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垃圾話的寫作者--陳宗暉《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2022/07/28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能將時間慢下來的澄澈雙眼

陳宗暉《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獲2020 Openbook 好書獎的年度中文創作獎,並於2021年獲臺灣文學獎之蓓蕾獎。這本書談到生命、疾病、家庭、友朋、自我與環境等主題。作者從身處的時空中流出思考的河水,人事、感觸與體悟在其中交纏流動,順著他由文字連綴起的綿延川流,陳宗暉帶讀者徒步去到了更遠的地方。
而承先前提及的生態議題,讓我們一起閱讀文學,將焦點放在作者對蘭嶼環境的觀察、反思與對話,藉此梳理他對環保與生態教育的觀點。

對「垃圾」賦予意義與反思

盼你的到來。
夥同一群志工環島徒步撿垃圾的那一天,我一路拾菸蒂像是有人沿途留下什麼指標線索。破碎的酒瓶撞進網袋裡的聲響此起彼落。菸酒歡樂,菸酒傷心。有人跨進路邊護欄,自草叢裡救起一輛報廢的兒童腳踏車,車身螞蟻螞蟻亂竄。無法繼續上路的單車,靠在路邊護欄,變成裝置藝術。來自南非的志工用中文說著:「很熱,很熱。」然後撿到一個滅火器。開始可以撿到微波食品包裝袋的時候,就知道我們已經愈來愈接近落成不久的第二間超商。小隊在東清灣各自散開淨灘,想繼續走的人就繼續往北走。畢竟我的菸蒂麵包屑不停指向北方。
(頁220)
陳宗暉向讀者伸出邀請的手。
很多段落中他的語言是詩化的,凝鍊跳接而意味深遠。這是一段撿拾垃圾的旅程,沿著環島的道路,我們可以由作者選擇的物件:菸蒂、爬滿螞蟻的單車、滅火器,與微波食品,開展出幾條討論的支線。
廢棄物在作者的筆下有了神情,看上去落寞而可惜。而這些物件又藏著各自的暗喻:無法繼續上路的單車,原先有著能夠載著兒童旅行的潛能,卻偏斜到正道的護欄之外,成為「裝置藝術」,然而這件「藝術品」沒有任何觀者--人們選擇對垃圾視而不見,長久斜倚著護欄的單車,就這樣被螞蟻攻佔。
而炎熱如炙的夏日裡,漫長的淨街路上夥伴拾獲一只滅火器,要滅的是何處的火?物理的高溫重疊著心理的憤怒,滅火器的赤紅刺進作者的眼,但若他們沒有將滅火器撿起,會有人注意到嗎?
再前進一些些,淨街小隊與微波食品包裝盒的垃圾越來越近,點出了便利商店的興盛所帶來的逆襲,蘭嶼的住民與觀光客對超商有更難以割捨的依賴。讀者也可以從這短短的文句去思考蘭嶼零售產業的變遷,進而延伸到方便性帶來的環境問題。

「資源」或「垃圾」的一念之間

有人在地瓜田裡蓋民宿,阿文在父親的地瓜田裡蓋寶特瓶屋。
整座小島的寶特瓶餵養寶特瓶屋慢慢長大。
把一個又一個整型後的寶特瓶埋進未乾的水泥牆:用美工刀把寶特瓶割出翅膀、殺出飛魚的模樣。飛魚季節以來的整個夏天,海上的寶特瓶洶湧而來,落地生根。
從前的地瓜田,現在的寶特瓶屋。屋外有一個「咖希部灣」-蘭嶼話的意思就是「堆垃圾的地方」。並非所有的垃圾都可以順利回收,咖希部灣堆放著壓缩後的鐵鋁罐磚、寶特瓶磚:懸掛其上的寶特瓶飛魚在海風裡擺盪,是裝置藝術,是壓縮後的沉默警語。
(頁178)
在雜誌上翻到:「會有廢棄物是因為人們缺乏想像力。」接著又提到,所謂的「汙染」,其實就是「不在其位的資源」。無論是人,或是垃圾,只要進入適當的位置,就能盡情發揮,全力以赴。(頁221)
作者近距離特寫阿文的行動--回收寶特瓶、處理、壓縮與再創造。經過阿文的手,寶特瓶變成飛魚,變成一面牆、甚至一間大屋子。然而讓垃圾發揮效用,廢棄物就能變成「資源」了嗎?作者第二次將廢棄物賦予「裝置藝術」的意義,然而我們可以思考的是,觀者的詮釋呢?觀者是不是能夠理解那些寶特瓶磚傳遞的沉默警語?令人灰心的是,更可能的真相是,阿文的付出成為百姓日常的理所當然--「垃圾放著就好,反正阿文會來收。」
一個行動的初衷無人知曉,就像裝置藝術沒有說明牌,觀者的自由解讀可能與行動者欲表達的相悖,所以陳宗暉將一切寫下,點出議題讓大家可以討論,也言明了觀點讓讀者的思考能夠順流而下。

推動環境教育的困境:改變如何擴散

作者在書中提到,長年致力保護蘭嶼環境的阿文,在面對家族聚餐的場合,也會因人際壓力而不好意思開口請大家減少使用免洗筷,甚至也難免產生「只有自己用環保筷很奇怪餒」的念頭。
確實,想要打破追求方便、快速的社會慣性,對親近的人推廣環保意識是不容易的,尤其我們的文化脈絡相當注重家族親朋間的和諧,經常大過於個人的責任感與正義與否的問題。
但人類文明與自然環境同樣緊密相依,陳宗暉寫道:
做好自己分內的事,然後試著彼此分享。要不要環保,是帶有覺知的選擇,不必是苛責。究竟是誰才有資格進行「環境教育」?到頭來還不是環境在教育我們。耆老的智慧如果沒有流博下去,我們根本無法與大自然繼續溝通。
他把討論環保議題時,常常讓人感覺沉重的道德枷鎖解開,鼓勵人們去思考、做出正確選擇的力道卻變得更強。「帶有覺知的選擇」是每一個個體獨立就能做到的,而當個體直面環境給的挑戰,便會需要對話,透過溝通尋找繼續相處下去的可能性。

以親身實踐為源起的改變

陳宗暉在書裡溫和的批判,看著他的朋友日復一日的壓縮寶特瓶磚,垃圾卻仍「繼續演化垃圾」,他開始去思索環保之路是不是原地踏步?
實際參與了鯨豚解說、壓縮數十萬個寶特瓶的作者,每一次「回去」蘭嶼,對他而言都有非凡的意義,不只是為了阿文的團隊,也為了自己的生命與未來。他用寫作去翻看石縫中的細節,在海面粼粼的鏡面下照見自己的心,把自然場域帶給他的感動密密縫進文字裡面,也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實踐,作為研究、論文,甚至志業。正如前段提到的:「到頭來還不是環境在教育我們」,生態旅遊的意義,是把自己放進那個場域,去感受環境的震撼與衝擊,然後去記得,去在日常生活中推動改變。
在此處,我想強調的是那當下的感動可以不只是當下,文學能把霎那的時間慢下來,細細去咀嚼、品味,並且思量,而我們也可以在每一天以小小的行動為想要的未來投票。
所以河水繼續流動,陳宗暉挖出了另一條河道:以蘭嶼阿文之口給出一個結論、解方,一個我們可以努力的方向:
「我們要管制的是垃圾,而不是遊客的數量。我們要怎麼去平衡蘭嶼的生計與環保?如果要解決這個問題,在我看來,
就是從教育開始做起。從教育開始,然後把我們的文化加進去,
這才可以立足。」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13會員
38內容數
你將讀到的不是書評,也不是影評,而是一些新的思考切入點。這裡會有對多元議題的探討,在梳理議題脈絡後,會由此議題為核心,進行延伸討論,談談相關的文學與影視作品對此議題有什麼樣的闡釋,也會從不同視角切入,分享不同作品各自有什麼樣的觀點,而他們之間又是如何對話。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