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發現山水裡有風塵，風塵具有羅曼蒂克的精神和社會版新聞的肉體－－訪偵探H. Z小姐（何㿛）2021.11.12

提問‧整理 ◎ Mangasick

──感覺妳不是看很多漫畫看著看著就開始想畫，那動筆的契機是什麼呢？

一開始是畫黑白的插圖，搭配一小段文字。那時候是想要貼電線桿啦～國中我就開始鑽巷子了，巷子裡有很多有趣的街景，電線桿上有很多有趣的貼紙。

──就覺得電線桿是一個可以表現的空間（笑）。有遇到什麼怪事嗎？

沒有，怪事都是我幻想出來的（笑）。然後我一直都想畫繪本～給青少年或成人看的那種。

──繪本嗎！初期發表的作品是有點像繪本沒錯。

我小時候是繪本狂，看很～多～繪本～我爸以前開餐廳的時候，兒童閱覽室裡面有很多繪本。很推薦《新天糖樂園》，很大一本喔！

黑白圖文作品畫著畫著，《罌粟小姐的花瓶》這個故事就冒出來了，想說來畫畫看。所有作品裡面最像繪本的應該就是它。之後覺得想描繪的劇情越來越複雜，想講的話也越來越多，發現如果用繪本的形式畫的話可能會畫到死……有分格還不錯。

──所以過往閱讀漫畫的經歷呢？

漫畫很少看耶……我好像只看過《NANA》。

──真的假的！可是妳分格很順耶！從繪本愛好者角度來看，不會覺得繪本的畫和文字分開處理有一定的自由度，思考漫畫分格反而綁手綁腳嗎？還是妳以前看的繪本也有一些會分格？

有啊，像幾米。不過我覺得分格也蠻自由的耶～各有各的自由感耶。繪本整片畫面想怎樣就怎樣，不過透過漫畫的分格可以去描繪很細的東西。

──真的很不像不太看漫畫的人的順暢度耶。《NANA》！漫畫有一點要很注意，就是「文字內容和圖像內容重複」要盡量避免才行，如果重複就像在講同一件事情，會變得很無聊。這個缺點在妳的漫畫裡不太會看到，說不定也是被繪本影響？因為繪本的圖和文字通常比較像是相互補充。

沒想過這一點耶～

──不太看漫畫，那會看電影嗎？

有耶～蠻愛看的。有兩～部真的是人～生～必～看～～就是《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和《艾蜜莉的異想世界》。

──《松子》的細碎、速度感和觀點的切換確實跟妳的漫畫有共通之處。

《艾蜜莉的異想世界》也是會有個旁白～今敏的電影我也很愛，喜歡《東京教父》當中人和人的牽連，彼此看似不相干但是有關聯。

──感覺妳很喜歡人情濃厚的作品和群像劇耶。

好像是耶～

──那妳漫畫的製作流程是什麼？會先寫好劇本、畫分格草稿嗎？

會把故事整個想完，包含對白什麼的，再把那些文字分頁、分格。

──喔，那果然是有草稿的。想說這種劇情結構的漫畫如果是邊畫邊想就太誇張了。所以幫文字分頁的時候，腦袋裡就開始會有畫面出來？

嗯，像是主角要長什麼樣子，場景大概長什麼樣子。

──敘事觀點也蠻複雜的耶，比方說《小花與倩倩》裡頭由偵探敘事，然後在追查的過程中翻轉了真相。《蜜桃天使　跟蹤狂日記》裡面的跟蹤狂沒登場，但讀者會知道他們看到的事情都是跟蹤狂記錄下來的。

我很喜歡帶著讀者抽離地看故事，然後又用很強烈的角色情緒去感染他們。喜歡這樣的交錯切換。一下感覺有進去，一下又在很外面。

這方面小學六年級讀的小說《波特萊爾大遇險》可能影響我蠻大的，劇情已經快要忘得差不多了，但我很喜歡作者的文筆，會鉅細靡遺的描述場景的細節，之後突然插入一個很置身事外的幽默發言。

──妳的漫畫是有達到這種效果的。妳常常用旁白文字推動故事和醞釀情緒，不過事件爆發的時候，讀者又和角色處在那個當下。那還有看什麼嗎？

不多耶～看過《海邊的卡夫卡》但不太能理解，比較喜歡村上春樹的散文，講一些自己的觀察之類的。比例上真的不算多。可能是《波特萊爾大遇險》的威力啦～

──從小六持續到現在也太強效了吧哈哈哈。

（笑）

──那最新一篇呢？似乎不是由一個完全的旁觀者或配角來敘述故事，而是讓主角自己出來說自己的故事。

《陳雪的房間》會有三個角色出來敘事，不過目前只畫到第一個。喜歡切來切去，時間線全部融在一起的感覺。

──要編這種劇很不容易耶，得讓各種平行線產生交集。另外，妳自己的各種創作元素也都離得很遠，在妳身上產生的交集也很有趣。比如說，看再多繪本應該都接觸不太到「這種」主題吧？

（笑）

──妳是怎麼開始對這個世界觀感興趣的？就是這種太妹、混混、黑社會的世界。

繪本也是有一些黑暗的故事啦，那種我就很喜歡～自己想畫出的是很台灣又很面向成年人的故事。

──那，妳創作的素材不是來自類似的類型作品，而是生活……嗎？妳活在這種世界嗎？還是有這種朋友。

有一部份是幻想啦～暗巷裡的幻想。

──散步的時候想說這邊適合上演什麼樣的故事就對了。

對。比方說有人拿一個紙箱坐在路邊…………然後掏一把槍出來…

──（笑）也就是說不是那麼根植於親身體驗。

不過我混進日式酒店上班過。

──妳好像在IG講過這件事，說妳不會日文但是混進去。

我跟另一個朋友一起去面試，她日文超溜，我完全不會日文，從頭到尾都講中文，結果只有我上了。唉那就是個看臉的行業啦～

──那妳要怎麼跟日本客人聊天？

超～尬～GOOGLE翻譯，一句一句翻。

──哇！

「你要在台灣待多久？」語音輸入。

──他們應該也覺得很新鮮吧？有什麼直接的負面反應嗎？

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覺得新鮮耶～有一些人還是會不爽，年紀比較老的那種。會覺得講話不能好好講，很累耶。

──這個情境本身超級漫畫，不像是真的會發生的事情（笑）。是為了賺錢才去嗎？

不是，是想要當個偵探，混進那個行業裡面。然後有些小姐是從台式酒店來的，他們也會跟我講一些故事。黑～暗～

──實際上在那邊工作多久啊？

三個月。然後疫情就爆發了，去年。

──所以沒有涉入太深。那除了那一次直接臥底，你還有什麼管道可以獲得創作這種故事的材料嗎？畢竟妳不是真的生活在裡頭，但角色卻是這麼寫實。

會去訪問一些人，比方說流氓小弟。

──班上的人嗎？

鄰居。

──喔～所以還是有田調的！

有啦有啦。然後跟流浪漢聊天之類的。有一次去中壢的廢墟，一個老伯伯就住在大樓頂樓，跟我收十元的保護費。

──哈哈哈哈～

然後他就跟我聊了一整天～大概就是這些交流，加上我的幻想。

──從主題切回漫畫表現技法一下。彩色漫畫這點也是因為繪本的影響囉？不會想畫黑白漫畫。

現在還好耶～以後可能會。

──雖然妳本來就描繪很多燈紅酒綠的空間，不過某些配色是更加非現實的。在上色這方面有什麼重視的原則嗎？

很Free耶，基本上就是跟著每一頁的情緒走。

──草稿階段就會想說這一頁大概是用什麼樣的色調？

對對對，想說打什麼光。

──那配色會受到「一頁一頁的連續」這件事影響嗎？比如說這一頁用了這個顏色，下一頁因此用了那個顏色。或是會決定整本的大致色調？

好像還好耶～是會想說這個角色大概會配上哪些顏色啦，依他們氛圍而定，氛圍～

──會嘗試很多次配色嗎？

不會耶。一次到～位～這樣的直觀感覺比較自然。

──不過你用色也不會很雜，一個畫面裡的顏色不會很花。

這樣氛圍比較強吧！

──有哪一頁的配色很滿意的嗎？

哪一頁是不是……在展場貼到電線桿上的都是滿意的，像是罌粟小姐抽菸那張。

這個紅色藍色的。

這幾頁也蠻愛的。

──漫畫一開始是手繪，後來為什麼會轉成電繪呢？

本來就想電繪，是一開始沒有電腦繪圖工具才手繪（笑）電繪比較能表現我想要的螢光色，用彩色筆比較難。而且也不用畫完再掃描～

──不過螢光印不出來耶（笑）。

但顏色還是比彩色筆多，也比較亮啦。

──剛剛你說你很大量閱讀繪本，這好像也離水墨有段距離。對水墨畫的興趣是怎麼發展出來的？

國中開始在課堂上接觸到水墨，本來沒有什麼感覺，不過到了高中就被它吸～引～到～囉～高中的水墨老師很讚～慢慢可以掌控它之後就越來越喜歡了。

──美術班也有其他媒材的課程但發現自己特別喜歡水墨畫。

對對對。宣紙，宣紙很讚。

──後來進了書畫系接受正規的訓練。也要寫書法吧？

有……我都亂寫，呵呵呵。

──那一開始也是畫傳統的山水畫囉？

高中的時候是。大學剛開始創作自己的作品那陣子畫很多裸體自畫像，偏寫實感的。

──不是作業是自己畫的？

不是作業耶，作業都亂畫。作業都是以臨摹老師作品為主啦～省下認真做作業的時間來畫自己的東西（笑）畫自畫像是想要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然後到了大三下，畫的人物開始扭～曲了。

──（笑）那這個變化的原因是？

想要更進一步探索自己的內心，感覺內在的自己好像跟外表長得不太一樣。那時候也開始嘗試不打稿直接畫人物，自～然～而～然就變這樣了。

──所以也不是參考誰的人物設計再調整出自己的原創性。

好像沒有耶。國中課本塗鴉就出現過有點像的人了，細細長長的。

──原來如此。接著感覺可以請你解說一下這次展出的兩件作品，因為水墨畫我們是比較陌生的。比如說用色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之前畫的幾件作品上色範圍有限，畫人物的時候還是想說要用暈染等手法去表現。這兩張是第一次大範圍的用色，也想說人物的上色要平塗，不過後面的山水還是使用傳統的技法。

──也是有使用礦物顏料的嗎？

有，我喜歡用礦物顏料畫人物身上的亮部。礦物顏料不會和墨融在一起，所以看起來就像打在人物身上的一片光。

有些地方是用水彩顏料。

──作畫的步驟也是先描線才上色？

對，像那個爆炸雲，還有大便都是。皴法先皴一皴。

──那用水墨的技法畫你要的形態會有什麼困難之處嗎？比如說平塗會很難均勻嗎？線條會很難控制嗎？之類的。

還好耶，現在都已經可以掌控了。以前容易遇到的問題是，顏色有時候會暈到我要的範圍之外，因為生宣的特性。畫生宣就要掌控水～水行俠～

──你好像說你一直都喜歡用生宣，為什麼啊？生宣和熟宣的差異是什麼呢？

熟宣有先用礬水處理過，生宣沒有，所以對我個人而言挑戰性比較高！畫的時候會比較專注。工筆畫就會使用熟宣，畫的時候需要的專注力比較低一點。生宣水墨畫一不小心就出～去～了！

──很像修行。

有一點耶，修行。

──那內容方面有什麼解說的嗎？或者提供一些背景？

談論的事情都蠻私密的，但我可以簡單講一下。

〈造物主是個太妹〉是畢業半年後畫的，那時候遇到很多事情，覺得「造～化～弄～人」（笑）開始想說，神真的是仁慈的嗎？我們家是很傳統的基督教家庭啦。但我就想說這世界會不會只是神拉的一些……一些產物？他會不會有一天覺得這地方太臭太邪惡了，按個沖水鈕就把大家全部沖掉？像挪亞方舟那樣。重新再拉就有了。那時的想法是這樣啦～

現在有點覺得排泄物的表現如果再更抽象、間接一點好像會更有味道。

──應該還好吧，妳用的黃色沒有真的很像屎吧。保守一點的人不知道會怎麼想，不過對年輕人來說應該是不會太噁啦。而且這張作品如果充滿恨的話，一切都還蠻合理的（笑）

是充滿恨沒錯（笑）另一張〈無法澆熄的災難〉比較複雜一點，描寫的是未解決的內心狀態。兩個角色都是我的化身，一個是乘載過去痛苦經驗的我，另一個是開始做這件作品的前陣子的我。地上那個我胸口爆炸出來的看起來像是雲，但其實是以石頭的皴法畫成的，額頭和槍口冒出的煙霧則是木頭。它們是有實體的，不會消散的痛苦，永遠會跟著你，怎麼澆水、怎麼吹都還是會存在。必須要學習和他們共存。

──看到蓮蓬也很開心耶，有一種法具的感覺。

我還蠻常畫蓮蓬的耶，從裸體自畫像時期就常畫。不過沒有什麼固定的象徵意義，就跟木、石一樣，都是水墨畫常見的元素，放到不同作品中會產生不同意義。用來表達自己的世界，或是情緒。

──這張在下面放本格的水墨畫也很棒，為什麼會安排在這裡啊？

心之所向。眼淚的河匯流到大山水，像是一種漸漸看開的過程。

──有點好奇學校裡的人怎麼看待這種導入非傳統造型的作品啊？

本來以為學校老師會很鄙棄，因為也有同學用水墨畫造型更典型動漫的作品，就被罵「插畫」。沒想到還是有人覺得我這樣很「新」，應該要繼續發展下去。當然還是有完全無法接受的保守派啦。

還有人認為作品太平了，缺乏水墨畫的遠近配置。不過展出的這兩張新作應該就有融合得比較好啦。接下來還是會繼續發展這個方向，就是該平面的地方很平面，該水墨的地方很水墨。

──一直都有人嘗試把水墨的線條和媒材感帶進漫畫中，但妳好像只會把類漫畫的人像造型導入水墨畫中，並沒有把水墨畫的痕跡帶到漫畫中，這是為什麼？

我跟你們說啦……我試了兩～年～！上了大學就有用水墨來畫繪本的念頭，但試到最後發現水墨的筆觸對於我想畫的街景、想追求的螢光色感來說，並沒有什麼必要性。用毛筆畫人物身上的配件感覺很硬。

──可是在水墨畫裡畫出來了啊（笑）。

不太一樣。在水墨畫裡畫是一種修行，不過如果要講一個故事，一個完整的故事……好像沒有必要。用生宣畫漫畫太硬了，會一直染來染去，但是用熟宣來畫漫畫，已經很接近平塗了，對我而言沒有什麼畫水墨的感覺，這樣何不直接用電繪呢？最後就放下了用水墨畫漫畫這個執著。

──原來如此。剛剛有聊到你對生宣的偏好，那「水墨畫」本身對你的魅力是什麼呢？

難控制感。跟同樣接觸過的油彩、壓克力彩、水彩、素描比起來，我覺得是最難控制的。其他媒材都可以修正，疊色或擦掉、刮掉，水墨畫上去就成定局了，永～遠～印～上～去。有什麼失誤不能去遮蓋，遮的痕跡會很明顯，只能用抝的，抝到看不出來。

──這樣說來，妳不是因為水墨最能呈現出你想呈現的畫面才喜歡它，而是首先被它的難控制吸引？

對～剛開始畫的時候是修行啦。

──你迷上了這個修行（笑）。

有～一～點～先是迷上這個修行的過程，後來才用它來表達自己想要表達的。

──那接下來有什麼目標呢？

想要接～案～啦～先生存，大家先生存。

──目前沒有接到過嗎？

還沒有人來找我耶，很想畫一些海報啊、封面插圖。也會希望水墨畫有藝廊簽啦。

──好的！請大家把偵探小姐H. Z／何㿛放入口袋名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