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當讀者看到這三個人物時,想必首先感到的是困惑。畢竟,這是三個來自全然不同作品的角色,而其共通之處似乎也只是作者一致罷了。身為名作家,虛淵玄在其為了動畫創作的劇本中總是描繪沉重的劇情以及灰暗細膩的故事。雖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樣的風格,但他所執筆的動畫劇本多數是能以其深度與細膩被高度肯定的。
[i]本文關注的則是他最為知名的前三部動畫劇本,按標題角色所屬作品排列分別為《魔法少女小圓》、《Fate/Zero》和《心靈判官》。三部作品中又特別挑出這三個角色討論,原因是他們意外的思考模式、性格描寫乃至於結局上都有一定程度的相似,而從他們的共通點中,筆者看到的是虛淵玄做為作者有意無意間傳遞出的批判意識。將這個意識發掘出來是本文第一個目標。當首個目標達成後,筆者緊接著要做的是將此意識置於福澤諭吉的思想脈絡中論述。正確來說,是由丸山真男的思想史分析中梳理的福澤諭吉思想。與一般我們所知的思想家不同,福澤諭吉並沒有受到特定的學說影響而產生一套理論架構。然而,一生積極投入日本現代啟蒙的他留下了如《文明論概略》和《學問之勸》等多且繁雜的著作。丸山真男便是從這數量繁多的著作中整理了福澤的思考模式與核心論點。其中許多固然是為了針砭明治時代政治社會現狀而做,但筆者認為它們與本文將論述的批判意識極為符合,當然也在現代社會有廣泛應用性,因而在此結合做跨時代的批判。
一、作品背景概述
任何人物的討論都無法省去作品的介紹。正如人是在社會環境下建構一般,任何虛構角色也以故事背景形塑血與肉。美樹沙耶香來自的作品是《魔法少女小圓》,這是一個掩蓋在可愛美術風格下的殘酷故事。於2011年推出的本作並不是一般意義中的魔法少女作品。與之相反,它講述的是少女為了願望成為魔法少女,但最後卻被願望反噬而陷入絕望並墮落為魔女的故事,電視動畫版的最後仰賴主角鹿目圓成神的犧牲打破了魔法少女的死局。
[ii]至於衛宮切嗣來自的《Fate/Zero》講述的則是一群魔術師以儀式召喚過往英靈,在相互殘殺下爭奪名為「聖杯」的許願器的故事,作品環繞在主角衛宮切嗣盡全力達成拯救世界之願望卻失敗的悲劇敘事上。
[iii]最後,常守朱來自的《心靈判官》的故事建構在一個反烏托邦的世界觀上,日本遭到了名為「西比拉(Sibyl)」的系統監控,人們的心靈數值會不斷的被量化,達到危險數值的人即使沒有實際犯罪也會做為潛在犯人被逮捕。
[iv]
二、角色分論
本章屬三位角色分別的介紹,限於本文題目,對他們的論述將不會包含他們「轉變後」的劇情,筆者只會著重討論他們的問題。
1.美樹沙耶香
本文試圖討論的角色都有著極為不同的背景。首先在設定上,美樹沙耶香是14歲的中學生少女。在故事中,她做為主角鹿目圓的好友登場。而她的性格特質可謂善良但情緒波動過大且魯莽,而她也有名為加害者症候群的特質。情緒波動過大的特質首先可從動畫第一話中把握。在第一話中登場的轉學生曉美焰過於奇特的舉動給眾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對這個奇特的新面孔反應最大的是實際上最無關的沙耶香。而魯莽卻善良的行事風格則展現在第一話後半,當焰要從圓手中奪走看上去無害(實則為惡質生物)的丘比時,一會前還在聽音樂的沙耶香立刻趕到阻止她的行為。
[v]而所謂的加害者症候群指的是一種過度的感到罪惡感的情況。在仔細定義前,筆者要指出這個情形在多數的動漫甚至是日本文學中都可以見到。舉一個最為常見的橋段為例,身為天才的主角因為在比賽中使他人受挫流淚而感到罪惡,以此離開原本領域的理由是「我不想再傷害其他人了」(這種幾乎成為公式的橋段,沒有見過的人只能說涉足動漫時日未深)。這個例子就很明顯的看出,個體竟為了與他邏輯上不相干的事而感到罪惡,這是在理論上將自己預設成了一個「加害者」。回到沙耶香,她的這個問題藉著第二回中,當她發現自己想不到成為魔法少女要許的願望時所講的話看出:
不惜付出生命也要實現的願望…擁有這種願望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很多吧… 所以,想不到願望的我們,只能理解這種程度的不幸,過的太幸福而變成笨蛋了,為甚麼是我們被選上?[vi]
從上述的話語可看出的是,沙耶香對於自己想不到願望感到罪惡,而她感到罪惡的來源是與她本人沒有實際關聯的「世上受苦人」。她認為有比她更需要這個願望的人。於是,獲得願望機會的她彷彿便成了從這些人中搶走願望的「加害者」。這就是名為加害者症候群的病症,也可以說是無自主性的罪惡感產生機制。在學術語言中,這種思考方式稱為「共感」。按磯前順一教授的介紹來說,這個詞指的是主張自己完全共用了對方的痛苦。一個意義是主張他人的痛苦與自己感受的模式一樣,但反過來也可以說是對方的痛苦就是自己的痛苦,也就是本作沙耶香表現出的模式
[vii]。以這個模式把握他人情感的沙耶香進而迎來了她最大的困局,也就是她為了暗戀的恭介許下的願望以及正義觀的形塑。
從這個「共感」的思路出發,沙耶香許下治好恭介手疾的願望是由於第四話去探病時,對方在她眼前自暴自棄,這讓本是想放音樂安撫對方卻遭無理遷怒的她以更強烈的形式共感了對方的痛苦,於是她許下願望。這個邏輯構築的正義觀在第五話中與佐倉杏子的衝突得到凸顯。沙耶香為了防止有更多人被傷害而去追逐還未成長為魔女的使魔,老練的杏子則跳出來阻止她妨礙使魔成長為會掉落悲嘆之種(魔法少女必需品)的魔女。沙耶香對於自私的杏子感到憤怒,她也未否認自己是為了助人而許願的。
[viii]此處當然可以看成沙耶香純然善良本質的凸顯,但同時也要謹記這個想法沒有脫離共感的邏輯。將沙耶香上述所有的特質總結成一點便是「無私的正義」。對沙耶香來說,正義就是純粹的為他人奉獻,這也是她會毫無遲疑的去做損己利人之事的原因。但她的無私指的卻是完全把他人的感受內在化後的結果。這個正義觀在第六話成為了她的絕對價值判准,這從她基於此想法將意識形態不同的杏子跟焰看做敵人可知
[ix]。而其負面影響在第七話中體現。在第七話中,沙耶香得知自己的身體成為殭屍般的存在而陷入自暴自棄,當好友向她表明要向恭介表白後更使她產生要是當初不要救對方就好的想法,這對任何經歷此情景的人來說都很自然,但她竟譴責產生這種想法的自己:
我今天差點後悔了…後悔當時不應該拯救仁美.. 。我有一瞬間這麼認為,我沒資格成為正義的夥伴…[x]
這裡很顯然的可以發現她在情感統合上的問題。對於自身表現的情感,她並不是嘗試與之調和,反而是從外在於自身的價值來批判自身,這進而造成強行壓抑負面情感的狀況,從第七話末尾的解離狀態直到第八話時再也無法抑止的負面情感惡化讓美樹沙耶香迎來了成為魔女的結局。精確的說,她的結局是由於她對於正義價值錯誤的掌握方式。因為將他人的感受過分的由自己接收,她竟使自身的情感成為了對象化的敵人,將其壓抑的失敗嘗試使她遭到負面情緒吞噬。
2.衛宮切嗣
在《Fate/Zero》中登場的切嗣是冷酷無情的殺手。他爭奪聖杯的目標是要用奇蹟拯救世界,他因此召喚了英靈亞瑟王為他戰鬥。與沙耶香相較,切嗣的正義特質更加顯著,倒不如說這就是他的核心。這點從作者虛淵玄在他原本小說中的引言便能得知:
不管什麼樣的幸福都要以一定的犧牲為代價,像這樣的常識,無論哪個孩子都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漸漸明白。 但是那個男人不一樣。也許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愚蠢。又或許他某部分壞掉了。抑或他是那種可以被稱之為聖人,背負著常人無法理解的天命的人類吧。他領悟到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會被放在犧牲和救贖兩個天平上進行稱量,他明白了絕不能讓任何一邊的托盤空著。從那天起,他就堅定了要做天秤稱量人的志向。如果想能夠更多的,更確實地減少這個世界上的悲嘆聲,這是唯一的道路。 為了拯救哪怕只多了一個人的托盤,必須打翻哪怕只少了一個人的另一邊托盤。這是一種為了讓多數人活下去而把少數人趕盡殺絕的行為。[xi]
回到動畫版的18話則能得知,切嗣這種正義觀的塑造來自少年時代的悲慘經歷。切嗣的父親隨他搬到一座南方的島上以進行研究,他的父親希望能研究出讓人類停止老化的方法,而他已經在花朵上成功實現了他的理論,他想知道同樣的理論是否適用於人類。他假設人類可以化身「死徒」來規避死亡的命運以抵達根源。他的弟子夏莉為了證實老師的理論而偷吃了死徒化的藥物,但藥物本身並沒有完成,夏莉因此化身為具吸血衝動的死徒。面對化身死徒的夏莉以僅存的神智做出的請求,切嗣沒有勇氣以及決心殺掉她,這個失誤導致了全島遭到感染,最終村民們被來到島上的魔術協會與聖堂教會屠殺殆盡。這個慘劇對於切嗣的意義在於使他理解了幸福必然伴隨著犧牲,所有人都能幸福的世界並不存在。如果不犧牲掉危害到多數利益的少數的話,那最終就是所有人都無法得救。而他對此的經驗過於直接而深刻,正義的「做法」立刻形成,教訓以切身的體驗讓他決定殺掉父親,但他實際上還對父親抱有感情,將正義價值絕對化的他便無法控制自己對於價值的執行,即使他可能完全不想這樣:
少年舉槍對著父親毫無戒心的背後,心中告訴自己要想著漁村在火光中燃燒的光景以及夏莉最後變成的那副模樣——但是在他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這十多年來與父親兩人共同堆砌起來的記憶。這些種種回憶都讓他體會到父親隱藏在心中對他的溫柔與親情。 父親很愛切嗣,對切嗣有所期許。而切嗣也愛父親,以父親爲榮。[xii]
在引言中也曾提到,切嗣決心貫徹犧牲少數來拯救多數的正義,這個做法在他殺掉父親後已經無法停止。比起沙耶香的正義更有說服力的點在於,這是切嗣由個人親身經驗塑造的價值觀。從第一次無法殺掉夏莉而造成的悲劇開始,切嗣就深深堅信正義的道路只能藉著犧牲少數達成。然而,個人感受程度的高低與正確與否沒有邏輯上的關聯。因此,貫徹此一正義觀的切嗣也違背內心所想的殺掉了自己的養母。總結來說,切嗣貫徹的正義是功利主義式的正義觀,也就是以最大多數人的幸福為基準,且以行動結果判斷對錯的思想。
[xiii]於是,這樣的思考最終將他帶到了所謂的「電車難題」,也就是由聖杯向他展示的「殺少救多」。由聖杯暗示的結局實際也是功利主義的結局,只要切嗣不斷將人命放在天平衡量來實行正義的話,那最後剩下的只會剩他的妻女。切嗣終究失敗了,不只正義的理念沒能實現,他的存在實際造成了更多的不正義。探究他失敗的原因可知,他的問題恰好在於終生奉行同一套正義的做法,他無法因時制宜的變通調整,最終成為正義公式的奴隸。
3.常守朱
作為《心靈判官》主角的常守朱以新人監視官的身分登場。總結來說,朱的性格屬於膽敢質疑規範、對西比拉依賴,然後遵從秩序的類型。對於質疑規範的特質在動畫第一話中表現的極為明顯。第一話中朱馬上接到了案子,她跟自己部下的搜查官要救出因精神被測量為危險但拒絕治療而逃亡之嫌犯所劫走的人質。在嫌犯被擊斃後,做為心理潛在犯探測器的西比拉系統因為人質精神不安定竟打算要消滅她,正要這麼做的慎也被朱用麻醉槍打暈,因為她不認同處決人質這種荒唐事。而所謂對系統依賴則體現在她在第一季22集中的日常總是有意識的感受了西比拉系統的重要性,而這個系統甚至按照朱特高的心靈數值給了她成為監視官的人生。她對於這個系統的依賴則在第二話中展現出來:
其他的工作中除我之外,總會有一兩個人也得到相同的判定。唯獨在公安局的判定中只有我得到了A,500多人的學生中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我想在公安局中,應該有只有我才能做的工作。去那裏的話應該能找到我真正的人生…[xiv]
從上述這段話就能看出,朱對於系統的依賴已經達到了將自己的人生交給它決定的程度。與前面違反規定的特質能進一步能看出,朱的決斷力只是在常識範圍內敏銳而已。將人生決定交給系統一事可推測出,朱在面臨重大決定時理應無法自行判斷,這同時也是因為她習慣遵守秩序,讓他人給自己指令的特質。這段假說在11話中得到證實。槙島聖護是無法被西比拉系統測量的罪犯,因為他心中有著獨立的善惡觀,因此他可以面不改色的做著被系統判定的惡行而數值毫無變化。這個有著尼采那「超人」特質的罪犯將朱的好友捉為人質,他要測試朱究竟能否擺脫系統的掌控,也就是以自己的意志用獵槍殺掉他。這時,朱的問題就出現了,她不敢在系統之外裁決他人。不斷嘗試用支配者瞄準聖護的她得到的只是對方持續降低的犯罪數值。她無法跳脫的邏輯是「系統即是絕對的判斷」或者說「西比拉=正義」的思考。因此,她當下第一個質問是問聖護: 「你到底是?」而不是質問西比拉系統到底哪裡有毛病。她無意識的略過了西比拉系統有問題的可能性。最後,朱即使拾起了獵槍還是無法瞄準聖護,自己的朋友就這樣在眼前被殺掉了。縱然我們該從行為上批判聖護殺人的做法,他對朱的評價卻也分毫不差:
只要妳還是西比拉的傀儡就絕對不會感受到,那是決斷和意志的重量。笛卡爾說過: 「無法下判斷的人不是慾望太奢糜,就是覺悟還不夠。」[xv]
從聖護的嘲笑可得知,他認為朱只是西比拉的奴隸,這評價倒也精確。因為將西比拉奉為正義判准的朱甚至到了重要的朋友性命交關的時刻都還在讓她自己也不認識的西比拉系統決定她該怎麼做,這甚至能說是她失去了自行拯救朋友的意志,她讓西比拉決定自己的朋友能不能得救。聖護同時也指出了她過去的重大決斷都不是自己決定的這點,這造成朱沒有凌駕系統意志行動的覺悟。朱的失敗來自她絕對化的奉行了西比拉為正義的價值,她之前表現出的獨立判斷等特質對筆者的結論無影響,因為可從常識判斷的善惡與人能否跨越既存的價值高牆是等級完全不一樣的決斷。在基礎的善惡上能稍微反抗西比拉的朱仍然處於事事由其決斷的社會中,因此她的整體精神仍遭其統攝。朱後期自然是有成長的,但那並非筆者討論的範圍。
三、批判意識總結
這是三段全然不同的人生,也是各具特色的精彩故事。而筆者並非是一時興起才把他們三個的故事放在一塊討論的。即便表象上的故事各自不同,這三人仍共享了一個相通之處,也就是使三人最後在理想或現實受挫的「思考模式」。筆者主張,三人最後分別受挫的共通原因就是這個思考價值的方式,也就是將價值做為純然的「信仰」把握的思考。在三位本質都是善良的角色中可看見他們都有各自奉為「正義」的價值標準。沙耶香認同的是無私奉獻自我,切嗣是功利主義的行事,朱則是遵守法律。抽離來看這三種正義,每一個都是值得敬重或至少合理的價值。然而,持有這些價值的三位角色卻都把它們當成一種「信仰」來思考。也就是說,這些價值並不在實踐中逐漸表示自身的正確,它們的正確是本質性的。三位角色因此沒有展現出對他們稱為「正義」的價值所應有的思考,他們只有純粹的把它當成正確,進而教條式的奉行。此處的奉行指的是比實際行動更廣泛的概念,思想鬥爭也涵蓋在內(像是沙耶香便是對自己做思想鬥爭,批判自我的情感) 。三位這樣的思想模式分別得到悽慘的下場一事可證,虛淵玄至少就作品本身,他絕對是批判價值信仰的。
四、福澤諭吉作為批判方法
在1834年,福澤諭吉出生於大阪。崛起於低下階級的他對封建門閥極度厭惡,在出國遊歷西洋後,他被西洋思想強烈影響,回國後積極倡導文明開化,是明治維新重要的推手。
[xvi]而這絕非他唯一的價值與成就。作為思想史家,丸山真男整理出了福澤諭吉重要的思想論點,其主要皆為針對明治時代而發,但這不表示它沒有跨越的批判能力。做為起頭,筆者首先將介紹所謂的「惑溺」:
「惑溺」意味著人精神上的懶惰。也就是說,把外在賦予的基準作為萬能藥,安心地依靠著,這樣每遇價值判斷,就可以省去對具體狀況的繁雜的分析。但如此一來,那些抽象的基準就會對個別行為失去滲透力,反而成了僅僅被動地順應周圍環境的存在。[xvii]
福澤諭吉的批判原本是指向江戶的儒學家們,他批判儒學以先天性的身分制決定人的生活以及各種被創制出的道德支配的日常行為。而他同時也批判看似進步的民權派跟開化風潮,因為他在這些「進步」派中也看到了價值信仰的風氣,純粹追求歐化的風潮將歐洲對象的當成了「正確」,他看到的是日本社會也失去了對這些西來價值的判斷能力。
[xviii]以更詳細的方式把握福澤的批判的話,他發現的主要是日本社會的價值凝聚。他指出:
日本國的人心,有動輒凝於一方之弊。人們極其偏頗於己之所好,極其排斥己之所惡。其熱心之熱度甚高而不耐久,只有一個方向而且是直線的。一旦突然中斷,亦不允許前後左右有任何餘地,極缺乏變通流暢的妙用……[xix]
藉著這段文字可看出的是,福澤諭吉真正批判的是思考方式的單向度化。當人們把價值凝聚於單一向度時,思考方向便會被固著在這一點,而對其他任何狀況都是根據現在凝聚的點為視角觀看。而明治前推翻的德川幕府正好便是價值固化的身分階級社會,這一點可視為上個時代影響的殘留。
將目前整理出的論點回視本文的批判會得到的結果十分明顯。以福澤的論述來看,本文討論的三位主角們無不惑溺於自身相信的「正義」。他們本身絕非愚蠢之人,反而都十分聰慧。然而,面臨善惡價值的判斷時,這三個人物都將判斷交給早就確立好的「正義」價值判斷。對於沙耶香來說,所謂的惡其實不過是與無私之正義相對的「有私」之人,其中除了杏子外,竟也有不小心涵蓋自私念頭的自己。當沙耶香遭遇暗戀對象將被奪走的複雜情形時,她的心明顯感到痛楚凌亂,但她卻不想面對這些心情,進而用無私的價值持續壓抑自己的負面情緒,她等於是自行剝奪了對環境反擊的情緒能力。不斷用正確的無私壓抑「有私」的下場便是第七集結尾的暴走以及第八集的魔女化,「正義」不能讓人逃避自己的感情,感情是需要人持續分析思考的。至於切嗣,他的惡即是讓多數人陷入危險的任何人事物。在面對善惡價值判斷時,他是比沙耶香更直接的完全不思考(就算有也是直接行動) 。不管內心如何思考,他的肉體都會按照被鑲嵌好的正義原則行動,他也因此萬分悲慟的失去了養母。完全依靠功利主義判斷善惡的切嗣每次的抉擇也的確未能表現思考,即使是聖杯的測試,他也一路按照功利原則答題到結束,結局就是他所捨棄的少數相對化累積成了妻女外的所有事物,世界反而要被他毀滅了。即使朱失去的相對少,她終究是在面對朋友的生命危機時失去思考能力,交給西比拉系統判斷的她失去了朋友。他們的價值都過度的凝聚於一點,而他們的正義遭到中斷時,他們又都是承擔了極痛苦的後果,這正是因為凝聚的價值思考沒有任何迴旋應變的空間,故價值的改變往往從根部發生大撼動,像是毀掉冬木市的切嗣和失去朋友的朱都是經歷了根本性的震撼才有改變和成長的。
置於純理論的批判方法來看,福澤的方法是仔細檢視任何人事物被看待的視角。需仔細考察,究竟其被看待的角度是否省去了自身的判斷,而是純粹唯名論的標準。當一個個體被喜愛的理由無法從眾人廣泛得到條理性的回覆,那很可能便是價值的凝聚,個體更是要持續注意自身審視任何價值的方式,只要在純理論/道德論述之外個體無法對自身論點做任何論證的話,那麼重新審視自身惑溺的可能將更為適宜。正如福翁所批判的,惑溺於任何價值之人沒有分析現狀的能力,而他們也會過分的沉浸於自身主觀的偏好。這樣的人豈是能做公眾討論之輩?哈伯瑪斯的公共空間在進入前都還有理性的要求,惑溺的非理性之人同樣也沒有公共空間的入場資格。
五、結論-跨越惑溺的相對論
不論是在作品的分析抑或上段的分析中,對於價值的惑溺都以問題意識的樣態被提出。那麼,福澤諭吉的解決之道為何?答案便是相對價值的論述,但實際上又有一些不同之處:
不應把價值這個東西看成是內在於某事物的固定性質,應該看事物在所處的具體環境下能帶來的實際效果如何而定。如果離開具體的狀況,抽象地爭論善惡是非,那麼只能是空發議論,毫無意義。…因此,談論利害得失時,必須先決定所要指向的目的。是為守者還是為攻者?是為敵還是為友?總之必須先把目標定下來。[xx]
上述的概念實際上也不全然是相對論。更合宜的說,這更像是實在論,也就是事物的價值基礎在於它在具體情況下發揮的實際效果。以最簡單的一支筆為例,它在運動時基本是無用的,因為這個具體環境不適合它,而它在寫字時則有大用。以更極端的原子武器為例。對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來說,它是恐怖與死亡的象徵。然而,對石原菀爾(最終戰爭論提出者)來說,原子彈其實是他構想的理論中達成世界和平的工具,這便讓我們明白了,再負面的事物和價值總都有人找的到另一項意義。這種討論方式在第一個意義上避免了無意義的抽象爭論,另一層面上也避免了環境決定論。因為此理論的核心是事物在環境能發揮的效果,重點是事物和價值本身,因此可以持續換環境來找出它們的用處。上文提到的第二點則是極佳的提醒。現今社會充斥著過多且無意義的論爭,筆者以為這些論爭都沒有先設立共同的討論方向,應該說沒有在討論實際狀況。簡言之,現今社群間的論爭多數未能指向任何目的,就是沒有達成任何實際目標的空泛爭論而已。福澤只說議論需有本位,他可能只想表達議論要在具體的利害關係中進行,筆者則認為這可進而當成議論的本體。論據間根本無法討論實際利害的言談其實沒有任何進行的必要。當以上概念能活用掌握時,個體便能依據實際狀況,也就是製作的邏輯來看待任何價值的定位,惑溺的弊病也將因這個實在的價值判斷方法消失。
[vii] 磯前順一: 《昭和˙平成精神史》,馬冰譯,翰蘆圖書2021年版,第58頁
[xi] 《Fate/Zero》第一卷《第四次聖杯戰爭秘譚》序章
[xii] 《Fate/Zero》第四卷《煉獄之炎》Interlude
[xvi] 丸山真男: 《福澤諭吉與日本近代化》,區建英譯,北京師範大學2019年版,第1-2頁
[xvii] 丸山真男: 《福澤諭吉與日本近代化》,區建英譯,北京師範大學2019年版,第43-44頁
[xviii] 丸山真男: 《福澤諭吉與日本近代化》,區建英譯,北京師範大學2019年版,第44頁
[xix] 丸山真男: 《福澤諭吉與日本近代化》,區建英譯,北京師範大學2019年版,第54頁
[xx] 丸山真男: 《福澤諭吉與日本近代化》,區建英譯,北京師範大學2019年版,第34頁
https://moviefit.me/persons/105956-gen-urobuc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