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選劇｜這世界如此美好，值得我們為之奮戰──《怪奇物語4》

當艾迪．曼森站上屋頂，抓起吉他，在暗影幢幢的詭譎天空下開啟「史上最狂金屬演唱會」的剎那；當麥克絲．梅菲爾德掙脫束縛，拔腿狂奔，不顧一切朝著朋友們的聲聲呼喚衝去的瞬間；我忽然明白，打從 2016 年開播以來，這個熱血老派、無比精采的故事始終如一，兼顧了一部影集之所以令人目不轉睛的每一個面向：關於回不去的美好八〇年代，一群無法融入主流群體的平凡人們，抱持純粹的信念，奮不顧身殊死守護所愛之人，與邪惡力量抗衡。正因這些人如此「平凡」，才是他們真正需要彼此，合作無間的理由。

回顧第一季，路卡斯與麥克之間的摩擦開始，達斯汀便無比堅定地告訴他們，團結是唯一有勝算的途徑，之後《怪奇物語》每一次翻天覆地的霍金斯小鎮保衛戰，都仰賴這一群人的其利斷金。不只為自己，更為他人挺身而戰，這就是成長的瞬間，一如我們隨著《哈利波特》逐步踏入成人世界，在旁伺機而動的怪物一次比一次黑暗，一次比一次殘酷；而被迫成長、做出改變的他們，也得一次比一次勇敢，一次比一次承受更多的磨難。

選樂眼光獨具，選角無比精準，本季《怪奇物語》延續過往受人喜愛的各種元素：超能力、政府實驗、奇幻冒險，加上橫跨三個世代的動人友誼、親情與愛情；調性和氛圍則與前三季明顯有所差異，致敬經典恐怖電影般強化了黑暗血腥色彩，彷彿從青少年成長故事瞬間踏入現實社會的泥淖，非黑及白覆蓋上大片混沌的灰，有死亡，有失去，有悲慟，有悔恨，以及深深的無力感。

大孩子有大孩子必須處理的課題，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無可避免的成長痛，而成長並不輕鬆，因此，兩敗俱傷的「星城之役」可以說是一次震撼教育，是一次重大的破碎與新生。

顛倒世界幾度掀起腥風血雨，看似平靜的現實日常也不輕鬆，眾人齊心協力擊退了隱身黑暗的怪物，好不容易拼湊成形的生活卻更加艱辛。背負著各自的傷口，成天形影不離的小學生們疲於適應不甚友善的新環境，年長一些的南西、強納森潛心為大學做準備，史蒂夫、羅萍依舊渾渾噩噩打工度日，後盾「家長們」喬絲、哈普則在美蘇冷戰時代裡面臨了最嚴峻的考驗。這群人數度徘迴於生死關頭而建立起的革命情感，重新帶領他們回歸鍾愛的霍金斯小鎮，只是這一次，是終章，亦是起源，於世界毀滅之際看見其如何生成。

散落四處的他們，一方面追查當地離奇的連續命案，一方面設法喚回伊萊雯忽然消失的超能力，一方面釐清政府單位的分歧與意圖，另一方面就是孤注一擲營救落入蘇聯勞改營的哈普，而唯有當一切都重新接軌時，才有機會扳倒幕後的大魔王。就劇情發展與架構而言，第四季的劇本難度明顯高出許多，多條支線必須同時推進，向中心靠攏，並再度合而為一，同時逐步揭開整個故事的全貌 ──

過去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今即將來到終局之戰，究竟裂縫、怪物、實驗室從何而來，未來的命運又會往哪裡去？

《怪奇物語》的每個角色都可能是主角，無論先來後到。就如曾經無憂無慮的身影，成了恐懼、憤怒、徬徨、神經質、充滿罪惡感的倖存者，麥克絲親眼目睹哥哥死亡，漸漸習慣封閉自我，靈魂之脆弱與孤獨導致渾身上下全是破綻，理所當然成為威可那趁虛而入的主要目標，好似一旦閉上雙眼，便無可避免受到邪惡力量的心靈操控。然而，就一個笑口常開的青少女而言，雖未有能力為自身種種複雜負面情緒找到出口，不知該如何向朋友啟齒、求助，但那並不等於喪失生存意志。

一曲凱特．布希 1985 年的〈Running Up That Hill〉，不但跑出第四季最精彩的一場戲，更將劇情張力推至巔峰，那不僅僅關乎一個懸崖邊緣的慘綠少女掙扎求生的過程，更是她努力敞開自我，信任他人，雙向從創傷記憶找回力量與勇氣的證明，證明了情感與羈絆之於個體的重要性。

從孤立封閉到主動迎戰，從單打獨鬥到放手一搏，對抗威可那等同於對抗各自的心魔，他們必須拿出更強韌的心理素質才能自谷底崛起，取決於渴望守護的人事物。伊萊雯拚命恢復能力，哈普死灰復燃的鬥志，艾迪的壯烈犧牲，好似這群人的意識早已如同顛倒世界的魔物合為一體，唇亡齒寒。

即使觀眾心知肚明這群人遲早展開反擊，卻沒料到會是以如此熱血沸騰的方式。眼前血紅天光襯著吞噬人心的黑，蝙蝠群魔亂舞，音樂震耳欲聾，有些偏激、惹人厭的新角色艾迪，一無所懼抓起電吉他，於顛倒世界屋頂大彈 Metallica 樂團 1986 年的經典代表作〈Master of Puppets〉，交織成前所未見的異色史詩，瞬間將眾人士氣推至巔峰，並見證一個滿是性格缺陷的角色瞬間受封為本季真正的英雄。

布雷南博士一席話，道出第四季最顯著的差異，伊萊雯始終堅信自己代表光明正義的一方，以英雄之姿力退怪物，下意識迴避對她蠶食鯨吞的陰暗記憶片段。直至再見到「爸爸」，為了找回超能力，她選擇妥協，而這樣的「妥協」，就是得承認過去的夢魘帶領自己迎向今日的曙光，過去的磨難原來成就了今日的希望，若想拯救珍視的人事物，此次，她必須睜大雙眼仔細看清自身力量的源頭，看清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看清正邪善惡之間存在大片灰色地帶。

猶如佛地魔與哈利波特的命運牽引，亨利／小萬／威可那與伊萊雯相似的強大潛能、孤獨處境，催生眼前的一切，但真相仍不出鄧不利多的諄諄教誨：是「選擇」而非「能力」決定我們成為什麼樣的人。所以哈利選擇起身對抗，伊萊雯也拒絕接受毀滅世界的力量支配，建立起更強大的心理素質，達到所謂「物物而不物於物」的境界。

即使好萊塢已有形形色色瘋癲、邪惡、病態的反派珠玉在前，《怪奇物語》第四季出色之處亦在終極魔王的塑造，傑米．坎貝爾．鮑爾的眼神隱隱散發著若有似無的邪氣，隨劇情發展漸趨強烈，其中長達十多分鐘的自白發揮了堪稱教科書等級的演技，時而柔情似水，時而殘暴瘋狂，揭開霍金斯實驗室與超能力者的最後一塊拼圖，極具說服力的精神感召也為這個角色添上真實血肉──渴望同伴，擺脫孤獨，一起重塑這個以人類為中心的壓抑世界。

然而終究，哈利波特不會成為佛地魔，伊萊雯也不會成為威可那，愛與羈絆往往是懸崖邊緣的麥田捕手，拉住每個失去方向的孩子。

幸運的是，這群霍金斯小鎮的少年少女，從騎著腳踏車四處在鎮上串門子，到忐忑站在山丘上眺望山雨欲來的烏雲密布，一路走來從未缺乏關愛和善意，總有幾雙飽經世事的目光願為他們的後盾，守護自由與信念。。縱使前方滿是未知，怪物即將捲土重來，數度於鬼門關前徘徊的眾人，終於知曉勇氣來自何方，各個選擇直面恐懼，選擇表達感受，選擇舉起槍桿，選擇站上屋頂，選擇跌回顛倒世界，選擇跳上飛機衝往蘇聯，選擇相信一切仍有希望。

正因如此，在復古奇幻、青春成長之外，《怪奇物語》真正發揮影像的魔力，再度將觀眾拉回了那個不只同意海明威後半句的想像年代：這世界如此美好，值得我們為之奮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