人物塑造上合於邏輯,新房導演決定讓尼采的哲學在此發揮效用,同時也改寫了撒旦必然敗給上帝的宗教敘事。事實上,在焰超越圓的力量之前,導演就已藉著焰的使魔之口給出了暗示。這些使魔們高呼「上帝已死」,正是尼采最著名的一句話。在尼采的思想中,上帝象徵的是「永恆」與「絕對」,是主宰人們的絕對真理。然而他認為人的精神不應該滿足於接受道德的宰制,因此他呼籲人們上帝已「死」,尼采相信世間並沒有甚麼絕對的道德與價值,他要人們成為自己價值的主宰,成為超越既有價值的「超人」。在與尼采思想的相輝映下,焰以炙熱無比的「愛」凌駕了對無論是劇中角色還是劇外觀眾都是絕對真理的「救贖」。本來,象徵著上帝的圓施予的救贖是無法違抗且必然成功的,甚至可說是無視他人的真正想法而擅自武斷定義的「絕對真理」,焰在圓本尊的鼓勵以及自身覺醒下超越了這個「絕對」。焰並不想要普世價值下得到上帝救贖的「美好」結局,她自行創造了「美好」的定義。焰的精神不再受到「尊重圓」的道德限制,現在,「愛」,亦即她本身的真正想法,就是她的道德。同時,焰對於自身欲望的完全肯定使她超越了魔法少女為了目標而戰鬥的生之驅力以及魔女被絕望驅使的死之驅力,唯一驅使焰動起來力量是欲望,而凌駕愛欲與死欲的焰也同樣跳脫了束縛人類的因果律,她成為了與圓同等的惡魔,也就是撒旦的象徵意象。藉著舊約聖經中對撒旦的描述,筆者認為他真正的罪是「擁有自我意志」。他對於自身意志的肯認違反了由上帝所定義的「正確」,因此在千年以來的宗教敘事中,他始終無法去罪化。虛淵玄與新房昭之藉著使與撒旦重合性極高的焰超越圓環之理敘說了尼采的超人哲學,人的精神不該受到既存的真理與價值所限制,人應當以自己的想法為本來創造新的道德與觀念。除此之外,焰以自身欲望所取得的勝利在宗教層面上更是有為撒旦平反的積極意義。擁有自身的意志與慾望從來都不是錯誤的: 「我的弟兄,在你的思想和感覺背後,有一個強有力的發號施令者,一個未識的智者-他名叫自己。他住在你的肉體裡,他是你的肉體。」(《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p59) 正如尼采所說,自己的肉體才是真正控制一個人思想與感官的發號施令者,故而一切由外施加的「你應當」都是宰制心態下的產物且皆具根本上的謬誤-「控制一個人思想的是別人」。如果一個人的思想是由他人所控制,那這樣的思想就是虛偽之物,是一種他人的膺品,只有當思想歸於肉體掌控時虛偽才復歸真實,儘管或有不成熟之處也毫無疑問的是屬於自己的東西。因此撒旦並沒有錯,他試圖以自我意志脫離上帝思想控制的作為才是真實,在避免成為上帝膺品的同時證明了自己的存在意義。
作為補述,虛淵玄所闡述的曉美焰在與撒旦所重合的意像上有一部分還隱含著道家思想。「……撒旦一共進行了三次工程浩大的誘惑與試探行動,從〈創世紀〉裡的夏娃到〈約伯記 〉中的約伯再到耶穌,試圖透過肉體、眼目和人性中驕傲的弱點達成說服其背叛上帝的目的……」(王建慧95) 藉上引文可見撒旦在與上帝對抗的過程中曾試圖藉著誘惑來分裂人類與上帝,這部分的意像在劇中展現的方式是藉著焰將圓作為人類時的紀錄從神格中分離出來而體現。在以尼采思想為基底的反動劇本中,撒旦成功的將人類與上帝分離。將人類與上帝分離意味著擺脫上帝對於人類的掌控,讓人類成為「人」,而非「上帝的傀儡」。在這之上,筆者認為焰將圓的人類部分分離出來更是與莊子的思想相輝映。在現今留傳下來的資料中,曾有一則與烏龜相關的比喻講述了他對人生的看法: 「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竟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莊子外篇.秋水》莊子曾遭邀請擔任宰相,然而他認為擔任宰相過於侷限與不自由,他更希望作一個平凡的烏龜,無拘無束的在泥巴中打滾。由上文可知,莊子很清楚擔任高位的本質。擔任高位並非是一種祝福,而是一種詛咒。抵達世人普遍認為的高位意味著人必須承受世人對這個位置的想像與期待,人將再難以保有自我,最終將在不斷迎合與消磨自我中將「自己」殺害,剩下由他人的期待與想像堆疊出的價值。到了這個階段,人的本質已經逝去,所剩下的只是在由高位環境塑造下遺留的一些盲目崇拜之殘渣。莊子清楚預見了這樣的結果,因此他選擇甘於平凡但卻自由的活著。由此帶回本作,焰在判定對圓來說真正的幸福時也是參採同樣的想法。除了圓本人的想法之外,焰自己也認為成為神並非是一個好的結果。成為圓環之理的圓雖有著超凡的力量,但作為形而上存在的她與宇宙的一切斷開了聯繫,沒有人能觀測到她的存在,她也將被焰以外的所有人遺忘。拯救了宇宙的她卻得品嘗到永久的孤獨且被施加諸多侷限,作為一個平凡的國中生但自由自在的活著相較之下便顯得好得多。比起做一個只能受人景仰與奉獻的神,焰更希望圓能平凡而快樂的作為人類活著,因此她屢行了拯救圓的承諾。在由身為欲望頂點的焰主宰的宇宙中,不會再有任何外在的義務或因素來束縛圓,她真正意義上的取回了本就該屬於她的幸福人生。
結論2.
在上一部份的結論中筆者已經分析出了本作是曉美焰跨越價值與道德之框架而成為超人的故事。在爬梳出本作的宗教思想後,筆者認為本作也能被視為一種宗教世界觀的移植與再製。在最一開始,人類本身就帶著負面情緒與絕望的詛咒之原罪。無論在哪個時代,人性中的黑暗面都會生出詛咒。不論過了多久,人類都會被自己或他人的負面情緒所影響,進而互相詛咒。這並非是能夠由個人控制的變因,因為這早已成了人類這個共同體所共享的民族性,我們就是無法無視於他人的情緒而活著。在這樣的世界中,魔法少女則在等價交換的原則中提前從懷罪人類中提前進到了洗滌罪孽的煉獄。當她們簽下契約的那一刻,她們就注定了要向著成為魔女與被淨化而生。作為對魔法與身體能力的交換,她們的靈魂更加容易受到由人類生產的詛咒所影響而汙濁,當靈魂的汙濁抵達臨界點時她們就會死亡且靈魂化為被死之驅力驅使的魔女,唯有被其他魔法少女打敗才能使靈魂安息。在成為魔法少女或化為魔女後,她們都將不斷受到人類的原罪亦即負面情緒所蒸騰,她們唯一能期盼的就是不知何時到來的解脫。就如同當初耶穌看著世人在罪惡中受苦而生憐憫之心一樣,看著魔法少女受苦的鹿目圓秉持著同樣的憐憫之心獻出了自己的幸福,她捨棄了自己平凡幸福的人生來換取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中所有魔法少女的靈魂安息。而一直在圓身旁的焰在擁有相等的因果律的前提下則與舊約聖經中的撒旦一般從上帝指派的守護者轉變成了惡魔。本作與聖經不同的地方在於遵從欲望的撒旦最終戰勝了強調絕對與服從的神。筆者認為焰的勝利象徵的是作者對自我意志的肯定,也是他們的劇本在別出心裁的設計下對千年來積累的宗教敘事之超越。否定絕對道德,肯定自我欲望的宇宙就是本作創造出的新宗教觀,也是第二種詮釋本作的方向。
參考資料:
2.《心》p280-281
3.《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雙重性格》p237
4.《想像的共同體》p17
5.(羅馬書3:23,6:23)
6.(希伯來書9:27-28)
7. 新使者雜誌73期
8. 王建慧(2006) 。撒旦,如影隨形-以馬羅之《浮士德博士》為例,論西方戲劇中「魔鬼」運用之轉型及其意涵。未出版碩士論文,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碩士班,台北市。
9.《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p59
10.《莊子外篇.秋水》
11.https://news.gamme.com.tw/360724

作者:李佾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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