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永遠是少年──《少年吔，安啦！》與我父

年初，在杜哥的「聲色盒子」工作室，正襟危坐地準備一睹這部地下流傳多時的傳奇電影。當時還無字幕的《少年吔，安啦！》修復版，半摻雜著並無法完全聽懂的道地台語，在觀影的 111 分鐘裡，望著暗室裡閃動的菲林顆粒，時間彷彿被抽成真空，我就像走進銀幕，穿過這些叔伯，回到過去的南方老家，那個充滿廟宇的香火，混雜著豬屎、魚腥與青草味的空氣裡，還有自父親離世後以為永遠訣別的江湖氣口。

那是世代的氣味。台灣正值經濟起飛，股市來到新高點，繼八〇年代，老百姓妄想一夕致富的大家樂，來到九〇年代青少年男女夢想著的台北，「阮欲來去台北打拼，聽人講啥物好空的攏在那，朋友笑我是愛作暝夢的憨子，不管如何路是自己走」──正如林強口中所唱的繁華，聚集一切理想和希望的都市，就連做黑道也是台北的黑道較飄撇。

後解嚴時代，錢淹腳目，年輕有理、縱火無罪。第一場戲，角頭聚集的港邊海產店傳來槍響，此時北港的少年吔身著花紋繁複的襯衫，騎著凌風五〇擲汽油彈砸店，那是槍枝、安非他命極易取得的年代，少不經事的年輕人看著意氣風發的大哥，萬頭鑽動地步入搖晃的世界，想闖點名堂，至少做一次大哥。

捷哥找來阿標、阿國與阿兜仔前往婚宴流水席尋仇，穿著清涼的小姐們載歌載舞，甚至還沒步下舞台，坐上宴客的腿，紅色轎車上的眾人早已上膛。成功為老大復仇的捷哥害怕仇殺而夜不成眠，尋仇過程中彈而死的阿標留下妻小，少年吔因為目睹真正的血流而乾嘔不止，卻管不住手上的槍，真正哀歌。

電影裡的悲劇如槍響後的煙硝，悄聲漫在空氣裡，而現實世界的悲愴亦藏在暗處。父親的辦公室暗藏在藍色帆布的背後，每晚老家隔壁的空地總是停滿老賓士、BMW，而落座一旁的撞球檯邊閒散地站著幾個明顯只有初中年紀的少年吔，嚼著檳榔、菸不離手，那幾隻我未曾真正見過的「鴨頭」被藏在養蝦飼料的麻布袋裡、泡茶桌底下的暗櫃。整個莊仔內視父親為歹仔，卻在需要「喬事情」時，一個個落座在父親的泡茶桌上。記得有一年，吸膠吸到腦筋不正常的鄰居放火燒了村裡眾人信仰的媽祖廟，父親與幾個少年吔旋即騎上速可達、手持球棒去鬥跤手，自此之後，未曾再見過他人在莊仔內滋事。

正如電影中所言「學流氓要學做人」，有記憶以來的父親像是地方上的角頭，他總和一群朋友待在辦公室裡熱鬧泡茶，看似虛度終日，但小至巷口土地公廟的風災後重建，大到村裡幾年一次的大熱鬧，莊仔內大小事似乎總有父親的局。母親總是怨嘆父親待朋友比家人還要好，多年來仍持續接濟不斷吸安入獄的朋友，甚或借錢給朋友而壞了家裡的經濟。

有些叔伯多年未曾再見，聽說幾個還在獄裡，或是在東南亞逍遙快活，少數幾個跟父親一樣知天命以前便離開這個世界。他總是告誡我吸毒了然、哺薰歹身體、紋身萬萬不可，看似虛度時日的父親，偶有堅不可摧的底線，就像吸毒。我想，在我尚未出生之前，父親正是電影裡的阿國、阿兜仔，逞著年輕卻無處可洩的氣，或許四處滋事，卻視朋友情義為唯一。而父親在搖晃的世道裡看盡百態，遂遠離婆娑世界。

父親死後的葬禮上，他道上的兄弟送來堆滿整個長巷的松柏與舞獅，每晚守在藍色的棚子底下打四色牌守夜，父親發現癌症第四期後戒了菸，這些叔伯陪著他戒掉相伴幾十載的菸癮。這次，他們為父親點起一根根的菸，只願父親乘著菸歸去。一旁摺著紙蓮花的母親終於和我細說起父親年輕時的故事，她眼中飄撇三十年的丈夫，我記憶裡和別人阿爸完全不同的父親。他幾乎半個人生都栽在江湖裡，也許這正是一代人迷茫的模樣，《少年吔，安啦！》不只是電影，而是將真實人生搬演上台的一齣戲。

電影下半場，阿國和阿兜仔拎著意外取得的槍枝來台北欲找捷哥，年輕氣盛的阿國在 Pub 亮槍滋事，在夜半的天橋上和計程車隊叫囂，與小琪在可愛大旅社翻雲覆雨。這一頭溫存之際，另一頭的美美藏起車鑰匙，阻止捷哥前去那場或許將無法復返的談判，芳城一夥人來到旅社門口。

二〇二二的下半年，躺在膠卷裡的少年吔在眾人的呼聲下重現大銀幕，當代文青們莫不追逐起這部口傳多年，最剽悍、最生猛的傳說。被修復的是九〇年代躁動的生命力、草根氣息，可晃眼三十載，當時星路無窮的譚志剛在隔年遭遇橫禍、墜谷而亡，電影裡飾演警局小隊長的陳松勇亦在二〇二一年久病離世、植存金山，而一路促成電影修復的製片張華坤則不久後因肺腺癌病逝。

幾聲槍響之後，下一次再見阿國已成溪邊半裸的屍體，而三十年後的台灣也無法再拍出一樣的電影。或許那正是屬於那個時代的夢幻泡影，曾經驚鴻，卻世代流傳的猩紅色的電影。

片末，小剛以畫外音冷靜地訴說他們這場短暫的夢，而我也曾在父親的生命一旁，作為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以抽離的方式敘述眼前所及的一切。然而父親周年忌日過去，遂發現自己並不如想像中那般對父親無情，更加矛盾的是，我愛他，就連他的六字國罵與江湖氣焰都深深愛著。

離開「聲色盒子」，等待捷運時念起為數不多與父親相處的記憶，他駕駛著那台黑頭老 BMW，車上連播著伍佰的歌，搖下車窗抽菸，我想起那顆阿國、阿兜仔與美美在天橋上的長鏡頭，阿國跳上天橋跑著，看似永遠少年。

三十年後，乘願再來，願你仍是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