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Adult大人先生》: 九零年代最純潔的性、愛和痛

2022/07/15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第一章 前言
《Mr.Adult大人先生》為作家陳栢青首本散文集,陳栢青於一九八三年台中豐原出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寫作生涯中獲獎無數,此本散文集是他首次以本名陳栢青於二零一六年三月出版之著作。此書選材上至青春時代之性事與情慾流動,下至九零年代的社會脈動與體察,主題豐盈駁雜,讓每個閱讀此書的人彷彿都成了劉姥姥,活在陳栢青透過文字所建構的大觀園裡。以下就書中各輯分別論述其可觀之處,並比較各篇章之連結與異同。
第二章 經典文句摘錄、回顧與剖析
輯一「純潔黃色故事」展現了陳栢青獨樹一格的寫作風格,擺脫傳統散文雅緻的行文風格。他的取材雖俗但卻無比貼近日常,透過駕輕就熟的文字技巧,把那些華人文化脈絡裡亟欲遮掩的、不登大雅之堂和充滿罪惡感的性寫得既生動、詼諧、新穎又飽含豐沛的情感。舉例來說,我們可以在〈花子〉一篇當中看見作者鎔鑄古典詩詞的意象並以充滿戲謔調侃的口吻描述「包皮王」的故事,讓人在閱讀過程當中啼笑皆非。此外,亦可發現作者十分善用詞意雙關和環環相扣的隱喻、象徵,以「勒死自己」雙面指涉褪太下去而被包皮拴緊的陰莖和單戀裡與日膨發的愛慾幾乎要勒死自己的靈魂。不過我們可以發現,雖這輯的取材以俗世眼光看來低俗荒謬,但貫穿每個故事核心的皆是最純潔、乾淨、青澀的靈魂和情感。如〈花子〉裡被關在廁所,分寸之間進退維艱的「我」:
「一切不過發生在這裡,12X28磁磚組成的:宇宙,天地四方……我曾經的付出以及挽回,一切都不過發生在這裡,最後也會退回這裡,都在一次又一次徒勞的沖水之間。」
在布滿污垢充斥惡氣的廁所,那胡思亂想的純情小夥躍然紙上,讓讀者在品味這荒腔走板的創意情景之餘,也為作者的純情所動容,承如陳栢青的那句「廁所才是世界上最乾淨的地方呢,色情故事都是純情的反面。」而相同的形象也出現在〈花癡進行曲〉裡,那為了見心儀對象而衝去美妝店胡亂往頰上拍化粧水、把潤滑液當作髮膠塑型的熱血男孩,而在這種奉「把失敗當作唯一的成功」信念當中,作者也適時提出發人深省的叩問,「究竟他愛的是亮亮,還是那個在愛中奉獻而終無可獲,那麼可憐又可敬的自己?」這樣的反思實為愛情裡所有執著的單戀者所該思考的命題,或許所有的付出為的不是感動對方,而是自己。接著我們又在〈我們九零年代初萌芽的性〉看見作者所謂「髒得很乾淨的、困在螢幕裡的性」背後所掩藏的,是對於整個高中青春時代最深情的緬懷:
「高中就是那樣,有人管,才有人反。反的是體制,是管理,是規矩,總之,還知道有什麼可以反,還沒到底,所以還有點希望……後來我發現,這半生,依賴的,往往不是自己的對,而恰恰是因為,他們的錯。……等真的要自己出頭了,做什麼還有點畏,把退讓當禮貌,很遲疑。」
而這輯裡的〈說鬼故事的方法〉,是唯一沒有牽涉到「性」的日常散文。以最通俗的鬼故事引發共鳴,實則把鬼視作「不符合文命社會秩序與體制的人」,囊括了對現代社會犀利的批判以及對社會底層遭歧視的人們最真摯的關切。作者精湛的文字與修辭技法體現於其透過幽微的隱喻、連想和象徵手法穿梭於兩個乍看毫無相關的主題:
「正因為被城市的擴張與『理想生活』概念的追求,鬼才因此得以保留。多矛盾,鬼因此消失,但鬼又因此生產。正因為有了光便會同時存在暗,在城市裡,越想排除恐怖與陰影,反而促使『恐怖』變得可見。」
陳栢青進一步對鬼和城市的共生共存的深度闡述即呈現了其對於所處社會深刻細膩的洞察:
「鬼是城市黃金地段且冠名『新』的公園裡貪求身體歡愉於廁所或涼亭相摸索的遊魂。鬼是舊區大廟前據一方草蓆就這樣睡去的遊民。鬼是更新計畫範圍裡不肯走的釘子戶。鬼是路邊的乞兒。是推著紅磚道上猛磕頭的殘疾人兒。是擋住捷運線路不讓『進步與文明』橫衝直撞開過去的重症療養院舊址。在『我沒有歧視他們這種人但請他們不要出現在我面前』這句話出現的同時,你就現形變成鬼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輯二裡〈鬼島〉的「鬼」則呈現截然不同的形象,講述在長灘島上尋歡縱慾的友人故事,那鬼不再是社會的邊緣族群,而是眾生體內被極度壓抑的陰暗和慾望終在異域找到傾瀉的出口:
「要記住自己,因為這裡沒有人認識我,就算認識了,我也便要離開了。也因為太輕易走,所以我們容許自己可以不像自己。在這裡我們可以成為別人。可以變成我們不想要變成的,例如鬼。誰心裡的暗都可以出來晃,很狠,很狂放,反正回去之後,鬼也成為白日的夢……過去是垃圾,被我們輕易棄置在異國的海邊,機場出來,又還原一個乾乾淨淨的自己。」
輯二「大人的旅行穿著提案」則以各種旅行配件與地點標誌物、穿著造型等意象為核心開展各種關於旅行意義的交叉辯證與詮釋。就貫穿各篇章的物品和地點而言,我們可以發現陳栢青的取材意象仍舊別出心裁。〈內褲,旅行中〉裡的「內褲」對應的是日常生活的習慣,是日曆般的計時單位;〈自己的模樣〉則以「選擇髮型」作為掌控生活形貌的隱喻,同時也透過「我」與日本戀人迥然的偏好造型與愛人渴求「我」成為自己想要的模樣等情節得出結論:「他是我慾望的模樣,但我有我自己想變成的模樣……自己想成為的模樣,跟自己喜歡的模樣是不一樣的。」;〈在異國逛百貨公司才是正經事〉則把世界擬作一件始終無法合身的衣服,只能在生命的旅途當中嘗試漸漸把世界「放回去」;〈巨嬰時代〉則以堆積著期待、盤旋與遲滯的「機場」展開敘事,強調這世代的人皆延頸企盼一個充滿著可能性的開頭,如旅程和生命的初始;〈大人的行李箱〉裡的行李箱延伸成一種對於生活的想像:
「我們要求行裡箱輕量,又冀求旅行重品質,精挑細選……想像日子裡可能會經歷的,可能需要,可能罹患,可能發生……明裡擺放是我們需要的,暗中顯現是我們以為要的,其實都是擺脫不掉的。以為是一場逃,天高地遠,其實始終貼壁靠著生活的裡。」
而關於「旅行意義」的反覆辯證詰問,展現了陳栢青對於日常生活的細膩體察與具邏輯思辨的批判性思維。在〈內褲,旅行中〉他說「旅行」是對生活秩序的破壞,是頻繁的告別,是生命彈性的練習與展現,是讓你習慣掌握、變換、拋棄和剝脫的過程。在〈巨嬰時代〉時代則定義「旅行」為三幕劇般簡化後的故事,而人們都是故事的動物,每個人都需要有自己的故事。正如同湯淑雯在推薦序〈時間與抵達之謎〉中提及陳栢青的文字時常出現種種分裂的、二元的、對立的、矛盾的概念,我們可以透過比較〈內褲,旅行中〉和〈巨嬰時代〉了解陳栢青對於概念或定義上的「矛盾性」。前者提及「旅行不是從生活逃開。而是一次調節。為了讓一切恢復彈性。」;後者卻說「旅行之於我只是一種逃逸,這是一條逃逸路線。」而這樣對旅行定義的前後不一於我而言是陳栢青在不同脈絡下的自我探索、困惑而終究獲致暫時解答的過程,承如羅蘭.巴特提出「作者已死」背後的動機,即作者在完成該篇著作後其想法僅能代表其在該創作階段得出的結論,我認為文學是存在這樣的彈性的。
輯三大多收錄以凌晨深夜作為時間背景,以及透過日常物件或場所諸如KTV、操場、夜市、木炭、沐浴用品等寄寓深刻情思的散文。以時間作為命題的散文,例如〈凌晨是神的時間〉裡陳栢青將凌晨定義為「日夜乘除的零餘」,將這段時光魔幻化,並藉此抒發對於日常作息深刻的反思;而有別於以「天」作為時間的單位,〈星期天像火車一樣撞來〉則以「星期」作為計日單位,描述在「不是結束亦非開始」、「多出來」的星期天碰上滿座的咖啡館,興起某股這世界大家早已都配好了,那種不被愛、不被珍視的慨嘆。以KTV作為貫穿全文意象的散文有〈KTV暢遊指南〉和〈漂流的KTV包廂〉。前者將KTV包廂描摩成一處阻隔所有外界紛擾的世外桃源,並巧妙地引進現象學大師胡塞爾的括號法,將所有人們想要暫時擺脫或忘卻的全塞進括號當中,存而不論。後者則是透過遊覽車的流速與亙故不變的音樂錄影帶像,藉此哀悼緬懷已逝之人與情。而以暗作為反覆出現的元素並藉以刻劃長大離鄉後與家人關係和情感上的變化則有〈暗中豐原〉和〈深夜大賣場和媽媽關於重量的對話〉,前者以黑暗作為作者本人的保護色,深怕一旦光透進來了,那些赤裸的思鄉之情和早已習慣的北部秩序又會被攪亂,其對於光暗和家人間的應對進退細膩描摩如下:
「一切在光裡頭露出了線條。我們的話語也是,一個又一個對話方塊,有問有答,吞吐又度,稜角分明。說明這幾個月的生活。說明在這座小鎮外的生活。說明,說明。一切只是說,好像說了也就明朗了。不說的,就讓它在暗中吧。感情,工作,抽乾水似逐漸乾枯的存款情形,不說自明,也就只是慢慢變暗。……回頭一眼,鐵捲們正虎虎朝上捲,天光大亮,外頭日照針刺似逼近,我且忍住,一定要忍住才行,不能跟著光回頭,一回頭,就看見真相了阿。看見現在。」
而在輯三裡所有以日常物件開展敘事的散文當中,〈炭活〉一篇尤為犀利深刻。表面上寫如何煮炭,寫竹炭、木炭和白探如何不同,實則是在寫關於死亡,關於人類對於死亡的想像,關於如何在這座城市生存,再往下剖析則是對於資本主義的嚴厲批判。全文以大樓作為開展故事的場域和資本主義的縮影,因為人人都想在大樓裡掙得能生存的一席之地,並以煮炭和燒炭的雙面性作為故事核心串聯炭和死亡的連結,再次體現湯舒雯於推薦序中所謂「上一個意象帶出下一個意象,無盡的引譬連喻,眼花撩亂目不暇給」:
「喔,原來炭能奪人氣息,卻也能活人膚醒人腦嘛? 若說竹子死而換來炭,燃炭消亡其形體而帶走人身與人生,則三重的死亡中,滾水一沸,晾曬日乾,卻成吸納濕度清淨空氣的天然調節物,換來新生。……雖然沒有親眼見到其中空氣濾淨過程,心中卻有另一種想像,像是把死亡過程反轉,大樓是我延伸而出僵固的血脈,其中濕氣汙濁分子也讓炭吸附住,炭活了。自活。」
陳栢青的《Mr.Adult大人先生》,不只故事取材新,文字技巧也新,甚至某些篇章淡化了散文和小說的體裁邊界,如輯四裡的〈世界末日仍會到來〉,透過第三人稱視角虛構了一則末日預言。故事裡的外星人看了地球上琳琅滿目的末日電影後,按照指示逐步毀滅世界各著名景點,而主角隻身一人執行拯救世界的計畫。表面乍看荒謬無章,實則是在這樣的包裝底下埋藏作者內心最深層無助的孤獨。而這輯的其他篇散文同樣都圍繞在「孤獨」命題之上,闡述各種生而為人要「獨自」面對的種種痛苦、折磨和愛。如〈嘎滋嘎滋〉檯面上寫和父母親大啖各式復古懷舊小吃,然裹在溫馨的家人之情中的事實上是「找不到屬於自己的當代」的自我認同危機,隱約透露某種身為時代棄民的無奈感。相較於前述兩篇散文,〈索引〉和〈一個人的盛世〉在描寫這種空曠荒涼的孤寂感則更為具體、明確和脈絡化。前者透過他人口中所描述的外型穿著作為彼城裡辨識「我」的索引,然弔詭的是「我」總是與「你」成雙成對進出於彼城的,不可能有他人所說的孤身現形的情況。隨著情節的進展,我們發現原來人們所見之「我」極有可能是與自己穿著類似的前戀人:
他們實而可見的,是你從衣櫃裡帶走一半的衣服……他們時而可鑑的,是我衣櫃裡還剩下的另一半……是這樣一座,衣櫃裡壅擠的小城市。一半又一半。失半的。失伴的。合為一座城。是為一則索「隱」,明裡是我,而暗願是你。以你的在場見證我的消遁,從虛空裡召喚,所見是我,所見實不是我,所見縱然是我,所見也不是完整的我。
作者以反覆雜沓的諧音雙關和文字遊戲,冷靜貼切地刻劃了失戀後在偌大的城市裡找不到「完整」自己的悵然和落寞。後者則單刀直入地以「獨處」破題,並延續申論「獨樂樂」與「眾樂樂」各別優劣之處。之於陳栢青而言,單獨運動尤為難熬:
「如果沒有儀器前頭架的電視,我真不知道在那手腳大幅度晃擺的時間裡,我該把大腦擱在哪。」
而我認為這段論述可和張愛玲於〈封鎖〉[1]裡描述被困在車廂期間消磨時間的文字相比擬,雖兩者寫作時空背景不同,但卻都道出了以空虛運轉之城市的寂寞眾生相:
「有報的看報,沒有抱得看發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沒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陳栢青在〈一個人的盛世〉提出了面對這種無以安置自我意識的空白光陰,該以何種態度面對之的可能解方和反思:
「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安放我的意識,但過去覺得是耗損的,現在忽然覺得彌足珍貴。我越能享受那種空白,享受因為空白而帶來分明還有諸事待理的焦慮,以及焦慮的猛然空白,似乎只有透過這樣把自己逼近臨界點的懸置,覺得自己在那裡了,又好像不在,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作為一個人的存在。」
第三章 結論
散文乃裁剪現實生活細微之處,而作家陳栢青在這本散文集完美體現了這點,無論何種素材、雅或俗,只要是與他的生活日常沾上邊,都能在他的巧手中斐然成章。綜觀這本散文集,陳栢青非常擅於以小見大、見微知著,從零碎的日常事件、物品或友人的軼聞趣事拼貼成飽含豐沛情感、深刻省思或犀利批判的散文。透過常人不會特別注意之處或不敢落筆著墨的瑣碎景物佐以其爐火純青的文字修辭技法和馳騁天涯的想像力,串接成一篇篇或記事或抒情或議論的散文。每篇散文幾乎都有一個具體的物件或意象貫穿,所有的情感或體悟皆圍繞著該意象,並以此延伸出氣勢磅礡、視野宏觀的散文,承如陳栢青於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在《聯合報》發表的〈我的文學獎意見〉[2]:「事實是,當你嫻熟於投稿文學獎,在字數的限制、主題的控管訓練之下,你很容易便能發現某些技法或體例能有效於此一字數內完成較其他寫法更高水準的演出。……例如,借物喻托,以此一物為文章主體意象或隱喻,此物可以是被是枕,是牙齒是腹肌,是武俠片是KTV,從而舉人生舉家庭種種事例與之搭配,或對應或對比,發展出物我兩相成,也兩相乘所以無限大的精美宇宙。」對散文入門者或愛好者來說,他們將會著迷於作者在書中一氣呵成的綺麗景致、意象、文字和情感,時而感到詼諧、時而感到哀傷、時而感到荒謬、時而陷入沉思,在這樣豐饒的閱讀過程中必然是充滿歡欣與驚奇的。而對散文學習者來說,雖書中的文字技巧稍嫌花俏,偶爾看久了會流於視覺疲勞,然作者精湛縝密的詞彙選用、文字排序、段落布局、意象營造和修辭技法必定有散文學習者能臨摹之處。綜論來說,我十分推薦各位閱讀陳栢青的《Mr.Adult大人先生》。
[1] 張愛玲:《傾城之戀【張愛玲百歲誕辰紀念版】:短篇小說集一1943年》(台北:皇冠出版社:2020年),頁166。
[2] 活著的遺產──我的文學獎意見 【聯合報╱陳柏青】: https://toyboy17.pixnet.net/blog/post/93965504(2022/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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