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動不如一靜
2022/07/31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10多年前，一位長期深耕南部的紡織業老闆李董，遇到一個棘手的稅務問題。在一個烏雲密布的週日下午，他開車北上來訪，想聽聽我的意見。
你的存款該分散嗎？
李董雖然事業有成，但白手起家的他，穿著卻顯得格外樸實。一件領口已經泛黃的白襯衫，搭配棉絮早已外露的工作褲，很難想像他是一位紡織集團的董事長。
他告訴我，他辛苦經營事業多年，口袋的鈔票雖然不斷增加，但內心的安全感卻不斷降低。他不敢玩股票，因為擔心賠錢。所有賺來的錢，除了每個月固定捐款給南部幾間育幼院與社福機構之外，其餘的錢，他都乖乖放在銀行戶頭裡。
隨著他在銀行的存款數字越來越大，加上銀行行員與身旁友人不斷告誡，他開始擔心起他的巨額資金，是否已遭人覬覦，甚至危及個人與家人的人身安全。於是，他接受銀行經理的建議，決定採用「分散存款」的方式，讓個人的帳戶數字，看起來不再那麼顯眼。
因此，他決定先以四個小孩的名義開立活存帳戶。同時在接續的三年內，李董陸續購買多筆「無記名可轉讓定期存單」（NCD）。
每個月初，李董都會偕同公司會計至銀行，將該月到期的NCD，從保管箱中取出，先辦理續存換單手續，再將NCD的利息收入，分散存入四位子女的帳戶，並在舊的NCD背面兌領人處，蓋上李董代為刻製，以四位小孩為名義人的印章。藉此分散李董個人的利息所得，並充分利用每人每年27萬元的「儲蓄投資特別扣除額」。
四位已成年的小孩，雖然知道李董代為刻印他們的印章，並處理NCD事宜。但他們認為，那只是父親借用他們的名義存款，與他們無關。
李董上述安排的緣由，情理上或許可以理解。但由於李董購買的NCD，到期後是由四位子女無償兌領，且相關利息所得，也是存入四位子女的帳戶。因此，上述舉動，在國稅局眼中，很容易被解讀為是贈與行為。國稅局因而對違反申報義務的李董，補課贈與稅，同時按漏稅額處1倍的罰鍰，兩者合計1億多元。
我相信，當年來找我的李董，確實還沒有要把NCD贈與給兒女的意思。但到期的NCD，既然是以子女的名義無償兌領；NCD的利息所得，又存入四位子女的帳戶中。這些財產與所得移轉的表象，就很難不讓稅局在心證上，傾向認定為贈與行為。
我聽完他的描述，低頭想了很久。最後決定抬起頭，誠實地告訴李董：「這個案件，我沒把握。」
我看得出來，他當下的表情很失落。他想了想，又從文件夾中，拿出一份被反覆對摺的處分書，請我再看一下。
舉證責任在誰身上？
我把內容全部掃過一遍。突然看到稅局處分理由中的一段話，彷彿出現一線生機：
「動產的移轉，其原因包括贈與、信託、借貸等，納稅義務人對於稅捐案件有申報協力義務，因此在贈與稅之查核，稅捐稽徵機關只須證明資金移轉之事實存在，在納稅義務人未能舉證證明其並非無償移轉（借貸、信託）之情形下，原則上稅捐稽徵機關即得課徵贈與稅。」
白話地講，稅局只需要證明，李董有把錢轉給小孩即可。李董如果主張，他確實沒有把錢贈與給小孩，就需要自行舉證，這筆錢的移轉，另有其他原因，例如李董實際上是返還借款給小孩，或是小孩把錢信託給李董管理等。如果李董無法自行舉證上述原因事實，稅局就可以對李董課徵贈與稅。
這段話，看在一般人眼中，可能會認為中規中矩，沒什麼問題。
但如果從舉證責任分配的法理來看，由於稅局對人民的贈與稅債權是否成立，這件事情一旦被證明，後續的效果是，稅局的贈與稅稅收會增加。而贈與稅稅收增加的結果，是對稅局有利。因此，李董在本案中是否有贈與行為這件事，就應該由稅局自行舉證。
李董如果認為，NCD本金的移轉並非贈與，而是其他原因事實，就應該由李董主動提出相關證據資料，以供稅局進一步判斷。但李董是否提供其他原因事實的證據資料，完全是李董的權利，而不是李董的義務。因此，不會有李董拒絕提供時，可能被移送執行或處罰等問題發生。
此外，稅局對李董的贈與稅債權是否成立，舉證責任既然在稅局，就不會有「在納稅義務人未能舉證證明其並非無償移轉（借貸、信託）之情形下，原則上稅捐稽徵機關即得課徵贈與稅。」這句話的成立。
白話地講，是稅局要來證明李董有贈與行為，而非李董要來證明自己沒有贈與行為。舉證責任，始終都是停留在稅局身上。李董如果無法提出資金移轉的其他原因事實，只是讓稅局可以降低證明程度，以間接證據去取代直接證據，但不會因此改變舉證責任的分配。
我在後續的訴願過程中，把上述法理仔細梳理一遍。最後，這個案件徵納雙方達成和解，僅單純補稅，而不再處以罰鍰。
一動不如一靜。你的每一個舉動，在稅法上都有特殊意涵。
收到訴願決定書的那天，我趕緊告訴李董這個好消息，最後，還特別提醒他：
「以後不要再分散存款了。要分，就分散你助人的愛心吧！」
電話那頭傳來的，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到他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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