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勞山道士〉 清 蒲松齡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少慕道,聞勞山多仙人,負笈往游。登一頂,有觀宇,甚幽。一道士坐蒲團上,素髮垂領,而神觀爽邁。叩而與語,理甚玄妙。請師之。道士曰:「恐嬌情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門人甚眾,薄暮畢集。王俱與稽首,遂留觀中。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隨眾採樵。王謹受教。過月餘,手足重繭,不堪其苦,陰有歸志。
一夕歸,見二人與師共酌。日已暮,尚無燈燭,師乃剪紙如鏡,粘壁間。俄頃,月明輝室,光鑑毫芒。諸門人環聽奔走。一客曰:「良宵勝樂,不可不同。」乃於案上取壺酒,分賚諸徒,且囑盡醉。王自思:「七、八人,壺酒何能遍給?」遂各覓盎盂,競飲先釂,惟恐樽盡,而往復挹注,竟不少減。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賜月明之照,乃爾寂飲。何不呼嫦娥來?」乃以箸擲月中。見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與人等,纖腰秀項,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還乎?而幽我于廣寒乎?」其聲清越,烈如簫管。歌畢,盤旋而起,躍登几上,驚顧之間,已復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樂,然不勝酒力矣。其餞我於月宮可乎?」三人移席,漸入月中。眾視三人坐月中飲,鬂眉畢見,如影之在鏡中。移時,月漸暗,門人燃燭來,則道士獨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存,壁上月,紙圓如鏡而已。道士問眾:「飲足乎?」曰:「足矣。」 「足,宜早寢,勿誤樵蘇。」眾諾而退。王竊欣慕,歸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並不傳教一術。心不能待,辭曰:「弟子數百里受業仙師,縱不能得長生術,或小有傳習,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閱兩、三月,不過早樵而暮歸。弟子在家,未諳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謂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當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師略授小技,此來為不負也。」道士問:「何術之求?」王曰:「每見師行處,墻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傳一訣,令自咒,畢,呼曰:「入之!」王面墻不敢入。又曰:「試入之!」王果從容入,及墻而阻。道士曰:「俛首驟入,勿逡巡!」王果去墻數步,奔而入。及墻,虛若無物,回視,果在墻外矣。大喜,入謝。道士曰:「歸宜潔持,否則不驗。」遂助資斧遣之歸。
抵家,自詡遇仙,堅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傚其作為,去墻數尺,奔而入,頭觸硬壁,驀然而踣。妻扶視之,額上墳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漸忿,罵老道士之無良而已。
異史氏曰:「聞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為王生者,正復不少。今有傖父,喜痰毒而畏藥石,遂有吮癰舐痔者,進宣威逞暴之術,以迎其旨,紿之曰:『執此術也以往,可以橫行而無礙。』初試,未嘗不小效,遂謂天下之大,舉可以如是行矣,勢不至觸硬壁而顛蹶,不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