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的湯底

當公司派遣員工在海外提供服務，應該準備哪些文件，才能夠認為，員工的服務與公司的營業活動具有關聯性，進而認列員工的薪資費用？

多年前，來到中部一間傳統產業P公司，為公司的財務人員提供企業內訓。P公司專門生產家電設備，從研發、生產，到銷售，在同業中都表現亮眼。

課程結束時，天色已暗。在財務主管老張的邀約下，我們一起在隔壁的火鍋店用餐。

老張不只是財務高手，連烹飪也難不了他。他一看到店家端上來的湯底，就馬上可以判斷，眼前的這一鍋，究竟是大骨熬煮，還是湯粉沖泡。

老張明亮的眼神看著我，嘴角上揚地對我說：「湯底是火鍋的靈魂。火鍋的食材只要好，就算是白開水，也能煮出好美味。」

就在兩人的談笑聲中，我隨口問老張：「公司最近應該沒有遇到什麼稅務問題吧！」

「其實有的，最近我們公司在申報外派人員的薪資費用時，被國稅局給全數剔除，目前還在行政救濟中。」

我請老張告訴我來龍去脈。原來是，P公司在台灣有研發部門，由P公司自行開發新模具，同時負責家電設備的生產與銷售。民國90年以後，P公司考量國內生產成本大幅提升，因此改委託大陸廠商R公司生產產品，P公司則轉型以銷售原物料及製成品為主。

P公司一旦接獲客戶訂單，旋即向原物料供應商採購原物料，先銷售給位於第三地的關係人Q公司，再由Q公司銷售給大陸的R公司，供其生產。R公司製造完成後，也同樣經由Q公司，將製成品回銷給P公司。

之所以會有Q公司的安排，主要是因台商投資大陸，早期礙於法令限制，只能採取間接投資方式；但兩岸人民關係條例在91年修正，現在投資大陸，在一定條件下，可以彈性選擇直接或間接投資方式。

「法令都已修改，P公司為何還要這麼麻煩，中間經由Q公司轉手？」

「這麼多年，都習慣了，很難再改回直接投資了。」

根據老張的說法，R公司屬P公司的代工廠性質。P公司在台銷售產品，必須對買方負擔保固責任。因此，R公司必須依照P公司提供的產品規格及需求生產產品。P公司因而派人協助大陸的R公司，設計符合需求的產品，並監控生產的品質。然而，就P公司外派人員的薪資費用，國稅局卻否准認列。

「這也難怪。P公司外派人員的服務對象，是大陸的R公司。要如何證明外派人員的薪資費用，與P公司的營業活動有關？」我放下手中的筷子，好奇地詢問老張。

「可以啊！R公司實際上是以較高的價格，透過Q公司向P公司採購原物料；又以較低的價格，透過Q公司出售製成品給P公司。所以，P公司外派人員提供的服務，確實對P公司的營業活動有貢獻。」老張語氣響亮，目光堅定地看著我。

「老張，相關不等於因果。P公司營收增加的原因很多，但未必和外派人員的服務提供有因果關係。」

P公司支付給外派人員的薪資費用，如要列為P公司的營業費用，就必須有來自外部第三人的憑證可以證明，這些費用的支出，確實對P公司的營業活動有實質貢獻。例如P公司與R公司間，是否有約定分享R公司營業活動成果的民事契約或履約證明文件。

「我可以理解，P公司要為在台銷售的產品負最終保固責任，因而有必要派人赴大陸監督R公司的生產活動，但你至少也要把彼此的權利義務講清楚。例如兩間公司是否約定，以R公司產品發生瑕疵的頻率，作為P公司請求違約金的依據等違約條款。」唯有如此，才可能讓「P公司員工的海外服務，與P公司營業活動具有關聯性」的事實認定，清楚地被刻劃出來。

「陳老師，你們講的只是理論，而且理想性格太高了，我們實務運作不是這樣子的。企業經營要務實，不可能每件事都要求有書面契約和外來憑證。」

我苦笑地低下頭來，看著老張的那一鍋，湯頭似乎已見底。

我知道，老張只是單純想和我分享，P公司遇到的稅務困境；而未必真正想要根治，現行營運模式會遇到的問題。我也客隨主便，閒話家常地結束那頓晚餐。

三個月後，我無意間在網路上，看到P公司的判決出爐，法院依舊維持國稅局否准認列的立場。法院進一步認為，P公司既然是營利事業，在商業活動與稅捐稽徵上，原本就有取得並保存合法外來憑證的義務。一旦違反此項義務，會導致P公司的財務資訊無法完整揭露。P公司不能跳過此項商業活動的基本義務，卻轉而要求稅捐稽徵機關，只以P公司年度的進銷狀況，就間接推論外派人員的海外服務，確實用於支援P公司的營業活動。

每次經過火鍋店，我都會想起P公司的案件。對於P公司而言，真正的風險，倒不在本案的薪資費用確定被剔除，而在公司治理的意識尚未完全建立。

我們都期待，政府對企業的課稅，既合法又公平。但這必須建立在，企業應老老實實地，遵守公司治理應盡的義務之上。

那晚的火鍋宴之後，我還沒有機會遇到老張。

如果有機會，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我們琅琅上口的公司治理，其實就是企業經營的湯底。」

「任何企業，不論規模大小，只要有健全的公司治理，就算是素人來經營，也能煮出一鍋好美味。」