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承林的母校復校與吳家老宅易主都是上了報的消息,片紙欄格內兩行標題引出寥寥百字,批露這世界裡的些許變動,於丁守道來說無異於天翻地覆。
陸培深任新校校長。
大伯遷往新竹。
吳宅灰飛煙滅。
在尚未親眼見證之前,「灰飛煙滅」這四個字組成一團驚心動魄、傾天覆地的末日氛圍,之後呢,他覺得這場面其實如太初大靜,漶漫著時間與死亡憑虛騰挪的氣息。他站在那裡時拆除工程已經進行了一半,荒蕪的邊疆立著一位許久不見的故人。他上前喊「吳伯伯」,吳東霖茫然回身,認了半刻:「呀,這是玉成吧?」緊著眉頭默默地流下兩行淚來,那眼神讓丁有道想起他第一次就著碗口為生禽放血。曾有位常來光顧的老教授曾告訴他「在佛學裡,你們這行當守不律儀,依法行戮,血光入常,不受任何罪譴。」
這灼人心肝的觀自在呵!
進入新時代後,丁有貴愈來愈夢不見那座古城,曾經的巍巍鍾山、盤龍踞虎,玄武湖上曉風明月、街面上秋雨梧桐,全似隨著傳說中一條黏稠、腥氣的血河流盡,與他再不相關。美國人氣死了民族領袖的那陣子,所有因戰亂離鄉的人們無一不懷著時代風雨和著滿腔私情牽纏而成的悲聲,人人痛感大勢之不可逆,期望再搏一命、換條堂皇歸路的機會再不可得的沸騰義憤之中,他整顆心就像一座飄浮的島嶼,沈默、被動地跟著搖蕩,連一聲嘆息也無。如果一個人能認一座城為「家」,那座城裡總該有些什麼屬於他私人、能喚發溫情的東西吧?血都凝乾、風化了,與曾經叫做李嗣源的那人的神骸與個人史,一同化為粉韲。
相較於受時勢所迫就地安家,一生懷著遺憾與憤怒、被舊魂夢攪擾,不得安生的人們,南京同時締結了他的幸與不幸,他對台北的記憶正在累積,對南京的記憶已經總結,像傳說中喝了孟婆湯打一條無可奈何的橋上一步一履地過來,前情太痛,過來便是造化,得以成為一個帶著舊底子的新人,下半輩子重新活過。他由衷覺得新時代是好的,比過往好,甚至,比他做「知味軒少東」的時候好。
有一則關於植物遭逢危機時內建生存機制的博物學觀察,艷異如遠自洪荒由好造物主親筆寫就的神話。傳說依水而生的浮萍在感知根部即將離水的那一剎那,會以一種猛爆的烈性釋放所有已成熟的種子,為死亡保留的一次性高潮,為物種繁洐取得最高的機率。丁守道每每看著舊照片想起當年,腦海裡便浮現這則傳說。他記得那時的民間是多麼地貧窮、人們的衣衫多麼襤褸、生活的物資多麼匱乏、而心意多麼無懼。最難的時候過去了,能失去的盡皆失去,倖存這微渺人身,未來和未知便再也不足以使他們失措、恐懼。戰後的廢墟上到處盈溢著樂觀進取的氛圍,無論勝負,凡共歷這場災劫的國家或族群再沒有多餘的力氣對外發動戰事,每一分政治智慧與力量都傾向於謀求長期的安定與和平、創造更好的社會條件,讓土地上的人能憑一己之力、重建破敗的身心與家園。無論願或不願,人人都必需以最客觀的情感評估現狀、規劃未來,人人都願意把全部的意志投注於在改善現狀、創造更舒適、更富裕的個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