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與現在交疊
當女孩成為「貨幣」,女性的價值如何定義?
在《三言》、《二拍》的多篇話本小說中,我們讀到女性身陷被販賣、被物化的處境,可以瞥見當時代女性地位的低下與被壓迫的惡相。而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不斷聯想到《當女孩成為貨幣:一位社會學家的全球超富階級社交圈臥底報告,揭開以性別、財富與階級不平等打造的派對勞動產業赤裸真相》這本2021年出版的社會學書籍,此紀實田野紀錄與明代話本小說的情節呈現了可悲卻整齊的對照:女性在中國古代困囿於性別化的價值經濟之中,身體被以金錢交易,也被迫做著高度情緒勞動的工作,在現代的西方世界也仍舊如此。
因此,本文欲借用分析《當女孩成為貨幣》一書中,作者Ashley Mears提出的社會學概念,來分析話本小說奠基的社會背景是如何塑造對女性不利的環境,並剖析人性本質中,跨時代、跨文化的惡。
另一方面,在社會不斷加諸標籤在女性身上時,我們同時也可以看見,話本小說敘事者筆下的女性被賦予了飽滿的人格,在面對被交易、價值被貶低之困境時,她們展現出了韌性與自主能動性(Agency),能夠認定自我內在的價值,並想辦法抵抗社會的壓迫。
女性被趕上銀兩的天秤
Ashley Mears在《當女孩成為貨幣》中寫下了她在上流社交圈中長期的田野觀察,她訪談多位男性富人後,歸納出這些富豪從來不打算在派對中找尋穩定交往的對象,因為他們偏好與自己「門當戶對」的人成為伴侶,而認為派對上的女孩全都「太隨便」、「只是玩物」,然而她分析:
「好女孩也好,派對女孩也罷,其實全都只是人們想像出來的典型,用來把女性性道德的社會評價與她的地位緊緊牽繫在一起。」
這個以性道德觀來評價女性的概念,凌駕在事實之上,使男性陷入思考謬誤之中,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李甲與〈賣油郎獨占花魁〉的吳八公子二人的言行思維便完全體現了這樣的價值觀。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李甲因為杜十娘的妓女身分,輕易被孫富所言「婦人水性無常」、「麗人獨居,難保無逾牆鑽穴之事」等語句動搖自己的感情,而未能看見杜十娘深篤的情志。儘管她曾明確的展現──拿出一百五十兩碎銀,曰:「妾任其半」,負擔為自己贖身的一半價錢;又在李甲夜半嘆氣時說出「夫婦之間,死生相共」如此堅定的話語。然而因為杜十娘的工作性質是與性相關的情緒勞動,儘管杜十娘認定李甲為要託付一生的伴侶,在李甲心中,杜十娘的地位僅是「可供販賣的物品」。
同樣的,〈賣油郎獨占花魁〉的女主角王美娘也被性道德的標準給扁平化了。王美娘雖然具備書畫作詩、吹彈歌舞等才藝,但她在吳八公子眼中,只是一個「小賤人、小娼根」,他甚至說出「(王美娘)就是死了,也只費得我幾兩銀子。」如此貶抑的話語。吳八公子的態度完全不把美娘當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正如同《當女孩成為貨幣》中一位富豪的假設:「即便男人不尊重她(派對女孩),她也不在乎。」
在社會的觀念裡,性道德不高的女性,無論她是否是自願如此,也不管她是否有受教育或具備其他美好特質,即會被定義為「可供社會用金錢估量的存在」。因此我們遺憾的發現,劉貴的小娘子在他心中,可能只值得十五貫錢;杜十娘以三百兩銀子贖身,卻被李甲用白銀一千兩賣掉;莘瑤琴被用五十兩賣到妓院,變成王美娘,最後拿出千金贖身,但老鴇只在乎一棵搖錢樹離開了妓院。這些「性道德低落」的標籤一旦被貼上了,就很難撕下,永遠附著在女性身上,掌管她的命運。
從天秤彼端逃脫
雖然女性被放上天秤,估定價值,然而「待價而沽」在女性身上並不適用。話本小說裡,交易女性的議價、成交、交貨,整個過程中決定權總是握於男性手中。但女性不是物品,她們有心、有自尊,與自己的聲音,雖然她們備受宰制,然而我們可以看見女性在被交易的時刻,如何展現能動性,嘗試扭轉受支配的劣勢。
莘瑤琴:聲嘶力竭的抵抗
(註:此故事的女主角莘瑤琴到妓院後,被改名為王美娘,然此處為突顯女性的自我意識,採用本名稱呼之。)
〈賣油郎獨占花魁〉的莘瑤琴多次被他人出賣。面對自己的遭遇,她的反應是悲劇性的,從得知自己被賣到妓院「放聲大哭」,到執意不肯接客,卻被老鴇設計破身,便「哭了一日」,又將客人臉上抓了幾個血痕。瑤琴出身好人家卻身不由己,因此懷抱著倔強的恨意與不甘,拗脾氣、掙扎哭鬧,其目的都是為了用淚水把自己裹成一個繭。才能不再受外界的傷害。
當劉四媽來說服她接客,雖然她自知已不是黃花閨女,她的自我還是執著要持守節操。她堅守著自己的底線:「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寧甘一死,決不情願。」然而,現在的她已是籠中鳥,陳列在她眼前的選項只有被迫受苦,以及順應老鴇,等待苦盡甘來兩條路。因此,在思考過後,她最終還是以花魁娘子的身分欣然接客,帶著尋找有情人的意識,日復一日的為男人提供著情緒勞動與性服務。但在她的內心,莘瑤琴的靈魂一直躲在繭裡,渴望著找到一個能夠真正珍視她的價值的人。
故事來到衝突的高潮。一日,財力雄厚而霸道無理的吳八公子多次求見美娘不得,遂差僕人狠狠將美娘拖出房門,直到西湖船上。美娘受了凌賤,「掩面大哭」,也不理會吳八公子要求她陪酒,只是抱住欄杆、嚎哭不止,後來更「雙腳亂跳、哭聲愈高」,幾乎是出於本能地,用全身的力氣抵抗,才終於讓吳八公子釋放她。
在作花魁娘子的生涯中,瑤琴擁有豐厚的物質,卻感覺自己的價值不如普通的村莊婦人,甚至多次想要結束生命。因為在當時的結構中,她的價值建立在身體資本之上,而沒有人在乎她的本質。但她認清自己想要的是真摯的情感,所以放下了社會加諸於她的門第觀念,主動選擇能夠溫柔相待、與她共感的賣油郎,作為從良的結婚對象。
杜十娘:從容決絕的報復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已在教坊中歷盡滄桑,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渴望的是真誠的情感,想要擁有一段與金錢絕緣的、純淨的關係。雖然她為此精心的考驗李甲,也為李甲付出真心,然而,她的情感關係從一開始就沒能免於沾染上銅臭味。
在兩人相處的期間,李甲總是在為金錢煩惱。他需要錢,才能維持在妓院與十娘相處的生活。然而,沒錢的他嘗盡了老鴇的冷言冷語,父親也對他失望透頂。連他為了替十娘贖身四處籌錢時,親友也不信任他,種種現實因素使他的尊嚴、意志日漸消沉下去,即便後來朋友幫忙籌得贖金,他也持續為了沒有旅費而承受著心理壓力。因此對於李甲而言,他從來就沒有「愛能勝過一切」的篤志,反而不斷受現實所迫,擺盪在「正道」和「兒女私情」之間,焦慮不已。
現實如此,李甲的情意漸漸在金錢的壓力之中被淘洗、消磨得越來越小,無法成為杜十娘理想愛情中的那個意志堅定的伴侶。並且,他也被禁錮於以性道德觀評價女性地位的觀念之中,他沒有以妻子稱呼與他相許終生的對象,而是以「北京名姬杜十娘」描述身邊的女子。因此,當孫富為他出計,使他有機會不用再煩惱錢、家庭等現實條件,杜十娘再次被當成貨幣,交易出去。
面對李甲徹夜嘆氣,軟弱的哭訴,杜十娘知道李甲早已自己暗暗下了決定,他選擇了最輕鬆,最符合社會期待的「正道」──賣掉身邊的「妓女」,所有人都會樂見李甲浪子回頭。於是十娘以成熟而幾乎不帶感情的方式應對,她看透了世界,知道世人只看得見她身上妓女的標籤,而看不見她本真的美好。於是她從容地繼續情緒勞動著,成全李甲打的如意算盤「郎君千金之資,既得恢復,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為行李之累,發乎情,止乎禮,成兩便之策也。」站在他的立場,為他精打細算。
這是杜十娘報復世界的方式──她展現她的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又竟夜梳妝,打扮得光采照人,將代表自己美好特質的百寶箱最後一層一層展示給李甲、孫富,還有群眾,再盡數投入大江。這些都是在向世人大聲宣告自己的美好與自己定義的價值,她有極深篤的意志,就算這世界沒有人願意為她撕下性道德價值的標籤,也沒有改變她自我定義的價值。十娘自己,作為最可貴的珍寶,選擇了投江自盡。透過這樣的方式,她第一次掌握了自己的生命何去何從,沒有人有資格再擁有她、再賣掉她。她的離開,是為了讓世界為一朵花的枯萎而惋惜,她沒入浪濤,為了摒棄這個世界。
報酬性交往的持續與變形
讀完話本小說中二位女性的故事,可以深切的感受女性在被以金錢估價的情況下,如何努力掙脫、用盡全力才將選擇權拿回自己手裡。然而,Ashley Mears的書中指出,仍然有非常多女性持續進入性別化的價值經濟之中,在上流社交場域以身體資本與情緒勞動換取報酬,她引用人類學家蓋兒.魯賓(Gayle Rubin)的說法,並提出了洞見:
Rubin從不認為販賣婦女是前代社會的遺跡,也不認為販賣婦女有可能在發達資本主義中消失。相反地,她預言『這些做法並不局限於原始世界,在更文明的社會中,似乎會變得更明顯、更商業化。』只要男性有可以不成比例地積聚在手中的資源,女性的交換流通就會蓬勃發展。迫在眉睫的問題是,
為什麼女性會同意受剝削?
為何性別化的價值經濟體系如此險惡,還是有女性願意持續投入?我們可以用〈勘皮靴單證二郎神〉中韓玉翹的處境來說明:韓玉翹是天眷,而她會被召入宮,必是因為她具備姿色美貌等身體資本,就像現代獲許參加名流派對的女性一樣,她們是被揀選過,價值被認定是「高於其他女性」的。根據Ashley Mears的分析,成為男人慾望的客體,同時也會帶給女性特權與被認可的快樂。也就是說,如果韓夫人受宋徽宗寵幸,不僅她的階級會往上提升,也能獲得被認可、被愛的幸福感,當然也就不會因春思而惹出事端。同理,身處現代派對文化的女性,若她們被物化,卻能感到愉悅,與享有高人一等的權利,那麼她們並不會將其視為剝削,反而會樂於接受這樣的交換條件,由此建構自我的價值感。同樣的,小娘子、王美娘、杜十娘既已在該體系中,冀望的也只能是男性的認可與賦權。
總結而言,無論是在話本小說,或是現代社會中,男性的支配慾望與女性被認可、被賦權的需求緊緊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縝密的結構。它從不停止,持續趨使著女性地拿自己的身體資本去交易,因為人性始終是矛盾的──渴望自由,又同時害怕著匱乏。
註
能動性(Agency)
游美惠:《性別教育小詞庫》(臺北:巨流圖書公司,2014年8月):「能動性的關切重點,在於個體如何能突破結構的限制,開展(抗拒權力)的行動。性別研究中,常見探討女性作為父權體制受害者,有些研究者擔心這會忽略女性具有能動性(agency)的事實。許多女性主義者指出,即使在壓迫的情況,受支配者仍有能動的能力(agentic capacity),然而「能動性」指涉人們的行動力,必然受意識型態、語言、論述所建構與形塑,故個人的能動性並不會是在完全自決自主的真空環境裡發生。」
附錄、引用書目
馮夢龍編,嚴敦易校注:《醒世恒言》。
馮夢龍編,嚴敦易校注:《警世通言》。
Ashley Mears著,柯昀青譯《當女孩成為貨幣:一位社會學家的全球超富階級社交圈臥底報告,揭開以性別、財富與階級不平等打造的派對勞動產業赤裸真相》(臺北:臉譜出版社,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